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松雪酥
“哇哇哇——”
终于,肩头出来了,稳婆便托着孩子的头颈帮着拉,这时不能太快,否则英婶子下?头容易撕开,就得慢慢的,稳稳的,才能顺利地将其娩出。
一出来,这孩子呼吸到空气,立刻便发出了嘹亮又健康的哭声。
这样的哭声是最?令人安慰的,在场所有人都大松了一口气。
俞婶子抚着胸口连忙嘱咐:“快!谁盯着刻漏的!快报时辰!”
“戌时二刻三分!”
“寻个人记下?,孩子的八字可不能错。”
产房里随即忙而不乱地收拾起来。
医娘用沸水煮过的剪子断了脐带,将那红通通的小不点儿抱到一旁,用同样煮过暴晒过的帕子擦净羊水,又将孩子翻过来侧躺着,拿空心掌在孩子背上拍,直到她吐出误吞的羊水。
小家伙刚出娘胎背上就挨了几?巴掌,委屈得扯开嗓子哭得更凶。
英婶子也是精疲力竭,喘着粗气,两眼冒着金星,半晌说?不出话。直到被众人合力抬起?来换了干净褥子,擦身?敷药后,才缓过神来,急切问道:“是闺女吗?快抱来我瞧瞧!”
方才一出来,稳婆便极其严肃地?扫视众人,不许她们多说?话,所以产房里谁也没?敢乱开腔,都憋着不敢说?是男是女。
直到稳婆打理好英婶子,瞧着血渐渐止住了,没?甚大碍,她才换上了一副喜庆的笑脸:“您好福气,如今可?凑上好字了!”
英婶子听了立刻容光焕发,身?子也因?兴奋激动而血气翻涌,不仅脸上泛起?潮红,身?下?也往外渗流出些血来,她却感觉不到疼痛般,迫不及待,甚至有力气伸出手?臂来:“快,快将我女儿抱来!”
姚如意见?此情景,不由得对那稳婆肃然起?敬。林司曹这回总算办了件靠谱事,请来的这个稳婆既老?练又沉稳!
俞婶子早瞧见?是个闺女,硬生生憋着,此刻才大笑着握住英婶子的手?:“恭喜!可?算遂了你的心愿!还是个头大头圆又胖乎的大闺女呢!你别急,袁医娘正在给她擦身?称重呢!你等着吧!”
俞九畹也笑了,还偷偷抹了眼泪。
幸好平平安安的。
姚如意也终于能进来产房了,先问了英婶子的身?子,道了喜,便有些好奇地?去看医娘称孩子。她用把孩子放在一个铺了褥子的箩筐里,像称大米似的吊起?来称了重,之后再把孩子取出来,单独称筐子。
一减之下?,医娘直咂舌:“足足七斤四两!怪不得我方才抱着便觉着肥嘟嘟地?坠手?,真是个有福相的。”
孩子一听,又大哭起?来。
“呦,说?你还不乐意了。”医娘笑着给孩子打好襁褓,便抱过去先给英婶子贴贴脸。这会儿她已经哭累了,皮子哭得红通通的,也还没?消肿,是绝称不上好看的,但在英婶子眼里却是好看得不能再好看了,她最?高兴的是女儿不像尖嘴猴腮的林司曹,和小石头一样,圆圆脸,都像她呢!
太好了!
英婶子只?觉受再多苦头都心满意足了,稳婆见?她眉目舒展,又将她周身?都检视了一遍,才将收拾得利索的孩子抱出去,给外头听闻哭声而翘首以盼多时的林家五兄弟看了。
隔了一间屋子,英婶子躺在床榻上,都能听见?外头几?个蠢小子惊天动地?的欢呼,一个个猢狲成精了似的嚷着妹妹!可?算有妹妹了!
