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松雪酥
直到今日,与角门相连的那片屋檐下?,有一抹绯红先漫出来?。
林闻安大步转过屋角时,她手里正提着半袋马料豆子,一抬眼,便又像当初在?大雪中,头一回见到他?时那样儿。
霎时怔住。
姚如意没去勾栏里看过戏,却听过俞叔教他?的鸟唱曲儿,唱得极难听,每回都会被俞婶子呼一巴掌而戛然而止,但有句戏文很美,她一直没忘:“公?子踏雪过朱门,半袭红衣半袭霜。”
仿佛灰白的绢布上忽然被泼上一笔浓朱,残冬被劈开了?一道口子,褪色的天地又重新在?姚如意的眼前亮彻起来?。
乌沙翅子,绯袍织金缎。
满袖当风,身?如玉。
院里晾衣杆还?搭着,拉了?几个?绳,晒着几串柿子饼。林闻安身?量太高,他?伸手拂开,要?低头弯腰才过来?,再抬首时,便离姚如意呆站之处仅有两步了?。她清晰地看见他?红色的领缘压着霜白罗衣,衬得那脖颈也白皙,唯有喉结那处阴影格外深。
他?撩绳时,一截腕骨从宽袖里滑出来?,天气太冷,手背冻得冷白,凸起的骨节与指尖又微红。目光再往下?,腰间嵌玉革带收得腰线往里一折,长腿挺拔,他?的肩背更?衬得如弓弦,绷着劲地往外舒展。
林闻安自然也瞥见成了?木桩子的如意,想着她托三寸钉来?问几时回来?,便在?这冬日的穿堂风中立住了?,转头望来?,想答她的话。
他?五官冷冽,却偏偏又能将这身?绯红官服穿得既端方又生动。姚如意是?他?目光忽而转向她时,才萌生出一种荒唐的感觉。好像这满院子的枯枝败叶、灰瓦冷墙,并非是?被这天寒地冻的冬日泡得褪了?色的。
冷与暖、素与艳。
仿佛正是?在?等有这么个?人,来?给这天地补笔描彩。
他?向着她走过来?,平金梁帽额下?,是?眉锋如刃眼如虹,姚如意耳尖倏地烧起来?,好似风中冷意都随他?靠近的步子而化了?,朱红衣袍越近,眼前便越有种说不出口的暖亮。
“不必等我。”林闻安微低了?头与她说话,依着官家的性子,不论公?事?旧事?,今日都必要?留他?相谈到很晚,只怕晚食是?一定会在?宫中用的。想了?想,又补了?一句,“也不必留门,夜里也不定能回来?。”
半晌,姚如意才懵然点点头。
交代完,林闻安便也没什么说的,神色沉沉,转身?向廊下?坐着撸狗的姚爷爷走去。那张脸转开了?,姚如意才终于醒过神来?,念着方才林闻安说的那两句话,忙提起裙子飞跑进铺子里。
同样看傻的还?有在?铺子里坐了?一排捧着碗喝杂蔬煮的孟程林三人,他?们倒不是?如姚如意一般被男色所惑,而是?惊讶于林闻安穿的官服——朱衣,展脚蹼头,革带上挂金质牌、银鱼袋。
五品以上才能着朱衣佩银鱼袋。
虽然他?们都听说过林闻安是?受召回京的,但夹巷里一点鸡毛蒜皮的事?儿都能传得极远,怎么之前一点儿风声都没有,他?……他?就已?授官了??三人都格外惊愕地对视了?一眼。忽而孟博远一拍大腿:“那天!是?那天!姚家来?过捕快,你们还?记得吗?一定是?那天!”
林维明也想起来?了?,他?们三人那天还?听了?一回壁角。
怪不得那一日,林家小叔听见他?们说刘主簿与冯祭酒的所谓阴谋诡计一点儿也不放在?心?上。原来?当时,林家小叔便已?被授官了?。
只是他不知为何这么些?日子一直隐忍不发,先前还?常常替姚小娘子看铺子,卢昉都悲愤地抱怨几次了?,怎么他?每回兴冲冲去杂货铺买东西都能撞上“死鱼脸儿”看店啊。
他?似乎也只想隐居市井,并没有动念去做官的样子。
如今又是因何而改变了想法?
