在国子监开小卖部 第37章

作者:松雪酥 标签: 种田文 美食 日常 穿越重生

  水波击岸,黎明渐渐来了,漕船上的船工已在解开缆绳,接连放下了舢板,也能看见灯笼光下裹着的各色旗帜与黑压压的人群了。

  穿皂靴的官差正大喊着后退后退,手?里提着水火棍将来送行围观的人与要登船的人隔开。

  尤嫂子眼含热泪,最后抱了抱茉莉,又亲了亲她胖乎了不少?的脸,不舍地第不知几十次交代她:“要听阿婆的话,不许一个?人溜出去玩,不要玩火,别追狗,也不要拔你俞叔鹦鹉的鸟毛做毽子,好好吃饭,乖乖睡觉,爹娘很快就回来了。知道吗?”

  茉莉紧紧抿着嘴,大眼睛定定望着娘,点了点头?。

  “你怎么?不跟娘说话啊?”尤嫂子忍着哽咽,轻轻揉揉她的头?,“别生?气了,爹娘不是不要你了,爹娘要去打疫鬼啊,打赢了就回来了!回头?娘给你带桂州北流河陶窑的陶娃娃好不好?还有橘子糕、橘子糖,听说桂州冬日如春,一点都不寒冷,那儿?有很多很多橘子,漫山遍野都是成片成片的橘子林呢。对了,还有荔枝干,我们?茉莉还没吃过荔枝,回头?娘一定带回来给你尝尝啊。”

  茉莉还是不说话,只是往尤嫂子的脖颈边依恋地一靠,之后又被尤医正接过去也抱在怀里,搂着脖子,听她爹温声说了会子话。

  此时,一阵又一阵地号角声响起?了,尤嫂子夫妇搂着茉莉回头?望去,码头?上排头?的那艘漕船,囤积在底仓的药材都已装好,有身着布甲戴着盔帽的士卒背着行囊,一个?个?开始登船了。

  这次朝廷还派了数百军卒一同前往,以防不时之需。

  之后便要轮到太医局的各位医官及门下学生?们?上船了。尤嫂子与尤医正最后亲了亲女儿?,便毅然将女儿?塞回外婆怀里,与夹巷的邻居们?也相互道了别,便扬声喊来也正在和家人亲眷依依相别的学生?们?。

  他们?提起?药囊,背着行装,走了。

  不仅有尤医正,太医局的各科太医去了大半,一队队身着青布袍子的年轻人跟在他们?老师身后,如一排刚长成的松柏小?树,神色肃穆地从姚如意?面?前走过了。

  医科学子的队伍里,有个?身量最高的学子高举着一支大旗,上面?似乎绣了字,隐约能看见“民命所系,昼夜匪懈”几个?字,但?旗面?早叫雪打湿了,沉甸甸垂着,看不清全貌,只能看出旗面?是青底黄边的。

  在此时,医者不着白衣,都较为推崇青与黄,中医认为青色属木,对应肝,黄属土,应脾胃,皆主生?长。

  是生?的希望。

  姚如意?夹在夹巷各位嫂嫂与婶娘们?中间,远远地望着尤嫂子一路走到了船板处都没有回头?,直到要登上船时,才终究还是忍不住,回头?朝她们?所在之处看了眼。

  俞婶子、程娘子与银珠嫂子立刻冲她大力挥舞着手?臂,大喊道:

  “青琅!”

  “山水迢迢,你们?要保重啊!”

  茉莉的外婆,薛阿婆本已哭得眼泪止都止不住,见女儿?在此时回首遥遥相望,赶忙弯腰要把茉莉抱起?来,激动道:“茉莉快,快,阿婆抱你,你快跟你娘挥挥手?!”

  但?茉莉却躲开了薛阿婆的手?,挤过人群,突然往姚如意?后背上一撞。

  姚如意?一怔,扭过身来想抱她,茉莉却只是紧紧搂着她的腰,把脸埋在她怀里,不管她外婆怎么?哄怎么?劝也不肯抬头?。

  薛阿婆劝不动,再?一抬头?,尤嫂子已又低下头?回身,追上了其他人,身影渐渐没入队伍中。

  “唉!走了!”薛阿婆遗憾不已,跺着脚道,“你这傻孩子,你怎么?不跟你阿娘挥挥手?,叫她看看你啊!她方才一定是想看看你啊!”

  号角声悠扬地吹响了,桅杆上的大帆被一张张放了下来。码头?上的船工一声声地声嘶力竭地吼着:“起?锚!”

