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松雪酥
那日?,她因术后?并发症死去,弥留之际,她甚至还有意识、有听觉。
氧气?湿化瓶在咕嘟咕嘟响,姚如意半阖着眼,费力?地张嘴呼吸着,可凝在氧气?面罩上的雾气?却已越来?越少。
她自己都知道,她的呼吸正在变得微弱。她还清晰地听见旁边医生在飞快地吩咐给她推什么?去甲肾上腺素、多巴胺、尼可刹米、碳酸氢钠……这应当是?她人生最后?一刻欠下的药单,但还是?没用了。
声音在远去,不管是?监护仪发出的声声嗡鸣、还是?外婆紧张询问医生的声音……都好似随风远遁了一般。
她只能努力?的,在浑身碎骨般的剧痛下,眼睛直瞪瞪地睁着。她想着什么?呢,她好像什么?也没想,只是?害怕眨眼,怕一眨眼便再也睁不开了,她很想看外婆最后?一眼,可惜,即便是?梦里,她此时的眼神也已半散而无法聚焦。
“如意啊。”外婆唤了她一声。
嗳。姚如意在心里应。
她心里涌起一阵不甘心,不管经历几次,不管是?不是?早就知道这一刻迟早要来?,但她还是?会?不甘心——她才二十岁。
生日?都还没过呢。
这么?短的一生,她也没能好好享受,人生大?半光阴都消磨奔波在各大?医院,她连学?都没好好上过。听说,过几天,邻居家?和比她小两岁的卉卉要高考了,她呢?她却要死了……
还有外婆啊,外婆以后?该怎么?办啊?
姚如意开始痛苦地急喘着,却像被掐住咽喉一般,已是?有进气?没出气?。外婆似乎也察觉到了什么?,赶忙俯下身来?,紧紧攥住她的手,声音早就抖得只剩颤音,却还在故作坚强。
“听得到吗?如意啊……”外婆竭力?忍着喉头的呜咽,用手不停地抚摸着她枯瘦蜡黄的脸颊和额头,像安抚小时在外头受了委屈哭着回家?来?的她一样,“这辈子?你遭了好多罪受了好多苦头…但你真嘞很厉害了,恁个多年,恁个痛你都扛过来?了……要是?…要是?阿婆有钱送你出国医病就好了,是?阿婆没本事,对不住你……”
鬼扯,又说这个……姚如意在心里反驳,去了外国就能治得好吗?可外婆偏偏老是?这样念叨,老是?说她没得用才耽误她的病。但姚如意心头晓得,她已经复发两次,天南地北的肿瘤医院都看过,这些年若不是?外婆怎么?都不肯放弃,不仅到处求人筹钱,卖了房,她早没活路了。
没有外婆,说不定她连二十岁也熬不到。
那时,外婆的声音忽然停了片刻,一时只剩下监护仪一声声漫长的嗡鸣。
后?来?,外婆反倒带着哭腔,喃喃地宽慰起她这个将?死之人了:“你安心啊,莫得事,太?痛了你就走吧,你莫要牵挂阿婆,阿婆身体好得很,吃也吃得,睡也睡得,莫要你操心……”
那就说好了,我走了过后?,你莫要一顿剩饭菜吃两天噻……姚如意知道在做梦,很想答应她,但竟然连梦境都如此残酷,她还是?没能发出声音。
“你也莫怕,到了那边就不用遭罪了……要是?…看到你老妈,记到…记到替阿婆问她好不好啊……”
提到早已模糊了印象的妈妈,姚如意即便知道自己在做梦,那颗几乎快停止的心也猛地酸恸起来?。
怀着诸多纷杂的不舍、不甘与不忍离别,她在梦里再次轻轻呵出了人生最后?一口气?。那模糊的、矮小的垂头孤立在病床边的身影,就此永远定格在她全?然涣散失神的瞳孔里。
一阵风吹开窗子?,姚如意竟像一层纱,轻飘飘从那具被癌细胞啃噬得只剩皮包骨的躯壳里卷浮了出来?。她竟能够清晰地意识到自己要走了,再也回不来?了。该回书里去了。仿佛有个声音对她这样说。
她心里又害怕又舍不得,忍不住大?哭起来?,不行,她要给外婆留话?,不能再一句话?都不留就走了!
