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松雪酥
林闻安步子停顿了一下?。她?原本也在胡床上歪着,脸上敷满了花瓣,正与巷子里的几位婶一齐茶饼晒太阳。
大老远见了他?来,才慌忙坐起来,还捋了捋头发?。
林闻安见她?面上层层叠叠糊着碎瓣,虽有些?滑稽,但却衬得?一双杏仁眼愈发?乌亮饱圆,如小鹿一般,更有几分别样的美。
与胡床上的妇人们目光相触了一瞬,林闻安便垂眸颔首,略躬了肩脊,先自向她?们行了半礼。
他?虽有官身,但在年岁上与俞婶子几人比,终究是?晚辈,当先行礼。
胡床上的妇人们大老远见了他?,早已收敛了自己懒散的姿势,见他?这般谦逊不摆架子,都忙直起身,先避过他?的礼,也纷纷欠身回礼。
俞婶子还笑道:“林大人今日下?衙倒早。”
林闻安应道:“近来清闲。”答完,目光便自然而然落到如意脸上,在那几片杏花上停了停,又似不经意般转开,问道:“丛伯可在?”
姚如意刚张了张嘴又闭上,她?还不敢在外人面前直呼其名,便含糊地略去前半句,只道:“丛伯还未起呢。知?行斋的学子近来读到夜深,他?昨夜三更过了才歇,我便让他?白日里多睡些?,不急着起来。”
“如此便罢,不扰他?了。”林闻安点点头,也没多说,转脸对伸长脖子偷瞄自家妹妹的林三郎、林四郎道:“今日差事紧,累你们也没顾上吃午食,现下?先回家去吧。” 顿了顿又补一句:“往后也是?这般,进了巷子便没了你们的差事,不必再守那些?衙署里的规矩,都自在去耍吧。”
林三郎和林四郎一个十二、一个十四,正是?猫狗都嫌的年岁。原本正在林闻安身后偷偷对妹妹和亲娘做鬼脸,冷不丁被点了名,立刻收了嬉皮笑脸,肃整衣冠,深深一揖:“是?,谨遵大人命。”
这俩小子从前还敢嬉嬉闹闹管林闻安叫小叔,林闻安并没有纠正过他?们,但自打?跟了他?进宫当差后,见了宫里那些?戴纱帽穿锦袍的人物都要停下?来对林闻安作揖行礼,便再也不敢造次了。
英婶子见家里的猢狲总算有人能治了,忍着笑把两个衣冠一新的儿子招呼过来,小声关?怀道:“林大人还替你们置办了新行头?”
俩小子立刻得?意起来,也不晓得?避讳,撩起身上鲜亮的缎面衣袍给英婶子瞧:“娘你摸摸,是?贡缎呢!林大人今儿带我们去衣帽作领的,连里衣鞋袜都是?新的,取来时还贴着黄笺呢。”
林闻安目光移开,还是?没去纠正这俩半大孩子夸大的言语。
他?知?道林司曹家里艰难,又好面子不敢来求他?,如意开口,林家这两个孩子才会跟着他?。他?便从自己的俸银里分出?两份,给林三郎、四郎发?了与胥吏相等的俸禄,又用自己的银钱为他?们置办了几件宫里的好衣裳。
说是?贡缎,外头瞧着唬人,但其实这一类是?宫中衣帽作千挑万选后剩下?的,专供应衙门?小吏穿,连官服都不算,花了钱便能办两套。不过这林三郎、林四郎两人仍属于他?的“私僚”,与沈海他?们这般经考录进来的小胥吏终究又不同。
英婶子却不知?道这些?,她?只觉着这针脚这料子怎么看怎么好,伸手抚了抚,贡缎凉沁沁的,叫她?都不敢用力了,心想,这样的好衣裳穿在这俩猴儿身上可真是?糟蹋了。
一会儿就得?叫他?们赶紧脱下?来,好生用铜茶壶底熨了挂起来才是?。
回头还得?向程家娘子或是?葵婶细细讨教浆洗如何浆洗,这样金贵的料子……英婶子如今已经开始愁了。这俩孩子日日要穿出?去的,不仅是?他?们的脸面,也是?林大人的脸面,可别给洗坏了。
林三郎、四郎还摸着衣裳,晃着脑袋嘚瑟呢。
他?们平日里读书虽也喊苦喊累,但骤然真退了学,与往日交好的同窗们都分开了,见他?们还日日背着书囊进学斋,独自己两个离了群的鸡似的,心里便也有些?惶然,夜里愁得?睡不着,不知?自己日后会如何。
不过,真跟着林大人进了宫里的衙门当差,两人才算开了见识,如今早把那些?愁绪抛诸脑后了,两只猴子暗暗对视一眼,恨不得?等林大人进了屋,立马便寻以前的同窗吹牛去。
虽说之前已跟好友同窗们吹过好几回的牛,但今日刚发?了新衣裳,怎么能不再吹嘘一回?对着汪汪和大黄他们都恨不得也说一遍。
不过他?们也只敢炫耀炫耀衣裳、说说宫里的大脸狐狸,还有那几只胖得?比鹅还肥的仙鹤,其他?东西一点儿也不敢往外说。
当初进军器监前他?们签的是?死契!