英婶子正奇怪怎没?听见?小石头的声,床边便忽探过来个大脑袋,一双清亮亮的眼睛紧紧盯着她。
小石头竟趁着众人都在为妹妹欢呼之际偷偷溜了进来。
英婶子便侧过脸,笑着问他:“见?着妹妹了没??”
小石头没?答话,依旧目不转睛地?看着英婶子,将她疲累的模样上下?打量。他很快便注意到英婶子额上一绺绺汗湿黏腻的发;因?过于用力而充血的眼睛,掌心里掐出的十个血印子,还瞥见?了墙角竹篓里沾血的床褥子。
他张了张嘴,突然语无伦次地?哭了起?来。
此时已过昏时,家里陆陆续续点起?了灯,满室暖黄,映着小石头嚎啕的脸上,显得都有些滑稽。英婶子起?先并不知他为何哭,只?柔声哄着:“没?事了,娘生得很顺利。”“终于有妹妹了,可?是高兴坏了?”
说?着说?着,她声音才一顿。
她才看到了小石头两只?手?掌手?腕都擦破了皮,血丝一片,棉衣上也沾满泥污,手?肘膝盖都是泥印子,只?怕是摔了,看着摔得还不轻呢!
她眉头不免蹙起?来,正想问问怎么回事,但她的话还没?问出口,她便听见?小石头用手?胡乱抹着鼻涕眼泪,抹得脸上一塌糊涂,好一会儿才能说?出囫囵话来,头一句便是:“阿娘,你疼不疼呐?”
英婶子的心立刻变得酸涩闷涨,她见?儿子这糗样,想笑,却没?笑出来,反倒一张嘴便尝到了咸涩的泪。
她叹了口气,张开手?臂将床边的小石头搂进自己怀里。她体?格强壮又好生养,如今也不是头一胎了,连她自己都对自己挺放心的,快临盆了还是风风火火地?干活,一点儿也没?有消停过。
她都记不起?以前有没?有人为此问过她了。
似乎是记忆中头一回,在所有人、哪怕是她自己都因?终于得愿以偿而高兴时,却有人感同身?受了她的苦痛,问她,你疼不疼。
疼啊,怎么能不疼呢。只?是所有人都理所应当,认为女人生娃是天经地?义的事,是天生便应当承受的,甚至连她自己有时也会如此麻痹自己。
英婶子吸了吸鼻子,轻轻拍着小石头的背脊,自己也难得袒露出脆弱之感,垂下?依依目光,温存地?贴近了她的孩子。
***
金乌西?坠,天色昏昏然,戌时已过。
军器监的小内侍福来从廊下?端来了林大人的晚膳。
他才十二岁,生得瘦猴儿似的,领到的内侍衣袍也不知是哪个高个子穿过的,又旧又大,他穿得不大合身?,袖口挽了两截,临时粗糙地?拿针线缝了两针,好歹不会总唱大戏般垂落下?来了。
他手?里提着食盒,从夕阳一步步褪去的长廊尽头走来。这个时辰,晚照已退到了朱红宫墙上,照亮了一半,又投下?一半影子。他走过后,光又西?斜几?分,慢慢地?廊子里便隐在晦暗中。
福来步子迈得很快,步履间还有些雀跃。
往常这时节,只?要把晚膳递进去,林大人便会叫他退下?,不必再伺候。他便能早早回那廊庑房歇着,想起?这便忍不住心里偷乐。自打被派来伺候林大人,他背地?里给王母玉帝土地?公他所有知道的神佛都磕过头了。
谢谢天谢谢地?,这样的好差事竟落在了他头上!
还记得林大人刚来那会儿,要从军器监杂役里挑两个伺候,总管内官见?他铁面无私,才来便办了好些贪官,平日里又总冷着脸,只?当这是个苦差事。舍不得派自己徒儿,收了钱财的也不好推,便把刚净身?两年、又笨又不会钻营的福来和财来拨了过去。
起?初福来见?着林大人的冷脸也是战战兢兢,后来他才发现这林大人好伺候的很。
怎个好伺候法??他压根不要人伺候!