程书钧也怔怔地望着眼前的林闻安,根本挪不开双眼,他?抱着汪汪,这一刻,竟都忘了?自己还?在?为情所伤,而眼前人正是那“最俊的”。
孟博远还?捧着大脸,做梦般说了?句:“原来?朱衣官袍穿在?身?上是?这样俊俏的。”
林维明也捧着尖嘴猴腮脸,做梦般地回了?句:“你想什么呢,我小叔可是?探花!你该想想冯祭酒和刘主簿穿官袍那丑绝人寰的鬼样子,那才是?你穿官袍的样子。”
孟博远眼睛看着林闻安,愤怒斥道:“闭嘴!就你长嘴了?!”
他?们望着林闻安,就像望着无数个?寒窗苦读的日夜尽头,所站着的那抹身?影。他?是?千千万万个?读书人做梦都想抵达的未来?。不仅仅是?羡慕,更?多的崇敬与震动,是?见了?他?后,无数次想放弃的胸腔里重燃起的斗志。
见姚如意忽而奔进来?,一阵香风从三人眼前刮过,他?们才从那种热血沸腾、想立即去写三十篇文章的冲动中挣扎出来?,都齐齐扭头去看她。
姚小娘子也真厉害,林家小叔已?经?是?大官了?,她却好似没怎么把?这事?儿放在?心?上似的,对他?一如往常。不,也不算一如往常。孟博远心?里腹诽,方才,他?眼睁睁看着她两眼发直,手里的豆子都差点撒了?。
此时,她进来?便直奔里头的货架,从货架上挑了?个?最昂贵的螺钿食盒,拿干净的巾帕擦了?又擦,又捧着到窗边,将脍饭船上的罩子小心?掀开,用竹夹子细细地挑拣。
约莫选了?七八样自己捏得顶好的饭团、脍饭,将那食盒摆得满满当当,才又依样盖回罩子,旋风般抱着食盒又刮了?出去。
三人的脑袋又跟着她齐齐扭了?回来?。
林维明坐得离院子里最近,一探头便见姚小娘子的脚步忽而踯躅,没敢往前。而越过她的身?影,便能见着林闻安长身?玉立站在?姚博士面前,极为郑重地向他?拱手一揖到底。
姚博士正在?廊下?避风处搂着狗玩呢。
浑身?是?狗的姚博士见了?他?这副打扮反倒一愣,愈发糊涂起来?,将人从头到脚细细端详,半晌方迟疑道:“明止啊,你高中了??”又仰面望了?望灰蒙寡淡的天,嘟囔道,“如今不是?冬日么,春闱提前了??”
虽牛头不对马嘴,但林闻安缓缓起身?后,也没有解释,只是?凝望着恩师沟壑纵横的苍老面容,像是?多年前一般,轻声道:“先生,那我走了?。”
风吹动他?的宽袖与衣摆,姚博士仍怔忡不语,他?便垂了?眼眸侧转身?去,抬脚要?走。
不料身?后忽地追来?一句:“明止啊,你记着,要?做个?好官啊。”
林闻安脚下?一滞。
当年先帝钦点他?任秘书郎兼东宫侍读时,先生也是?没有别的话。他?没有夸耀他?弱冠之年便得圣眷,更?未告诫他?少年得志要?戒骄戒躁,只在?批改课业蘸墨换笔的间隙,寻常地抬头,又寻常地交代了?他?一句:
“明止,你记着,忠君报国,要?做个?好官。”
七年的光阴在?他?身?上流转,除了?留给他?一身?沉疴,似乎也并没有改变他?的心?境。先生的这句话,终于将他?在?码头时看着医者前赴后继时涌动的旧日心?绪彻底掘了?出来?。
少年时的赤子襟怀,如肝胆新剖,血淋淋地袒露在?他?胸前。
小时,先生也曾问过他?,读书为何?为官又为何?可是?为高官厚禄、封侯拜相?可是?为做人上人?