泄密既死。据说不仅仅是?他?们两个,全家都要被抓去菜市口砍头。
当时签完那契,两人吓得?都不敢自己睡,死活要挤进大哥林维明的屋里打?地铺,结果辗转反侧好不容易睡着,半夜里还被大哥的连环屁崩醒,小石头困得?眼睛都没睁开,熏得?连滚带爬翻下?床来,直接摔他?们俩身上了。
差点没把俩人隔夜饭砸得?吐出?来。
不过后来听林大人身边的内侍福来说,在宫里当差的人,个个都要签字画押,也没见谁被砍头了,只要管住嘴巴就成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随着时日长了,林三郎、林四郎才慢慢放下?心来。
他?们如今便跟着福来、财来两人一起顾着林大人在衙门?里的大小事。福来、财来不识字,只能干杂活,他?们俩书虽然读得?不怎样,但识字嘴巴甜,没两日把旁边文书房的小吏们都摸熟了,能帮着传话跑腿儿送东西,甚至整理文书。
林闻安也觉着多了这俩兄弟不错,毕竟他?不爱说话,派活下?去,丁是?丁卯是?卯。底下?人不免会抱怨难做,他?从不多解释,因?他?无法理解,在他?眼里,有这啰嗦抱怨的功夫事儿都做完了。
但林三郎和四郎去传话时会说得?很软和,即便对着小吏们也是?笑脸相迎,一口一个大人:“辛苦大人们了”“您茶都凉了我替您换一杯去”“等您忙完了我再来取”“咱大人也是?没法子不是?,上头催得?多紧哪,还有三司借计审之权常来盘查,唉!难哪……”
林闻安后来有事寻文书房主事,路过吏员盘账的屋子,听见里头算盘噼啪响,几个小吏加班加点算账,嘴里咬牙切齿地骂三司使那群鳖孙总找茬,竟不再抱怨他?了,也觉着颇为好笑。
这俩孩子还挺机灵。
经过此事,他?便也想着,不将他?们俩视为亲随跑腿儿的杂役,两三日前兴起,还随口出?了一道简单的题叫他?们算:
“假设边关?有个城楼高九丈二尺,在其上置一猛火油柜。匠人以铜制喷管,仰角斜向城外喷射火油,油柱落于距墙基三十六步处,一步合五尺。已知?火油出?管口时,其势与仰角之正弦、余弦相乘可得?横纵二速,纵速抵清后,横速犹存。
问:若将喷管改置仰角四十度,且保持出?管口之势与前次相同,当城楼高度不变时,火油应落于距墙基多少步处?”
结果林三郎、林四郎算得?头昏脑涨,笔杆都咬坏好几个,看字开始重影,算了好几日也没算出?来。
林闻安忙碌之余瞥见他?们抓耳挠腮好几日,还怪道:“很难么?国子监不也有开设算学一科?你们还没学到《周髀算经》和《九章算术》的勾股术么?‘勾股各自乘,并而开方除之,即弦。’这个可学过了么?”
虽然算学并非正科,可勾股术,林闻安七八岁上下?就会算了。
但林家两兄弟却还是?对他?哭丧着脸摇摇头。
林闻安只好退而求其次,又试探着问:“……那魏晋时期的大算学家刘徽的‘割补术’学过了么?”
两兄弟皆沉默地看着他?。
若是?读得?懂书,他?们还会辍学吗小叔!
而且,他?们还小呢!