于是?她拼命抵抗席卷她的命运,拼命往前伸出臂膀,从后?面用力?抱住了外婆的脖颈。
“阿婆,是?我对不住你才是?,是?我拖累你那么?多年!我有新去处了,如今也过得不错,我都能自个挣钱了!往后?你莫要一直为?我难过、莫要总念着我,你自己要健康的、好好地过。”她拼尽全?力?地搂抱住外婆,最后?拥抱了她。
外婆好似感?觉到了什么?,仰起头惊愕地四处找她,可她却还是?被风一点点撕扯成星星点点的碎片,倏忽卷向远方。
“你好好的!好好的——”姚如意还在拼命呐喊着。
忽地惊醒时,姚如意躺在床榻上,满屋子?浓得发涩的药气?。
骨缝里泛着酸疼,身子?也还烧着。
姚如意怔怔盯着房梁上,半晌,才一点一点转过视线。
眼前,她先看到一撮胡子?,正一抖一抖的。之后?才看到,一个半老的郎中弯着腰,正为?她针灸。
他一脸严肃用艾绒灸她的关元、气?海两穴,银针又往她人中穴深深一捻。等郎中扎完针,扭头一看,竟被她的样子?吓一跳:“咦!怎哭成这样?这么?疼?不应当啊?我扎错穴了?”
听见这话?,她才呆呆地一抬手,果然摸到满脸的泪。
那郎中被她吓得不仅挨个查看了针灸的穴位,挠着头疑惑:“没扎错啊”,之后?他接着下针时都迟疑小心了不少。
姚如意缓了好一会?儿,脸上的眼泪也渐渐干了。
顶着满脸颤巍巍的银针,她想起来?了,怪事儿了,她不是?吃锅子?呢么??吃了一半忽然发现锅子?里有好几个小人在扭屁股跳舞,一抬头竟然还下雪了,还是?下的金子?雪,漫天的金子?,一个个雪片般往下落,砸了她一头。
好多好多的钱啊!
她就忙着到处捡钱,还蹦着高儿抓了满手,后?来?……后?来?就更乱了,她突然又变成了藤上结的苦瓜,还一本正经告诫旁边的苦瓜说你别吸那么?多水,也不要晒那么?多太?阳,不然你长得太?好,就要被摘下来?吃掉了!
她好心好意,旁边那苦瓜还拿眼斜她呢。
不对,她怎么?能是?苦瓜呢?姚如意努力?捋了捋,终于明白了问题所在,她……她这是?吃着毒蘑菇了!什么?苦瓜什么?金子?,那都是?中毒了。
可是?那盒杂菇不是?宫里来?的么??姚如意嘴角抽了抽,官家?这么?抽象的性子?原来?是?因为?毒蘑菇吃多耐受了么??不不,应当不是?,毒蘑菇可不能开玩笑,吃多了都得躺板板。怕是?哪里出了岔子?,才叫她们一家?子?遭了这劫。
不过中毒了也好,她又心酸地想着。她还见到外婆了,也把心里一直想和她说的话?都说了,之前没能好好告别,梦里算是?补上了。姚如意微微侧过头去,趁郎中出去了,将?眼角又渗出的泪悄悄蹭在了枕上。
一直沉甸甸压在心底的惦念也因此有了出口。
那郎中又进来?,端来?一碗黑黢黢的药汤子?,姚如意毫无防备,乖顺地一口气?喝光,转眼便吐得天昏地暗,直到把胆汁儿都吐出来?了,那郎中才满意地点点头:“歇着吧,幸好中毒不深,等退了烧也就好了。”
姚如意吐得一身虚汗,想问问家?里其他人、狗猫都如何了,但嘴都还没张开,人又昏沉沉地睡过去了。这回没有梦,再睁开眼好便已黄昏了。
眼一闭一睁,她竟睡了一天!
