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松雪酥
“杂蔬煮今早刚卖完,还没串新的呢。不麻烦的,煮银索快得?很。”姚如意说着便撸起袖子,扭身进了铺子,又倒回头指着他?眼睛叮嘱:“你在廊下?寻个避光处坐着,我转眼就做好了。”
林闻安却没有依言等候,将手里那篮子杏花和宫里带回的糕饼往廊下?小几上一撂,跟着她?进了铺子。
银索是?汴京的叫法,南边通常称为米粉、米缆,分干湿两种。
晒干的便称为粉干,能存上好些?日子也不会坏。
这米粉也是?江南西道附近的鱼米之乡常见的一种吃食。林闻安想起在抚州时,家里三天两头拿米粉煮汤,配上酸豆角和炸花生,浇上多多的茱萸辣汁子,能吃得?人吸吸嗦嗦,浑身冒汗。
丛伯还吃出?了一番“粉经”道理——出?门?买粉,非宗山的米粉不买。
在汴京倒是?少见了。
汴京人爱吃面食,不常吃这东西,即便有银索,也多用来包馒头、炖鸡,很少如姚如意所言,如汤饼般以清汤相煮的。尤其京师平日里好吃的花样应有尽有,即便备了这样的吃食,也总想不起去吃。
将银索煮成“汤粉”,是?南边最家常的做法。
不过,他?想起来,如意与先生祖籍也是?潭州长沙县人,荆湖路这个地界也好吃米粉,花样也多。听闻以常德的粗圆粉最有名,以猪骨或牛骨熬制的清澈汤底,搭配肉丝、酸辣等丰富码子,汤头鲜美且讲究原汁原味。那儿还有许多拌粉,邵阳、永州便风行拌的,搭配豆腐豆芽木耳臊子,干拌后香辣浓郁。
怀化有鸭肉粉、郴州因?渔产丰富还有鱼粉。
如意今日会这么提起,便也不奇怪了。
他?与如意虽非同乡,但似乎在吃食的口味上还多有几分相和呢。他?默默想着,刚迈过门?槛,见姚如意把着货架的层板,踮着脚要去够顶上一个捆扎得?极为结实的油纸包,心道,果然。
他?虽日日要去衙门?上值,不总在家,但曾经帮过姚如意看过几回铺子、理过几次货,林闻安还记得?她?归置东西的习惯。
这等不常卖的吃食,她?向来束之高阁。原本以她?的身量踮脚也是?够得?着的,但这包粉干似乎被塞得?太靠里头了些?,她?便有些?够不着了。
林闻安便快步走上前,站到她?身后说了声“我来”,抬起手,去将那包东西取下?。
姚如意踮着脚正使劲,没料到高大的影子突然将她?整个罩住,温热的气?息也霎时贴近。
她?一愣,几乎不敢回头。
货架之间的间道本就窄仄,只容得?下?两人侧身过。林闻安伸手取物时,两人不可避免便要离得?更近,她?紧绷住了身子,盯着近在咫尺的木隔板,后颈能清晰感?知?到身后传来的体温。
他?的手穿过她?的肩部上方,袖子便轻轻地落在她?肩头,衣料摩挲着她?耳后的碎发?,下?巴也离她?的发?顶不过分毫,衣袍下?摆还蹭到了她?的脚踝,挠得?她?有些?痒。
她?甚至能听见他?有条不紊的心跳和平静的呼吸。
还有他?身上的气?息,温热的,还带着一点点挥之不去的药气?,像是?晒干的艾草混着皂角香,暖烘烘地裹过来。
这般近,好似是?……被他?从后面拥抱了一般。
但那不过是?片刻。
转眼林闻安取了东西下?来,姚如意立刻紧张想逃开,没想到,林闻安却没动。
她?一转过身,鼻尖却险些?撞上他?锁骨。
她?吓得?后退半步,后背贴在了货架上,才下?意识仰头望他?。
此时,林闻安已默默撤开半步,垂下?眸问:“可是?要取这个?”
姚如意接过那粉干,忽然瞥见自己映在他?瞳仁里的模样,自己还是?沾了花瓣敷得?乱七八糟的脸!