福来走到林大人日常办公的小院,迈过门槛便见?财来拿着个长柄宽板墩布沿着廊子来回擦地?,便笑着与他打了声招呼:“这东西?瞧着可?真好,都不必弯腰,这回你的腰可?不必再贴膏药了。”
见?是他,财来便停了下?来,拄着那墩布的长柄,喜不自胜道:“实在好使?极了!那么长一条廊子,我两刻钟便擦过两遍了!”
福来方才远远便见?着他推着这墩布来回跑了,爱惜地?上手?摸了一把,嘱咐道:“你慢些跑,别使?坏了。这可?是林大人特意给咱们带进来的。回头轮着我上值,我还得用呢。”
他们这样的小杂役,虽说?被派去伺候林大人了,但手?里该做的杂货也还担着呢,平日里两人便轮班,一人周全林大人的事儿,替他端茶倒水、立在门前听他传唤跑腿儿,另一人便要干原本两人干的杂活儿。
他俩原是军器监洒扫的杂役,先前擦廊柱、拖地?都得弓着腰,一天下?来腰背都直不起?。那日林大人路过见?他们辛苦,竟记在心里。前日他受诏进宫时,手?里竟提着根长墩布杆和块桐油宽木板,他不仅没?嫌麻烦,也不嫌弃丢脸,进得宫来,一路还要受禁军恭谨地?盘查,颇为引人瞩目。
知道是给他们带的,两人当时便哭着磕了头。
财来听福来如此嘱咐,胸脯一挺道:“你放心,这东西?掉一块漆,你都只?管扇我,从今儿起?,人在墩布在!”
“傻样儿!”福来笑了笑,便不再和他闲话,恭恭敬敬地?提着晚膳迈过门槛,行至半掩的门前,正想行礼呼唤,却见?林大人伏在案上,竟已睡着了。
他便连忙屏住呼吸,蹑手?蹑脚进去,把食盒暂且搁在靠近暖炉的棉围子里,又开了偏房的箱子,取出件新的厚披风来,一万分小心地?慢慢搭在他肩上。方才取衣裳时,他还奇怪呢,往常林大人常披的那件墨色披风怎么不见?了?前两日还见?着呢?林大人捎回家换洗了么?
那件不是才刚洗了拿来的么。福来挠挠头。
不过也没?多想,福来给林大人披了衣,又轻轻拉上帘子,剪了灯芯,才退到门前垂手?候着。
他全程都憋着气踮着脚,生怕发出一丁点声响把人吵醒了。
林大人已经两日没?合眼了,刚进去时,福来见?他桌上乱糟糟的图纸与草稿没?了,想来已经紧赶慢赶算出来,递到猛火油作去,要叫铜匠连夜浇筑出来了。林大人总是如此,事情了了他才会歇息。
福来虽是没?品级的小杂役,但每日来来往往,这儿听一耳朵那儿听一嘴的,已经大致知晓为何林大人会被突然叫回来忙了——辽国又吃了金国的败仗,如今金人占了原本辽国与我大宋接壤的两个州,边关又吃紧了。
有位兵部的大臣来军器监督办新一批的箭头时,他便与身?边跟随的小官吏忧心忡忡地?道:“照这样下?去,辽国只?怕撑不了多久了……”
连福来这样的小内侍都知晓,辽国一旦被灭,便轮着大宋与金人较量了,就像勾栏里的相扑手?一般,相互要把人摔出去,迟早要分出个胜负来。
所以林闻安大人手?里那什么猛火油造的火器,定要尽快改良好,量产供应西?北边关才行。金人有良马有天下?最?强悍的骑兵,但人与马再强也强不过火器,而他们却没?有如林闻安大人一般能为金国造火器的人。
林大人是取决胜负的杀手?锏呢!
