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松雪酥
那时福来和财来两人还躲在自己屋里嘀咕过这件事。
林大人是不是说?亲了?福来很有些怀疑。他们认得的一位老?内官说?过,人呐,若有了心上人,便会日日想见?她,恨不得时时与她在一起?,哪怕无所事事、相顾无言都会觉着心中喜悦。
瞧林大人这模样,可?不就像老?内官所说?的那样么?如今不光回得勤,还总抽空写一堆他们看不懂文章、编一本什么书,为着殿试的事儿三番五次去寻官家。上回福来跟着伺候他,在福宁殿外等候时,还听见?官家啃着鸭子愤怒地?骂他:“你这都什么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也值得你特意来寻我?拿去拿去,下?回你找梁大珰要就是了。”
骂完,官家又忽然“啧”了一声,醒过神来,若有所思地?看着林大人:“明止,你不对劲啊。”
确实不对劲。
而且,前些日子晚膳里有道苦瓜酿肉,林大人竟然还对那道菜笑了!福来实在不明白,这苦瓜有什么可?笑的?
种种蛛丝马迹,福来越想越觉得其中必有猫腻。
不过么,林大人这岁数,说?一门亲也正常,他都算耽搁了的。也就先帝朝还不风靡榜下?捉婿,否则照他这样的风姿,早被人抢得五马分尸……呃不对,五马分尸不能这么用……福来用没?两滴墨水的脑子努力地?想着其他的词儿,想不出来,反正是抢破头的意思!
林闻安已踏出宫门,晚风初凉。
他走过御街,穿过喧闹的夜市,步履匆匆往国子监夹巷走去。当他走到巷子口,遥遥望见?巷子深尽头那豆昏黄灯火时,步履不觉缓了下?来。
腔子里淤积的血气与旧事也寸寸消融。
他一步步靠近那点光,愈近,他身?上的陈旧、伤疤、血痕好像也被那灯火涤荡、抹平、愈合。等他站到姚家的院门前,也站到了灯火笼罩之处,便看到了发现他回来,突然将脑袋嗖得缩回窗台下?假装没?看见?他的如意。
他便抑制不住地?想笑。
林闻安自小就比旁人更聪慧敏锐,记性也一向优于常人。他自然也曾像个旁观者,一步步看着自己是如何对如意心动、靠近的,他没?有挣扎,反而像算火器喷发的火焰射角一般,试图冷静去解剖自己的心。
但他失败了。
林闻安做什么事情都习惯有条不紊、按部就班地?进行着。这世?上在他眼里并没?什么难事,大部分事情对他而言,根本不需要动脑筋就能做好。唯独一对上如意便会乱套,他的身?体?不听使?唤,总会比他的理智更迅速地?做出一些被他划分在冲动、感情用事之中的反应。
就好比宫门前那晚。
林闻安在回去的车上便明白了。
感情之事,用算学算不明白,圣人言讲不清,更无法?用理智去衡量。
喜欢便是喜欢了。
身?体?比他的心更坦诚直白。就像他此时此刻,他站在夜色里,她在灯火中,不过隔着一扇窗,他一切冷风寒意都从身?上消退融化,而他的心却如被拨乱的琴弦,需用尽全力克制,才能保有藏锋于鞘的冷静自持,不被随意牵动心神。
他知道自己比她年长,也知道她一直都被先生保护得很好,她小他七岁。他十七岁进士登科时,她都还是一个懵懵懂懂玩布孩儿的小姑娘,林闻安也能察觉到如意对他的濡慕与悸动,但那是爱吗?其实是或不是都无妨,他不能引导她,不应蒙蔽她,更不能拿这份心意缚住她。
因?为,他已走过了风雨、淌过了激流,故而能明白自己,那如意呢?她或许还不大懂。这天地?如此辽阔,她大可?以去相识更多的人、去历经万物万事,再去思量何为情,何为慕。
基于此,林闻安之前没?有表露过一丝一毫,哪怕内心已沸反盈天、毫无章法?,但在那场大雨之中,他仍只?是压抑着说?了一句,若她情愿,他往后不愿再当那个二叔。
发乎情,止于礼。这是他该有的分寸,也是必要的界限与忍耐。
她若想推开他,或是仍要他做二叔,都是她的自由。往后的日子里,他或许可?以不动声色、步步为营,但他也应当始终将利刃的锋芒调转过来,由如意来抉择要如何对待他、裁决他。