苍天啊,她?方才竟忘了把她?这“面膜”撕下?来了。她?竟然一直这幅鬼样子和林闻安说话……
可是?人在眼前,姚如意又不想被看扁,便一面心烦意乱地抬手胡乱将脸上的杏花揪下?来,一面又故作镇定?地小声道:“是?…多谢……”
就在她?羞恼得?恨不得?把自己的面皮也扯下?来时,一只手抬起,指尖擦过她?温热的皮肤,将那瓣干得?黏在脸上的花瓣捏在指间。
“别急。”
掌心的温度透过皮肤渗进来,姚如意只觉周身的空气?都仿佛凝住了,她?怔怔地望着林闻安微微弯腰,替她?把没取下?来的杏花瓣一片片揭了下?来。
两人不过咫尺之间,逆光里,她?能清晰地看见林闻安的眼睫在眼睑下?投出?细碎阴影,看见他?鼻尖上有一粒细小的痣,看见他?颈上的喉结正轻轻滚动,还看见他?慢慢泛起薄红的耳垂。
窗棂漏进一缕阳光,浮尘在光柱里翩跹起舞。
在狭小熟悉的杂货铺里,货架一层层立着,不仅遮蔽了世人的目光,连光线也昏暗。
在这个与她?前世外婆的小卖部极其相像的地方,在这个她?亲手挣下?来的小铺子里,她?攥紧手中油纸包,竟难得?催生出?了莫名的勇气?。
她?的目光再次停留在林闻安的耳廓上。
平日里冷白的肤色此时变作冻出?来似的绯色,从薄薄的耳皮下?透出?来。
但……姚如意鬼使神差抬手去摸,果然不是?冻出?来的,是?温热的。
林闻安抬手替她?揭花的手立即一顿,转瞬,深邃的目光便转了下?来。但这一次,连姚如意自己都吃惊,竟没有移开视线。
她?与他?对视着。
四目相对时,他?眼底的波澜像被投了石子的井水,沉沉的,一圈圈漾开来。姚如意看见自己的影子在他?瞳孔里带着震动般摇晃,忽然就不想躲了。
原来,他?也并非无动于衷。
原来,不仅是?她?一个人在兵荒马乱,不仅是?她?在心烦意乱,不仅是?她?总是?在深夜回想与他?有关?的点点滴滴时,胸腔里便会泛起密密麻麻的痒意与悸动。
原来,他?也一样。
似乎是?为了印证什么,她?揪住他?的袖口,壮着胆子将脸轻轻贴向他?的胸膛。
几乎不必再深思,她?已听见了他?的胸腔透过衣料传来的骤然加快的心跳声,还有他?几乎在她?靠近的一瞬便紧绷起来的手臂。
姚如意干脆放纵自己,张臂环住他?的腰。手臂刚更紧地环上去,就觉出?他?整个人都绷得?像张满弓。耳边紧紧地听着他?愈发?无法遏制的心跳,她?有些?做了坏事般得?逞的笑,把脸埋得?更深,闭眼闷闷地笑了。
还装,被她?抓住了吧。
第57章 嗦米粉 你要媳妇儿不要?
午后的阳光不知何时已?倾斜,悄然漫过窗棂,更无遮无拦地照进杂货铺里,继而穿过一层层阻隔的货架,给这方寸之?地笼上一层朦胧的暖意。
林闻安低垂着眼,双手下垂,背脊笔直,连下颌线在?阴影里都绷得极紧,只是这一丝不苟的仪态终是没能撑住,随着如意手臂箍得愈紧,他的喉结不受控制地上下滚动了一下。
难耐,又艰涩。
这一下,也打破了他竭力强忍的平静,像一颗石子砸破了水面,水花四溅 ,心里有余韵不绝的圈圈涟漪剧烈地漾开去。
她挨得这样近,身上满是杏花的香,那属于她的、带着春气的淡淡馨香,源源不断钻入他鼻息。如意的味道与他身上常年萦绕的清苦冷冽截然不同,她的气息像一把温柔的钩子,轻易便勾起了他心底最深处、极力封存的悸动。
他唇瓣微启,有些想问:“如意,你?……想清楚了么?”但这念头只在?他脑中一闪,他垂了眼眸,只能看到?她埋在?自己心口的发顶,乌发柔软的长发挽成了垂落在?耳后的双环髻,发间还簪了几只小小的珠钗。
这是全然依赖、毫无保留的姿态。他能清晰感受到?她身体里传出?的体温,如火苗一般,顺着胸膛腰侧一路烧到?四肢百骸。
语言在?此时显得如此多?余且苍白。
他那理智的挣扎,在?她温软身躯的环抱下,更是脆弱得不堪一击。