屋子?里半明半暗,藤编帘子?垂着,窗子?虚掩一道缝,外头的凉风漏进来?,将?帘子?吹得轻晃,回落时又轻轻叩在窗沿上,嗒嗒轻响。几束静谧的光从帘间经纬里淌进来?,熔金碎玉般落在地面上,东一块西一块,光点随风而动。
有个人影,正在这流动的碎光里。
风来?影动,光从他的背影上流过,又荡回来?。
他背对着她,肩线腰背似松枝覆雪般峭拔,却又在风过时泛起柔和的弧度。连风与夕照也偏爱他,以灿烂的金边描摹着他,将?他鬓角松松散散落下的几缕发照出光晕,金丝般轻轻拂过他清瘦的耳骨。
姚如意睁大?了眼,竟这么?长久地望了许久许久,当林闻安要转身时,她又忙阖上眼装睡。
听着不缓不急地脚步靠近,又觉床沿微微下陷。紧接着,便有微凉的指尖轻轻试上了她的额头。
她的心忽地如夏日?蝉鸣,一阵紧似一阵,跳得又急又响。
这时,门外又有脚步声来?,似乎还是?那八字胡郎中,一进来?便对林闻安道:“林大?人,姚博士与那两位仆从皆已退热,下官再为?姚小娘子?把把脉,若脉象稳了,便无大?碍,下官也好回太?医局复命了。”
搭在额上的手闻声收回,床沿咯吱一响,她听见林闻安起身沉声道:“有劳吴医正了,请。”
原是?太?医,不是?寻常郎中。姚如意心还咚咚跳着,她闭着眼怔怔想。
紧接着,有两根粗糙干燥的手指往她腕子?上一搭,一阵静默后?,姚如意便是?假寐也能觉着吴太?医两道目光直直地落在她脸上,又听他喃喃疑惑:
“面色泛红、额角虚汗,怎连这脉也跳得这么?急这么?快?不该啊!才吃了退热汤的,怎会?忽然心律不齐呢?”
姚如意:“……”
遭了,怎么?啥都能给把出来?。
第44章 过年了 可恨的学霸,可恶的二叔。……
吴医正走后,姚如意仍强装镇定地假睡着。
起初还装得浑身?僵硬,不敢动弹,谁知装着装着又?困了,还真睡了个回笼觉,再起来时,天都黑透了。屋里空落落的,仅有她一人,她睡出了一身?透汗,人舒服了不少。
动了动手脚,虽仍有几分乏力?,但也不至于走两步就倒。
趿了鞋,扶着床架子,摸索至平素梳妆的长案旁,抽开?小屉子,于黑暗里寻出火折子,轻轻一吹,火星子便跃了出来,屋内总算有了些微光。她刚将?油灯点亮,头一桩事便是忙不迭溜去茅厕。
睡了一天,又?喝了那么多?汤药,憋得她快不成了。
一路疾跑进去。
片刻后,她松快地呼出一口气,还轻轻拍了拍憋得都发酸的腹部,以示对自己膀胱的敬意,这才?提着灯慢悠悠转出来。
抬眼?间,才?发觉院子里有人影。
林闻安似是刚从?铺子里出来。除夕渐近,家中又?遭了这等事,铺子自然没开?。可国子监夹巷就这么一间杂货铺,陡然关了门,总有人隔三差五来拍门,有的来买零碎物什,有的便来问为何今日没开?门,连茉莉几个孩子都来扒过?门缝。
一家子皆被毒倒了,连猫狗都没逃过?,汪汪和小狗大黄也被兽太医灌了一肚子药汤,又?抠嗓又?勒肚催吐,猫儿狗子也被扎了好几回针,幸好都没吃多?少,性命无忧。
只?是此刻全都打蔫了,可怜巴巴地蜷在被炉里睡觉。丛伯要顾这个顾那个,便唯有林闻安耐着性子,一遍遍地与街坊邻里解释。
姚如意尚且不知,她贪吃菌子导致中毒的事,已在国子监传了个遍,成了个奇谈。此刻,她望着隔几步外?望过?来的林闻安,尴尬绝望得恨不能挠墙。
怎么偏偏是二?叔啊,是丛伯、三寸钉哪怕是姚爷爷都好啊!她低头看了眼?自己,揉得腌菜似的藕荷夹袄,外?头只?披了件衣裳,披头散发、睡眼?惺忪,脸上可能还有睡印子,她还是一溜烟跑去上茅厕的,还被看见了!