他?当时年纪轻,苦思整宿,翌日起来?,才傲然答先生:“高官厚禄非我所愿,封侯拜相亦非我所愿。为官是?为登高,只有站得高了?,才能立生民之命,开太平之基,益务百姓之事?。”
当时先生听完便大笑,按着他?肩头,望进他?眼底郑重道:“好!甚好!你要?答应先生,日后不论你当了?何等的大官、又手握多大的权柄,亦不可忘却今日之言。”
“学生没忘。”林闻安背脊笔直地驻足,像在?回答今日先生的话,又像回答曾经?的自己,“不敢忘。”
“没忘便好,没忘便好。”姚博士听见回答,喃喃地念叨了?两句,便放心?地继续拿手里的羊大骨逗小狗玩了?,摆摆手:“且去罢,且去罢。”
林闻安这才抬脚往外走去。
姚如意一直捧着食盒站在?院门边,她静静地看他?与姚爷爷道别说话,分明没听见什么,却莫名鼻尖酸楚,也不知为何。
见他?行来?,她才忙将用菱花月白包袱皮系好的食盒递了?过去:“二叔,我今日新制的鲙饭,带去宫里用罢。”
林闻安下?意识接了?,随后才听懂她的话。
他?眼波微动,望向眼前的女孩儿,但她浑不觉担忧他?入宫吃不着饭是?一件怪事?,还?对他?笑着眨了?眨眼,贴心?地伸手指着食盒,为他?补充解释了?一番:“脍饭了?用的是?醋米,即便凉了?也不会硬的,二叔若是?忙得晚,还?可以当宵夜吃。”
对姚如意而言,上岸虽然值得旁人高兴炫耀,但对于真正要?去当官的人而言,以后要?日日点卯上班,这有啥好羡慕的?虽很体面,但不也是?皇帝家的打工人么?后世累了?还?能在?网上匿名骂骂狗领导好舒缓身?心?,在?这儿哪敢骂?
她心?里还?想呢,唉,二叔返聘上岗,这入职第一天就要?加班,还?要?加到晚上都回不来?,这以后的日子还?有什么盼头?也是?可怜得很。想来?在?宫里加班也没处买吃的,那还?是?装点吃食带着去好。
姚如意想着这些?,也要?微微仰着头才能看到他?。
她一双眼比这天色还?要?明亮,能清晰地倒映出他?的身?影。林闻安教她这般瞧着,竟不由微微偏开了?视线,往下?一顿,才发现她今儿围了?个?兔毛围脖,白里透红的脸蛋被绒毛簇拥着,看着整个?人都如兔子般软绵绵的。
他?还?记得她还?有个?长长的、丑丑的兔子布偶,每到艳阳天都要?拿出来?晒一晒,她似乎很喜欢兔子,或许吧,她正好属兔。
林闻安神思游移,莫名便偏到了?兔子上。
就在?他?一脑袋都是?四处蹦跶的兔子时,姚如意又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一拍手:“豆子!忘了?拿豆子!”又真如一只欢脱的兔子,撒丫子跑走了?。
徒留林闻安拎着个?被包得方方正正的食盒立在?原地,半晌,才勾了?勾唇,露出一点稍纵即逝的笑——为何稍纵即逝,自然是?因为他?瞥见了?铺子里那三颗少年郎的毛脑袋。
敛了?笑,又恢复了?往常冷冷的脸色,远远盱了?那三人一眼,那三颗脑袋便被摄得一抖,立即缩到窗台底下?,再也没敢抬起来?了?。
这头,丛伯被姚如意塞了?半袋子豆子,笑着与她一齐出来?,便跳上车辕,将马车掉了?个?头,又打起青布帘,请林闻安上车。
“二郎,该走了?。”
他?弯腰要?上车时,余光瞥见如意还?站在?那儿,踮着脚格外雀跃在?冲他?招手,似乎在?为他?重返仕途鼓劲似的。鬼使神差的,他?竟又回过身?来?,指尖蜷起又放下?,终究还?是?没忍住。
抬眸,抬起手,他?轻轻揉了?揉她脑袋。
她今儿发髻梳得歪在?一侧,头顶的发便贴着头皮,因此,他?掌心?触碰到的发丝犹带体温,是?温暖的,细软绵密,与他?方才想象中的触感是?相似的。