罢了。不必问了。
那把裁决他的匕首仍握在?她手里。即便有一日她后悔了……一样可以将他弃如敝屣,去选一个更好的人。
他的心底似有一声强过一声的叹息。
最终,带着一种献祭般的释然,也带着汹涌澎湃的悸动。他终是缓缓地、带着某种近乎虔诚的郑重,抬起了双手。
起初还有挣扎迟疑,让他的手数次抬起又放下。
终于还是化为了坚定。
他张臂环住她纤细却?并不瘦弱的身体,微微弯了身子,垂下头闭了眼,将下巴抵在?她的肩头,更深、更紧地回抱了她。
姚如意的心,在?他回抱的瞬间,也骤如擂鼓般砰砰直跳。
与之?前那个雨夜中令她慌乱无措的拥抱不同,这一次,那狂跳得几乎令她晕眩的心脏深处,竟奇异地滋生出?一股暖融融的安稳。
她好像一只倦鸟,已?经?在?风雨中漂泊盘旋了太?久,此刻终于能收敛被打湿的沉重羽翼,寻到?了可供栖息的枝桠。
心沉沉落下,被一种前所未有的踏实感包裹。
她甚至能感觉到?他环在?自己背上的手掌,无意识地、极其轻柔地摩挲着她散落在?颈后的几缕柔软发丝,那指腹间传递的情意,几乎要透过她的衣衫,满溢出?来。
两人就这样静静地相拥了好一会儿。
春日暖阳柔而疏淡地穿过窗扇,落在?地上,碎影如烟纱般被风吹拂得激荡摇晃,时而落下,又时而笼上货架阴影深处相叠的身影。巷子里闲话的婶娘们似乎也已?散了,四下忽而变得静极了。
怦、怦、怦。
姚如意什么也听不见,耳畔唯有彼此的心跳在?这午后的寂静中交缠轻和。分不清是谁的,也不想分清。谁也不愿先动,谁也没有说?话。
直到?“啪嗒”一声轻响。
一直被姚如意勾在?手指上的油纸包绳结,因她的忘情从指间滑脱,掉落在?两人脚边的地砖上。这小小的意外瞬间打破了这漫长的沉溺。
两人俱是一惊,如梦初醒般微微分开。
这米粉好不懂事……姚如意脸上飞起薄红,下意识地弯腰想去捡。
然而,比她动作更快的是林闻安。
她还没弯下腰,他已?俯身,修长的手指一勾,便把那油纸包捞了起来。动作利落,还似乎带着一丝令人不易察觉的急促。
“我来煮吧。”
他语气平静地开口,只是呼吸还滞涩未平,声音也低沉得发紧,还带着几分极力平复却?无法完全抹去的沙哑。
姚如意抬眼看他,只见他面色如常,嘴角紧绷,耳根却?已?像霜打过的柿子一般,熟透了。
方才?他……明明还只是耳廓耳垂泛红,如今却?连耳后连着的肌肤都已?通红一片了。
他头一次先回避了她的目光,视线反倒专注地凝视着手中的粉干。
好似这粉干,不是什么寻常的粉干似的。
姚如意忽然觉着有一丝好笑。向来沉稳从容、冷静自持的林闻安,此刻竟罕见地显露出?了些近似落荒而逃的窘迫,只是被他强大的自制力强行压住,才?只在?她面前留下一个略显仓促的背影罢了。
等他高大的身影消失在门廊阴影里,姚如意才?站在?原地,忍俊不禁地低低笑出?声来。
她摊开自己的手掌,在?眼前翻来覆去看了看,指尖仿佛还残留着他衣料柔滑的触感,和他胸膛灼热的温度。她望着他消失的方向,唇边不自觉又漾出?一抹笑意。
她方才?好大的胆子啊!
不过,好似就在?她自己迈出?这一步后,她竟像迈过了一道无形的心坎,她之?前还不确信、更不知自己能否在?书中的世界如此爱一个人。还总会因他一个眼神、一个举动便手足无措而辗转反侧、陷入迷惘。
如今,心头那点安稳下来的喜悦,随着院子对面灶房里隐隐传来的、他刻意放轻的、略显忙乱的动静,而变得更清晰、笃定。
是嘛,怕个锤子嘛。
姚如意又骄傲地叉起腰来。想这么多作甚?喜欢一个人又不丢脸,何况他是那么好的人。再这么扭扭捏捏下去,她自个都快受不了了!
如今这么不破不立倒也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