  茉莉这时才松开了姚如意?,才露出了一张强忍着不哭的脸,扁着嘴对薛阿婆说:“我不要,我会忍不住哭的。”

  薛阿婆被她这副模样惹得生气,忍不住训道:“哭了就哭了,你爹娘一去这么?远,你怎么?不懂事,不知道该好好和他们道别啊?”

  船已经?缓缓地动了,茉莉嘴角抖着,红着眼眶瞪着她阿婆,眼眶里全是摇摇欲坠的泪,又强撑了会,她忍不住了,终于?嚎啕大哭。

  “不行!不行!”她仰着头?,对薛阿婆倔强地哭喊着,“我不能哭!我不哭,娘就不会想我了!她就能安心?去打疫鬼了!”

  茉莉的哭声没能传多远,因为此时四处都是不忍离别的呜咽,薛阿婆蹲下来把这倔强早熟的小?孩搂在了怀里,浑浊的泪也一颗颗滴下来。

  姚如意?看着鼻酸,怕自己也跟着掉眼泪,连忙扭过头?去。

  码头?上登船的队伍还没停歇,等太医局的医官和学生?都登船后,便轮到朝廷招募的民间郎中、大夫上船了。不仅是汴京城的大夫,还有好些郎中是特意?从相邻的州府赶过来的。

  他们?风尘仆仆,什么?年岁都有,不少白发的老郎中带着自己的徒儿?,举着药幡,一个接一个迎着风雪,而上船去了。

  雪地里脚印叠脚印,已分不清是送行的多还是远行的多。

  这里头?,姚如意?忽然瞥见了一个?熟悉的人。她踮着脚望了又望,确信没认错,就是赵太丞医馆里坐堂的陈郎中!

  他留着一把山羊胡子,很好认。

  他并不是一个?人前往,身边还跟着穿了胡服作男儿?打扮的少?女,姚如意?在赵太丞医馆曾见过她几回,她是陈郎中的女儿?陈莫媱。

  姚如意?之前送姚爷爷去赵太丞医馆针灸时,等着无聊,便与陈郎中闲聊,他总是每回都聊着聊着,便开始三句话不离女儿?,总是“我女儿?如何”“我家阿瑶如何”地开头?,语气里满是骄傲。

  他总说他的女儿?自小?便沉稳,极有行医天赋,三岁便能背药名、药方,待长到十二岁,他没有选择让女儿?在家绣绣花、学学妇容女工,而是将她送去张娘子的医馆当学徒,跟着学看妇人病。如今她已十七,很得张娘子看重,今年都能单独出堂看诊了。

  父女俩都穿着洗得泛白的棉袍,一人背了一只大大的药箱,携着手?,冒着雪,快步跟上了登船的队伍,也上船去了。

  他们?俩之后,便能看到十几名医娘,她们?也扛着幡子,也都穿着相同的蓝底布圆领窄袖胡服,高高束起?发辫,胡服方便外出、骑马,自前唐开始流行,到了宋时仍然还有很多女子出门会着胡服。

  这一行人,应当便是汴京城里鼎鼎有名的张娘子医馆的医娘们?了。

  张娘子是汴京城里最厉害的女医,不仅是许多达官贵人的座上客,听闻还进宫给太后娘娘看过诊,很擅妇人科。

  姚如意?两眼发亮地望着她们?,心?在此刻竟跳得极快。

  不知是书里才如此,还是宋时便是如此。或许是因此时商业的极度繁荣,已是“全民皆商”的地步;又或许是士族门阀已式微,没了那么?多成见束缚,这个?世道有很多女孩儿?自小?便在街上做活,各行各业都能瞧见女子从业的身影。除了传统的采桑、采茶、纺织、开铺子,宋时的医家女科也极为兴盛。[注]

  此时,姚如意?便见到了,一群悬壶济世走天下的医娘们?。

  她们?大多都很年轻,即便是领头?的张娘子好似也才三四十岁,她们?围着自己的师父,身后还跟着一车药材,拉车的骡子喷着白气,车轱辘压过青石板,咯噔咯噔响。

  她们?要上船了,正排着队一步步登上甲板,偏生?此时北风忽而又烈烈地刮起?来,这一阵风,猛地将她们?扛着的旗角叫风扯得笔直,覆在上头?的雪粒子被风簌簌吹落,雪积不住,便露出了这方旗面?本身的红色。

  天色晦暗,扛着医娘们?肩上的旗子,就这么?在纷扬风雪中,鲜亮地、高高地扬了起?来。

  姚如意?踮着脚,仰头?去望,清晰地望见了上头?绣的字。

  “救黎民于?疾苦,以仁心?济苍生?。”