此刻,他隔着窗看她,见?她埋着头手?忙脚乱,也不知在摸些什么,却并不言语,只?静静望着。最?后,看得她像是躲无可?躲避无可?避,没?办法?了,才赌气一般,气鼓鼓地?瞪着眼睛,一咬牙抬起?了脸。
可?目光撞上他后,她又像个被戳破的水囊,瞬间泄了气。
林闻安目光微微偏移,轻易便发现她的耳廓已泛红,那抹红随着她有些不习惯、艰涩结巴地?开口,还渐渐蔓延到了脸颊上。
“林……林闻安。”
她侧过脸,睫羽低垂,盯着他投在窗上的半片影子。
“你…你吃了么……”
林闻安略怔,摇头。
“那…那你进来,我今儿做了葱油手?撕鸡,给你留了些。”别提看人了,姚如意话都还没?说?完,便同手?同脚地?落荒而逃了。
他眼底漾开笑意。
“好。”
*
后来,又倏忽过了一个来月。
林司曹家给小闺女大办了满月宴,这算巷子里一件大事。除此之外,还有一件更紧要的大事:再过两日便是春闱了。姚如意正忙着收拾找周榉木以及其他供货商行定制的各类“应考神器”。
把一筐筐新货移开时,她突然瞥见?柜台和货架的夹角处好像不小心掉了一张纸,拣出来一看,原来是很久之前,林闻安曾替她看店时记下?的脍饭单子,他似乎看店看得无聊,角落里,还随手?画了只?苦瓜。
她目光突然顿了顿,慢慢从连日来飘忽的感觉中觉察出了些意味。
好似便是从那碗手?撕鸡开始,她与林闻安之间,便渐渐不同了。
并不仅仅是称呼的变化。
第55章 杏花春 某些人跟我爹似的,颠颠儿地买……
时近三月,春风虽还料峭,汴梁街巷却已能见着?不少挑担叫卖杏花的童子了。昨儿姚如意还见九畹阿姊鬓边簪了一朵,听闻是?俞叔下值后与同?僚去沈记吃酒吃鱼,吃得浑身酒气、身歪脚斜地回来?,被俞婶子毫不客气,一记窝心脚踹出屋子。
这一脚给他疼得酒都醒了,忙出去揪住个卖花童子,满脸赔笑着?,捧了几?篮子鲜嫩的杏花回来?,好叫自己能不睡大街。
俞婶子还分了姚如意半篮子,不仅教她?做杏花粥,还道今儿午晌之后,趁着?春日和煦,要在巷中支起胡床,邀她?与几?个婶娘嫂子们一块儿“敷面养颜”。
余下的再摊在竹匾里晒作花干,各家分些泡茶。
唐宋时人极爱杏花,自打前?唐起,新科进士便?都在杏园举行探花宴,故杏花又被称为“及第花”,寄寓仕途通达。又因“杏”与“幸”谐音,杏花也常被赋予福泽美意。
最紧要的是?,杏花养颜之风在此时备受推崇,不论达官贵胄还是?市井小?民皆喜爱以杏花、桃花浸泡后敷面,姚如意铺子里有?个“杨太真红玉膏”,便?是?以杏花珍珠粉调制的,传言祛斑有?奇效。
姚如意蹲在铺子里盯着?那张画了苦瓜的脍饭单子发呆时,便?有?杏花瓣被风卷着?扑到了她?脚边。
她?将花拾起,又紧了紧身上的藕荷色夹袄,竟发现墙根砖缝处竟然还生了一点青绿的苔痕和刚冒尖的野草。果然春气一动,万物生发。连她?心里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心思也是?如此,已顶破了她?的心腔似的,悄悄抽了一丛绿芽出来?。
自打改了称呼后,她?与林闻安之间便?变了。
但若要细想究竟是?何?处不同?,姚如意又觉着?似乎无迹可寻。
好像……更多的是?她?,是?她?先变了。
改了称呼之后,很多事再没了“二叔”这个幌子能解释与遮掩,她?得直面自己的内心,但偏偏她?又理不出头绪,不知该进一步还是?退一步,也不知这样好不好,之后又该如何?是?好。
外婆啊外婆,你教了我啷个多,咋个就?没教我咋个跟男人耍朋友嘛?
姚如意心烦意乱地抓了抓自己的脸,将那夹在缝隙里早已皱巴泛黄的单子莫名又看了看。腿都蹲麻了,还是?没舍得丢了,拍了拍灰,好生折了起来?。左看右看张望无人,做贼似的揣进自个的衣襟里。
之后,她?便?又敲敲脑壳,企图将满脑子的林闻安小?人都给倒出去,拖过那俩货筐来?,继续整理今日新到的物件。
罢了,想不通便?不想了。
挣钱!还得先挣钱!