福来想着想着,又有些骄傲地?昂起?头来。
他可?是伺候过林闻安大人的内侍!往后新的猛火油火器问世?,能助我大宋大杀金狗,那说?出去,也够他吹嘘的了。
福来傻呵呵地?畅想着。
屋子里,林闻安也渐渐从血腥气息浓重的梦境中醒了过来。
他有些茫然地?坐起?身?,屋内沉于暮色,他好一会儿才分辨出来,这里已经不是梦里那个暗无天日的地?牢。
梦里,他似乎又回到了那间腥臭幽暗的地?牢里,黑暗中,他的手?脚皆被铁链紧缚,他整副身?子是被铁链吊起?来的。
地?牢的腐臭气息粘稠而浓郁,石壁上爬满青灰色的霉斑,火把突然爆裂的噼啪声惊醒了他昏沉的意识。
那时,他的双腿应该已经断了。
他在铁链的震颤中睁开肿胀的眼睑,悬挂的双臂早已失去知觉,断裂的腿骨弯曲成怪异的角度,身?上不少溃烂的皮肉粘着破碎的衣物,交错绽开的鞭痕布满暗红狰狞的血痂。
地?牢外很吵。
外头乱糟糟的一片喊杀声,他在梦中应该是又回到了那天。
晋王事败,正与残部负隅顽抗,亏他死到临头还记得他这个顽固的残废,命徐大郎来地?牢了结他的性命。
果然,不一会儿便有火油味漫进来,厚重的牢门铰链发出呻吟,脚步声由远及近,他没?力气抬头,只?看到徐大郎手?中的火把在石壁投下?摇晃的黑影。
徐大郎曾是他最?为相厚的同窗与挚友,他与他同年科考,不同的是他被选为东宫侍读,徐大郎却落榜了。之后他接受了晋王的招揽,成了晋王府幕僚,坚定地?站在了晋王这一边,与他这个昔年好友背道而驰。
林闻安劝过他很多次,晋王非明主,他并不愿听。
两人因?此渐行渐远,彻底断交。
可?是哪怕到了最?后,徐大郎也已清楚知道晋王要败了,他提着长剑来到地?牢时,林闻安曾以为他要杀他。
火把将他半边脸映成暖金色,另半边却沉在阴影里,梦里与当年一般无二,徐大郎驻足看了他许久,才附在耳边低声道:
“明止,赵伯昀待你不薄,晋王对我也是知遇之恩。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你我各为其主,我输了,可?我不认为我错了。”
“以后,替我好好活着。”
说?完,他抬手?削断了顶部铁链的环扣,又淡淡地?指出那个被先生收买在刑讯时对他屡次手?下?留情的狱卒,叫那狱卒将他背出去。
林闻安闻到更加浓郁的火油味和烈焰扑来的热浪,曾竭力睁开肿胀的眼,伏在狱卒背上回头看了眼,
那间关了他数月的地?牢深处,徐大郎放了一把火,他面色平静地?站在火光中,抬手?理了理散乱的发冠,没?有出来。
这些旧事,林闻安其实已经很久没?有想起?过了,不知为何今日竟然时隔多年又梦见?了徐大,或许真是太疲累了吧。
起?身?推开窗一看,天已经黑了,唯有极远处还有一线尚未完全沉没?的夕阳,他目光沉沉地?望了一会儿,那一缕光终究还是落下?去了,天地?归于黑暗。
他垂下?眼眸,抬步推开了门,吓得门口正盯着地?砖发愣的福来险些跳起?来,赶忙要行礼,便听林大人边走边道:“屋里的晚膳,你们二人分了。”
“都回去吧。”
福来愣在原地?,都来不及说?一句话,林大人那颀长挺拔的背影已经转过长廊,匆匆走了出去。
他还是头一回见?林大人走得这么急切。
不过也是,他已两日没?回家了。
最?初,林大人来军器监时一忙便不知时日,能熬到除夕前夜才回家,后来,他又忽然变了,不管多晚都会出宫归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