  船动了,所有人都紧紧望着起?航的船,连官差也眼含热泪,扭过头?去目送大船一艘接一艘地离开了码头?,向南,一路向南去了。

  好些送行的家人,趁机钻过了官差虚虚放下的棍棒,还沿着码头?跟着奔跑,江涛一声声拍着船舷,他们?呼喊着什么?,即便听不清,姚如意?也能猜到,要平安回来,一路顺风顺水……

  这场雪越下越密,渐渐把那些追赶的人影笼罩,又好似被一双无形的手?,揉成一团团雾似的。

  ***

  尤嫂子夫妇俩携众学子南去后,夹巷里的日子也在一如往常地继续着。但?姚如意?有时也会觉着巷子里空了一块似的,晨起?卸门板时,会下意?识往尤家门口看去。

  深冬寒天,尤家门前的落叶落得很多,墙角的煤灰也不知被哪个?脚欠的踢散了,乱糟糟胡作一堆。

  以往尤嫂子总是最勤快的,她见不得家里脏,便是连门口都会早早起?来扫干净。每回姚如意?开铺子时,都能看见她已经?把叶子扫做一堆,还会把烧过的煤饼都贴着墙根,堆得整整齐齐,等荒货小?贩来收。

  薛阿婆年纪大了,没法?兼顾这么?多细节,因此以往格外整洁的尤家门口,也渐渐与其他家一样了。

  一眨眼,便已进了十二月了,姚如意?铺子里开始卖年画、桃符、门神和灶君像了,也开始卖各类拜神敬神用的香烛纸马烟火炮竹,现在支开的窗口处挂满了各式各样的神像,倒也很喜庆。

  送行那日的雪,好似成了今年冬日的最后一场雪似的,之后只下了两场萧萧寒雨,便又不再?有雪。姚如意?那天望着雪如尘般簌簌落下,还在想,挺好,天上吵架的神明可算和好了。

  如今一看,只怕是冷战了。

  小?巷子里也渐起?了些年味。国子监后门那棵老榆树已经?秃得一片叶子也没有了,有一日,俞守正忽而买了几串小?灯笼挂上去,远远望去像结了果子似的,还挺好看的。

  也是自打那一日起?,姚如意?便发觉巷子里四处都能闻见腊肉和风鸡的味儿?了。

  岁末日头?短,姚如意?卷着厚棉被,又被小?石头?的背书声迷迷糊糊吵醒了。天色还灰扑扑的,屋子里拉了厚帘子,便还是黑漆漆的。她在黑暗中揉揉眼,躺在床上静静地听小?石头?往下背,自己也醒醒神。

  一开始还没睡醒,没听清他背什么?,忽而听见他郎声在背的不是“噫吁嚱”,而是:“海客谈瀛洲,烟涛微茫信难求……”

  姚如意?还愣了一下。

  真不容易啊,这孩子背了两三月了,天天都早起?背书,而且不管昨天背到哪儿?了,他第二日准要从头?背起?,若是不从头?开始背,他更是要一句都接不下去。这和姚如意?背二十四节气和十二生?肖是一样的,她记不住前后都是什么?,所以要掰着指头?从头?数。

  看来,小?石头?总算把《蜀道难》背完了。

  但?怎么?现在又开始背《梦游天姥吟留别》了,小?石头?难不成也是李白的狂热粉丝?小?小?年纪便开始死磕《李太白集》了吗?

  瞧着不像啊,他前几日还让他爹给他用家里淘换下来的晾衣竹杆,给他做了个?竹马。他每日便举着那扫帚当刀剑,在巷子里玩冲锋陷阵、打金人的游戏,骑在那竹马哇哇叫着一口气冲到巷尾,再?一个?飘移急刹掉头?,又哇哇地冲回去。

  姚如意?趴在窗子上,托着下巴,看他在寒风中乐此不疲地冲来冲去,觉着这孩子成日要他读书反倒屈才了呀。

  外头?,小?石头?背书声又卡住了:“势拔……拔什么?城?”

  姚如意?打着哈欠起?来开始叠被穿衣梳头?。

  开了房门去洗漱,才发现丛伯已经?起?来了。正在她家灶房的窗子上拉绳子,用来挂腊肉腊肠腊鸡,清寒的空气里还飘着从何家酱园子里新买来的芝麻酱味儿?,混着窗台上晒的干花椒味儿?,有些想叫人打喷嚏。

  除了丛伯院子里便没别人了。姚爷爷还在睡,他这些日子都在床上将养他可怜的臀。前阵子他不是使唤三寸钉给他偷辣片儿?吃,便是指派林闻安给他偷,被姚如意?截获情报训了好几次都不改,这下好了,吃多了,后来疼得坐立不安,又不好意?思说。