林闻安也是刚回到院中,他刚替如意卖了两斤酱油两斤醋,也不知第几回与人解释关门缘由,擦了擦手,转身?回来,便见一条灰影从?眼?前蹿过?,待回过?神来,才?看清是谁。
能跑这么快,看来是好多?了。他顿住了脚步,神色如常地关切道:“醒了?可觉得好些了?”说话间不自觉地趋前半步,抬手要试她额温。
姚如意瞪大眼?,僵在当地。
林闻安将?手搭上去后,才?发觉不妥,忙不迭缩了回来。
昨夜……竟已惯了。
兵荒马乱的昨夜,吴医正来看过?,先开?了一回催吐药,只?说所幸毒性不深,未入脏腑,催吐后静养即可,他次日一早再来。于是夜里,丛伯一人要照料姚博士、丛辛、三寸钉三人,实在分身?乏术。丛伯又?死活不好意思深夜进女子闺房,便唯有林闻安这位“叔”顶上了。
这便是家中无女仆妇的不便了。林闻安坐在如意房门口,守着咕嘟作响的药吊子,轻轻用扇子扇着火苗,心里还琢磨着,要不要该寻个婆子来照应?
不然一家子都是男人,的确是如意不便些。
更深漏浅,药汤煎妥,他去给姚博士、三寸钉、丛辛三人服过?药。他们狠狠吐了一场后,都先后退了热,能安稳睡下了。唯有如意吃了药仍是高热不退,虽说吴医正已交代过?,此时发热是好事,能助毒性发出来,不必过?早用汤药去压体热,他到底有些不放心。
起初不过?隔一阵进去为她换湿帕子。到了后半夜……他索性打了水来,在她床边坐了整整一夜。
因为,她在梦里哭。
林闻安也是见了她这样哭才?头回知晓,原来闭着眼?,眼?泪也能不断流下来,人在梦中,也是能呜咽出声?的。她不知受了多?大的委屈,又?藏了多?深的心事,无声?无息,却?哭得整个人都抖颤蜷缩起来。
本身?她便因中了菌子的毒发烧出汗,后来更是哭得满脸泪水,连脖颈膀子都全湿了。林闻安束手无策,唯有静坐在旁,不住为她擦泪拭汗,却?总也拭不净。
后来,见她哭得一双手都无意识地攥成拳,好似在梦里,拼命想要留住什么,却?又?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在指缝间逝去一般。十指紧攥,用力?得指节发红泛白,指尖显然已陷了进去,林闻安无法视而不见,便强行将?她的手指一根根掰开?。
掰开?了,又?蜷回去,她似乎总想握住什么,睡不安稳。
他便将自己的手放入她手心,任她攥着。
许是有了可依傍的物事,她竟渐渐不哭了,只?偶尔抽噎两声?,身子也不再那么剧烈地颤抖和悲恸,缓缓地放松了下来。
汗湿的、滚烫的掌心,却?又?软和小巧。她手骨细长,腕子也细,但却又不是那等纤瘦如葱白的手。
不仅是她的手,如意与旁的女子都不大一样。
宋人不同于前朝,向来以纤瘦为美,能作掌上舞的赵飞燕,才?是当朝女子的榜样,许多?官宦家的姑娘节食束腰蔚然成风,只?是为保楚楚风姿。
如意呢,林闻安所见过?的她向来是大口吃肉、大碗吃饭的。他初回来时,如意下巴还有些尖,身?子也单薄,可这些日子下来,他便看着如意一碗饭、一盘肉将?自己喂养得珠圆玉润。
吃饭,几乎是她的头等大事。
但她倒不显胖,她生得很讨巧,骨子小,藏肉。五官又?明媚而大气,大眼?睛翘鼻子,因颊上有软肉,一笑,两颗酒窝反倒显得更深了。
也正因藏肉,林闻安握住她的手时,才?被那软软的触感稍惊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