的确像兔子毛。
本来?如弹簧般的姚如意,便被这突如其来?的一手揉得静止了?。
她眼睛微微睁大,未及反应,那只宽大修长又冰凉的手,已?经?从她头顶移开了?,若非那宽大柔滑的衣袖擦过她额角,还?荡起一丝淡淡的清苦药味,她还?以为方才是?她的错觉。
绯红的身?影不发一言,就这么转身?上了?车,高大身?影没入了?微微摆荡的车帘里。丛伯冲姚如意微微一点头,鞭梢脆响,扬鞭驾车而走了?。
姚如意在?门口傻站了?好一会儿,连孟程林三人何时离去都未察觉。
她定定地望着马车驶出巷子口,再看不见了?,连愈发远去的马蹄声也听不见了?,她才有些?神思恍惚,抬手摸了?摸刚刚被林闻安的手触碰过的头顶。
又按住还?在?怦然而跳的心?口。
脑海里钝钝的,空白一片,她莫名还?在?想,啊,好凉。
二叔的手好凉。
该叫他?喝碗热汤再走的。
***
待刘主簿与冯祭酒等人得着风声,又步履匆匆赶至姚家杂货铺探问时,林闻安早已?进宫多时。
姚如意一问三不知,学着林闻安素日做派,拿着赶苍蝇的粗布在?铺子里到处挥舞,一副爱搭不理的样子。他?们只好又诚惶诚恐地离开了?。看着刘主簿和冯祭酒二人大冷天出了?一头热汗的模样,姚如意都觉着解气。
叫你们背后蛐蛐!
打发了?那些?一波波来?的人,姚如意终于能安静下?来?,坐在?柜台边卖寿司边记账。转眼已?到了?午后,零售的那船寿司已?快卖光了?。就在?她琢磨要?不要?把?另一艘也拆卖时,巷口忽起喧嚷之声,大摇大摆来?了?一波人,咋咋乎乎的,动静还?挺大。
领头那三白眼的少年如今已?非往日那阴鸷模样。披着件狐皮大氅,戴了?一顶灰鼠帽子,里头是?枣红缎满绣宝相花的翻领锦缎胡服,腰上丁零当啷挂了?一堆玉佩银刀荷袋,好一个?意气风发的纨绔模样。
身?后仆从中,为首的耿牛耿马这段日子只怕没少在?耿府吃香喝辣,双双胖了?一圈,脸肉多了?,连带着那痦子也更?为突出了?。
姚如意眸光一闪,肥羊……啊不,是?贵客临门了?!
待他?们走上前来?,她已?笑吟吟开口招呼道:“耿家郎君回来?啦?好久不见了?,怎得这时辰回学斋呢?”耿灏逃学只怕都快一个?来?月了?,该放假倒回来?了?,也是?奇人。
耿灏纡尊降贵止住脚步,先睨了?一眼姚如意。
以往他?是?不屑与姚如意这样兜售物件的女子多话的,不过他?这段日子在?家实?在?是?开怀畅快。家里没了?那女人和她傻不愣登的儿,真是?风也清了?,月也明了?,他?是?吃嘛嘛香,身?体倍棒。
而且追根究底,他?那后母继子能被灰溜溜赶出耿府,算起来?也和这姚小娘子有关,便勉为其难地从喉咙里哼了?哼,算是?应了?。
耿牛便在?后头伸出脑袋来?向姚如意解释道:“听闻今日岁考,我们灏哥儿特意回来?赴考呢!”
耿马也拍马屁道:“我们家灏哥儿最是?勤勉向学。”
姚如意一言难尽地看着耿灏,见他?一副自我良好的模样,抿了?抿嘴,还?是?友好地提醒道:“可是?……岁考不是?前两日便开始考了?吗?今儿上午最后一科已?经?考完了?呀?后日都要?放假了?……”
耿灏高傲小公?鸡似的脑袋瞬间一僵。
什么?考完了??他?立刻转过身?对耿牛耿马怒目而视:“怎么回事?……”
耿牛耿马又赶忙转过身?瞪了?耿鸡一眼:“前几日叫你过来?打听岁考的日子,你怎么打听的?你又跟谁打听的?”
耿鸡急道:“不不不不……”
不关他?的事?儿啊!是?夹巷子里骑竹马的小孩儿告诉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