这题一看,只怕他?们大哥也不会算。
后来,林闻安似乎也想通了这一节,起先挽了袖子准备亲自教他?们,结果提起笔蘸了墨,刚悬腕便顿在了半空。
这题他?都不知?要如何写中间的步骤,这不是?一眼就能看出?答案了么?最后他?只在纸上写下?“约两百尺,取整四十步”几个字。
之后,林闻安和林家俩兄弟对视了半晌,双方皆很绝望,最后林闻安叹口气?:“我叫个人来教你们。”
没过一会儿,便有个叫沈海的矮胖小吏过来教他?们算,他?提笔算了半天,演算过程写了三页纸,中间还算错一遍,最终才得?出?了四十步的答案。
他?们俩和沈海望着这写得?满当当的纸页发?呆,又沉默了。
回想至此,林三郎四郎都害怕地一抖,偷偷拿眼风看林闻安,心里嘀咕:林大人怎么还不进去?他?不走,他?们俩不敢真当着他?面去玩。
不过,除了要做题,进宫当差真是?百般好,尤其宫里膳食顿顿有肉!
俩兄弟已很满足,上回宫里还炖了羊肉,他?们分到了好香好香的羊肉汤饼,宫里汤饼里的浇头肉都是?大块敦实的羊肉,炖得?烂乎乎的,不像外头夜市里卖得?,切得?细碎或是?汤里只飘着几片纸薄儿的肉,吃下?肚都不知?究竟吃了肉没。
宫里的羊肉撒上一把胡荽,就着糖蒜,一口汤饼一口肉,吃得?人极过瘾。
他?们才去了几天,都长得?没这么像峨眉山的猴儿了,娘都说他?们肥了一圈,如今像西域大脸猴儿了——他?们和娘绘声绘色说了宫里有吐蕃的大脸狐狸,他?们娘便觉着只怕西域的牲畜脸都大。
如今一生气?便常骂他?们是?西域大脸猴儿。
英婶子很知?道自家儿子的德行,又忙对林闻安深深欠身道:“这两个孽障真是?给您添麻烦了。若有做得?不好的,您只管打?骂,千万别顾着情分。”
林闻安摆摆手,略客套了几句,便以示要先行一步。他?与她?们一群妇人们不免又一番繁琐见礼、避礼、回礼,才伸手接过林家三郎四郎手里的东西,迈过门?槛回去了。
姚如意见他?要走,才忽然反应过来他?为何寻丛伯。既然林三郎、林四郎都因?着忙乱误了晌饭,那他?必定?也没吃呢!
她?忙站起身,与婶娘们打?了招呼,便也跟了进去。
竹帘子被掀得?哗啦啦响,院外胡床上众娘子你瞅我我瞅你,碍于林三郎、四郎两个还没走,只好用眼神热烈交流着,这个歪头挤眼,那个以帕掩唇,半晌,又不约而同无声地笑了起来。
俞婶子素来最促狭,还偏过身子与英婶子咬耳道:“瞧着吧,咱们打?个赌,最迟明年,最快今年,咱们巷子里又有喜酒吃了,算上你家新添的小囡囡,这两年可是?好事成双呢!”
英婶子噗嗤笑出?声,一边拍开二个儿子拿戳妹妹脸蛋的指头,一边也压低声音道:“你看两人都到这份上了,你看我我看你的,就差戳破窗户纸了,咱们外人都快急死了,林大人怎的还不请媒婆上门??”
俞婶子白她?一眼:“你懂什么,如意做生意还算精明,在这事儿上头可有些?傻,林大人心这般细,只怕是?要等她?自个过弯来呢。”
“这还有可什么等的!”英婶子说着赶苍蝇似的摆摆手,将两个碍事的儿子轰走了,压低嗓门?,“都是?长了嘴皮子的齐全人,有嘴不使,留着糊灯笼纸么?这还用等,张嘴一说,如意不就什么都明白了?”