  姚如意?是什么?人?她可是医院的老钉子户,见多了!两眼一眯,她就知道姚爷爷是什么?毛病犯了。

  二话不说,她把抱着门扇讳疾忌医的姚爷爷硬拉去医馆里,寻了个?这方面?极有名望的老郎中,进行了艾灸熏蒸烫帖结扎(不是那种结扎)一套完整治疗流程下来,姚爷爷总算摆脱了痛苦,但?也被郎中彻底断绝了吃辣的希望,还喝了三五日的稀粥烂汤饼。

  如今连林闻安都硬起?心?肠,再?不给姚爷爷偷辣片儿?吃了。

  说起?林闻安……姚如意?边刷牙边问踩在凳上挂肉的丛伯:“丛伯,这几日二叔怎的又不过来耍了?他整日闷在屋子里做什么?呢?”

  丛伯忧心?忡忡地回答道:“小?娘子,你若是得空便多去寻二郎说说话,我怎的也觉着他又变古怪了。这些时日,也不知怎么?了,叫丛辛出门搜罗了好些道士的书看,什么?《抱朴子》《太清丹经?》《周易参同契》,前日竟然还使唤我买了个?丹炉回来!除此之外,我与他说什么?,他都心?不在焉,恨不得钻进炼丹炉里去……”

  他左右瞥了瞥,见三寸钉和丛辛都不在,又无人进出,便压低声音向姚如意?嘀咕:“小?娘子你说,二郎莫不是想着要出家吧?这可怎生?是好啊!”

  姚如意?吓一跳:“不会吧?”他好端端的出家作什么?。

  丛伯却说得煞有介事,复又叹气:“小?娘子不知,二郎在抚州养病那几年,举止原就有些异样。他时常空望着,能好几日都不说话,又或是一整日都在写字,写一张团一张,从早到晚也不理人。若不是那日忽得王大人书信,说姚博士中风病重,二郎决意?回京探视,精神才见好转,我真怕他憋出什么?毛病来了。”

  姚如意?咬着牙刷,依着丛伯的话暗自琢磨:二叔这是曾经?有过……刻板行为吗?

  据她所知,人若有刻板行为,和长期圈养的动物也是有相似的成因的。比如久居狭小?之地,独自度日,或是周遭环境单调,少?了人际往来,便容易生?出些无目的的重复举动来。

  林闻安在抚州困守了七年,起?初腿脚不便,只能长年累月窝在屋里,靠些重复、固定的动作来宽解心?怀,也是情有可原。只是如今他腿脚已好了,且到了汴京后,看着一直都挺正常,怎会……

  姚如意?刷罢牙,一面?想着,一面?舀水洗脸。

  算起?来,二叔的异样,好似是从那日去了码头?开始的。

  那日,看着漕船一艘艘向南驶去了,姚如意?也没忍住,和嫂嫂婶娘们?一样,都感性地流了眼泪,为那份济世救人的仁心?好一阵痛哭。

  而在她身边的林闻安,除了默默借了袖子给她擦眼泪,自始至终静立着,目送船队远去。

  回来后,他的话便少?了。虽然原本也三棍子敲不出一句来,但?就是有些不一样了。他像是心?里揣了件大事,独自琢磨着。

  从前他每日起?身,都会来姚家陪姚爷爷说话、下棋,静静地听他混乱地唠叨着旧事。可自打那日回来,竟连饭也不过来吃了。

  丛伯担心?他,时常托姚如意?来叫他,她便也从角门过去唤过他几回,他倒也肯依从,乖乖听话起?身来用饭,只是握着筷子又开始出神。

  他起?初也没什么?,只是在看王大人留下的一卷图纸,日也看夜也看,之后便开始让丛辛去书局搜罗些道家书籍,又开始每日每夜地看那些书,如今便一门心?思钻研起?炼丹来了。

  这可比先前不来吃饭严重多了!确实?叫人放心?不下。

  姚如意?想着,待开了铺子门,必要过去瞧瞧他。

  心?里记挂着这事,姚如意?匆匆扒了几口粥,便忙着开窗、开门,规整铺子里的货物,将茶叶蛋、关东煮温在炉上,烤肉肠的肉浆、做鸡蛋汉堡的面?糊也一一摆好,才算忙定。

  此时天色尚早,估摸没什么?客人上门,丛伯说林闻安早早便起?来了,过去应当不会打搅他睡觉。

  她正想往林家去,忽又听得一叠声小?雏鸡般嫩嫩的“如意?阿姊”的叫唤声传来。

  小?石头?、茉莉、小?菘拉着关戎戎,几个?孩子都被裹得像颗炸丸子,棉帽围脖棉手?套,看不见脖子更看不见腰,一个?个?炮弹似的便冲进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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