外婆的至理名言第二句,女人不能没钱,只要有?时间就?得努力?挣钱。有?了钱,男人就?跟那西瓜地里的西瓜一样,想挑扁的挑扁的,想挑圆的挑圆的,想来?几?个来?几?个……咳咳咳。
姚如意怂怂地将最后一句在脑海中挥掉了。
她?正满脑袋奇怪的想法呢,就?听窗外忽起怪声。
几?个国子监学子路过杂货铺,或哀嚎或长?叹,更有?抓耳挠腮仰天?啸者,一时猿啼之声此起彼伏。这些动静极为返祖,她?听了这么多日,还是?没习惯,每回都能冷不丁把?她?吓一跳。
不过也是?她?有?点过分了——她?找周榉木制了一面足足有?半墙高的科考倒计时木牌,上头用朱漆描金大字刻了“距春闱尚余()日”,中间的数字是?用纸写了贴上去的,方便?每日更换。
倒计时下头,她?还做了块空白留言板,旁边备着?浆糊,本意是?期望学子们来?往时能留下些勉力?或祝愿,谁知他们见了这个每日减少的木牌,各个都避如蛇蝎,仅有?零星几?人过来?写了。
其中一个是?向来?无所畏惧、自我感觉极其良好的耿灏,他不仅写了,还贴在中央:“我必将跨越山海,自成大观。”
嗯……虽说他课业读得一塌糊涂,但写得口气还挺豪迈。
没想到他还挺有?文化。
另一个是?抽签必输、掷骰子回回最小?、猜豆子猜不中、套圈也套不着?的卢昉:“老天?爷,往日我从不敢求你,但这回不同?,你睁睁眼吧!苍天?有?眼,赐我鸿运啊!”
姚如意怜悯地看了这行字,感觉便?已看到了他倒霉的一生。
还有?一个是?林维明:“嘿嘿,我有?妹妹咯,你们没有?吧?”
真欠揍啊。
最后两张是应姚如意的要求,让姚爷爷和林闻安写的祝愿。
姚爷爷写的是?:“山积而高,泽积而深;笃行致远,磨砺玉成。在此,静候诸位佳音。”
林闻安化用的是陆游的诗:“画凌烟,上甘泉,自古功名属少年?。十载寒暑一日青云上,祝君不负少年?志。”
姚如意昨日也凑趣写了一个,她?冥思苦想许久也想不起什么好词好句,只好写道:“祝愿诸君答得都对,蒙得全对!”
后来?不知道谁在她这条纸笺旁画了一排手握三炷香的小?人,高举线香,不停地对着她这行字跪地叩拜,笑得她?打跌。
隔一会儿,她?又听见一声途径的惨叫:“啊!怎么就?剩两日了!”
姚如意蹲在窗下也叹气了。
除了一丁点恶趣味,她?明明主要是?为了替他们积攒祝福啊。
而且,今年?春闱也已算晚了,定在了三月初。
往年?时二月怎么也考完了,三月榜都放了,该殿试了。
不过官家自打登基这些年?,春闱的日子都忽早忽晚的,在他眼里科考取仕一直不如边关军情与疫病旱涝大灾紧要,每年?总要大事定了才能腾出手来?安顿科考之事,不如先帝朝那般每年?都是?二月中旬,每年?都是?一样的日子,前?后差不过两日。
不过推辞了些时日也好,也让这些学子颈上的绳套略松了些,能够多温几?日书,多烧几?炷香。
近来?不仅她?门前?惨叫连连,国子监夹巷里还日日都烟熏火燎。
今早她?刚起身时,窗子外头便?已骚动过一回。学子们居住的南斋冒出滚滚狼烟,呛人的浓烟刹那便?涌得巷子中到处都是?。
不少学子吱哇乱叫地从南斋学馆里冲出来?又冲了回去,呼喝声乱作一团:“水来?了!水来?了!”“莫慌,莫慌,只是?书烧着?了……”
她?含着?牙刷子淡定地继续刷,眼皮子都不抬一下,想来?定是?那些临时抱佛脚的学子在烧香烧纸又把?什么点着?了。
想来?不大严重,否则老项头已经骂骂咧咧地冲出来?了。
没错,这“临时抱佛脚”并非形容词,耿灏和章衡几?个公?子哥儿不知打哪儿请来?了两尊雕像,一个是?孟子,一个是?孔子,两尊雕像都有?半人高,再加上高高的石底座,格外显得巍峨庄重。如今一尊供在他们读书的学斋外的空地上,一尊供在南斋,每日都有?络绎不绝的学子去叩拜,已成了香火胜地了。
不过……三五日光景之后,这两位圣人已是?威仪荡然无存,两尊雕像从头到脚都堆满了各色贡品,孟子的脑袋上还顶了五六个糖霜柿饼,像头上长?了个糖葫芦,连孔子握书卷的手上也堆满挂满了各式各样的吃食、符咒,还有?不少是?从姚如意这儿买去的,咳。
她?虽未亲眼所见,但也听孟博远说过一嘴,不知哪个大聪明,还买了两根炙肉肠,恭恭敬敬焚香叩首后,见实在没地方放了,便?灵机一动,将那炙肉肠插在孔孟两位圣人的手里了。
姚如意听了差点没被茶呛着?,那岂不是?这些学子每日天?微微亮起身之后,就?能瞧见孔孟两位圣人立在缥缈雾气中吃淀粉肠?
那画面……她?忍了好久才没笑出来?。
除此之外,姚如意铺子里,还有?好多平日里极其普通的东西,此时莫名其妙都带了奇怪的寓意,且都成了抢手货,譬如:
“烤柿顺利”烤过的柿饼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