“你…唉……你啊!”俞婶子拿手点点她?,“一看林司曹便不是?你自个相看的夫婿。这姻缘夫婿啊,要自个相看、心里明白了才好嫁。”
当年,俞婶子就是?自己选的俞守正。她?闺阁时,媒人送来五六个庚帖,都是?门?当户对的,她?爹娘挑花了眼,也不知?选哪个了,便为她?寻了些?庙会灯市的机会,暗地里让她?将几家儿郎都挨个瞧过。
俞婶子偷偷看了几回,还借着万姓交易时,假装偶遇与俞守正说了几回话、同个茶摊喝过茶。最后回了家,她?便对爹娘道:“就俞家了。”她?爹娘还嫌俞守正蔫头耷脑、窝窝囊囊,看着就没什么出?息。
还是?年轻姑娘的俞婶子反倒劝爹娘:“您闺女我可是?天仙下?凡?”
爹娘立即摇头。
她?又问:“您闺女我可温柔贤淑啊?”
爹娘猛烈摇头。
她?双手一摊:“那不就成了?”
果然,她?选得?没错。俞守正年轻时脸还没这么长呢,个高,生得?还算文气?的,不难看。且她?就是?看中他?胆小脾性?好,总爱屁颠屁颠跟着你,大事小事都爱问她?,对她?几十年了一句重话也不敢说,更别提纳妾。
出?门?和同僚吃酒,都不敢叫唱曲儿的。
英婶子以前家里便没有这么开明,她?轻轻悠着女儿的睡篮,垂眼道:“我自然是?爹娘相看的,成亲前我连我相公生得?是?圆是?扁、高矮胖瘦都不晓得?。若早知?道他?长得?像个没毛的瘦猴儿,我才不嫁他?呢!那我宁愿嫁给家门?前卖馄饨的哥子,一身腱子肉,壮实力气?大,还俊。”
俞婶子大笑不已,指着远处跑跑跳跳打?闹的林三郎兄弟:“这般编排林司曹,仔细叫你儿子听了去。”
英婶子也跟着笑起来。
不多时,几个妇人又聊起别的闲事。
唉,春日啊,真是?人心浮动。
俞九畹也笑着摇摇头,也倚回在草枕上阖眼假寐,继续晒太阳去。
再说姚家小院里。
林闻安听见身后追来的脚步声,垂着眼角,嘴角微不可察地扬了扬,脚下?步子也放慢了,却装作没听见,并不回头。
姚如意几步便追上他?,小声问道:“可是?没吃午食?”
林闻安顿住脚步,等那脸上贴的花都忘了摘的少女一溜小跑站到他?身边,才佯装平静地摇摇头。
“怎能不吃呢?回头伤了胃如何是?好?”
林闻安忍住笑意,静静听她?唠叨。
这些?日子她?总是?这样,以往她?对他?说话,句句都二叔长二叔短的。如今似乎觉着叫他?名字别扭,便常常略了称呼与他?说话。但如意这样的变化并不叫林闻安不快,反倒……他?每每察觉这一点,心底都有一丝受用。
姚如意没留意到落在她?身上的温柔目光,已专心琢磨起来。
家里午间的点心早已用过,今日做得?少,并没剩下?。且她?今早刚把铺子里的麦粉全送到附近做馍馍的小摊子上,说好春闱那日一早,要请那对夫妇起早,多送几百个鸡柳肉夹馍和炒鸡子肉夹馍来。
这是?学子们跟她?订的。
她?之前推出?的朝食套餐每日都能卖空,那对夫妇做的馍馍不少学子们吃惯了,春闱那日更不愿换吃食。
姚如意也是?才知?晓,科考前也有许多不成文的规矩,譬如考前不能洗头沐浴,怕不慎染了风寒影响考试,也不敢吃外头新鲜没尝过的东西,怕考时紧张还闹肚子。也忌讳穿新衣新鞋帽,怕鞋子硌脚怕衣裳磨人,总归一切都得?是?旧物才妥帖。
因?此吃惯了她?这儿吃食的学子,便央求着那日多备些?,科考是?大事,她?爽快应了。
但那对夫妇囤积的麦粉不足,若叫摊主临时出?去买或是?现磨,也怕买到陈麦。姚如意便将自己铺子里的麦粉都腾出?去做,这样便更安全些?。
所以,如今家里竟连麦粉都暂时售空了。
不过她?很快想起铺子里还有一样吃食,问道:“我给你煮碗清汤银索如何?掐把丛辛刚种出?来的菠薐菜,煎个荷包蛋,再切些?嫩豚肉来烫,一准好吃。”
虽怀了些?小私心,林闻安却不愿让如意劳累,不由蹙眉道:“现做岂不是?太麻烦了,舀碗杂蔬煮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