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松雪酥
幸好,邹博士抄的榜已贴在墙上。三人挤到墙根下,仰着头,目光急切地在那些潦草的名?字里搜寻。
林维明很快找到了自?己,竟在耿灏前头没几个,五百多名?。
风一阵阵吹动他?额前汗湿的碎发,凉丝丝的,把林维明的心也吹得拔凉拔凉的。他?想过自?己名?次不高,但没料到竟然能垫底!难道是有哪一科被判为“下等”或是“不入格”了吗?
此?时科考三场考试:第一场策论,第二场帖经、墨义;第三场诗赋,每场均有“入格”与“不入格”之分,场场定“格”,场场排名?。
最终总名?次是依照三场合计的。如诗赋不合格者,若是其他?两科名?次靠前,便会?有吊车尾勉强通过的状况。若是其他?两科也不出众,便会?直接落榜。
这只能等后续示榜贴出后才知晓了,因糊名?法与誊录法的缘故,试卷从誊录完成起,所有学子?的原始墨卷即被封存,考官与考生均无法接触,但之后会?连日公示每场名?次,被称为“示榜”,届时,对名?次有疑问的学子?便能得知究竟是哪儿出了问题。
若看了示榜,还是认为评卷有误,还可向?礼部或御史台申诉,由官家指派“覆试官”重新评阅,但仅限“明显错判”,且覆试时考生需重新答题,若是故意无理取闹的,也会?被褫夺功名?。
林维明倒没狂妄到觉得考官瞎了眼,只疑心是自?己是不是诗赋又没写好。他?之前写诗便是苦手,写得不好。正琢磨着,瞥见旁边的程书钧仰着头,泥塑木雕般一动不动。他?心里一动,顺着程书钧的目光向?上看去——
三甲之下,乙榜头名?,亦是今年国?子?监与辟雍两学的魁首:
国?子?监丙字号,程书钧。
那三个字,好似蘸饱了金墨似的,亮晶晶的,自?个便跳进林维明眼里了。他?猛地回神,一把抱住了呆若木鸡的程书钧,比自?己中了还欢喜,声音尖锐得都劈了叉:“程大!程大!第四!你是第四!能进殿试了!”
每年殿试名?额只取甲榜三人、乙榜头三十名?,一共三十三人参加。为彰显 “皇恩浩荡”,也有殿试仅排名?次、不黜落考生的规定。所以,春闱时分出的名?次,并?非最终名?次了,要?在官家眼皮子?底下考完才能定乾坤。
虽说大多时候,春闱时的三甲便是日后的状元榜眼探花了,但也有例外。譬如当年的耿相,他?便是先帝朝某一年的省试头名?,但却在殿试中因被怀疑用典虚构而被降到第四。
虽然最后发现这是误会?,有人找到了他?卷子?上的用典,他?用的是《春秋》里一个极偏门的典故,但……你能说先帝知识浅薄不知道这个典故吗?
即便到嘴的状元郎飞了,也只能认栽。
所以在林维明心里,程书钧这名?次,是有机会?冲三甲的!说不定他?殿试写得特别好,就被点?为前三了呢!
林维明兴奋地跳到程书钧背上又喊又叫,仿佛自?己明儿便要?面?见天子?了似的。他?替好友兴奋了一阵,又把着人的肩头闹腾了好一阵,才发觉往日最聒噪的孟博远竟一直没吭声,低着头,肩膀一抽一抽。
好像在哭。
坏了!孟四该不会?……没考上吧!
林维明心头一紧,赶紧收敛了笑容,从程书钧身上溜下来,正想开口安慰,却见孟博远猛地仰起脸,爆发出一阵狂笑,吓得正要?张嘴安慰的他?猛的一哆嗦。
他?还以为孟博远疯了,谁知孟博远指着那榜单中间靠下的位置,手指抖得厉害,狂拍林维明的肩头:“林大!林大你看!三百八十九!我中了!哈哈!我竟然考中了!”
林维明顺着那颤抖的手指望去,邹博士的字迹潦草,他?先前只找到自?己便没往上细看。此?刻“孟博远”三个字赫然在三百八十九位上,刺得他?眼睛生疼,他?这才心里难受了,没想到日常考庚等的孟博远居然名?次远在他?上面?!怎么回事!他?究竟是哪里答错了!
虽然三百多名?与五百多名?都一样,一样只是“同进士”,一样要?参加吏部考试,过了才能当官,但是……但是林维明心里就是不得劲啊!
平时他?没有这么差的!怎么会?这样呢?他?平时还经常考进国?子?监的乙丙两榜的,孟博远反而时常交白?卷…交白?卷……对啊,他?平时是看不惯朱大饼,时常交白?卷,才会?考了庚等。
他?是压根没答!
他?究竟会?不会?,又没人知道!
“好你个孟四,你个骗子?……”林维明指着孟博远,眼圈委屈地瞬间红了,声音带了哭腔,“你骗得我好苦啊。”
孟博远挠着头,嘿嘿傻笑:“我…我真不知道……”话没说完,又被巨大的喜悦淹没,得意忘形,“哎呀,没想到我这么厉害!”
“去你的!”
林维明想到自?己考的名?次,顿时气哭了。他?一直以为自?己成绩还好,有时读得辛苦了或是偷懒了也会?在心里偷偷安慰自?己,没事没事,还有孟博远呢。
没想到!自?己才是三个人中的垫底!
正难受委屈呢,旁边也传来嚎啕大哭,比他?动静还大。扭头一看,是他?二弟林维成,正对着榜单抹泪——他?直接落榜了。
更惨了。
他?弟弟连耿灏那人傻钱多的公子?哥都没考过!林维明心里那点?为自?己委屈的劲儿,瞬间被弟弟落榜的悲伤冲垮,一把搂住林维成。
哥俩哭作一团。
这下,程书钧和孟博远两人都不好意思?高兴了,纷纷围上前来劝慰。程书钧还拍着林维成的背说,若是林维成需要?,回头他?便将他?备考的笔记书籍等等全都送给?他?,三年后,他?一定会?考中的。
有关春闱的消息与喧闹一直持续了好几日都没消停,姚如意的知行斋,借着这股东风,彻底扬了名?。
国?子?监学子?手里写过翻烂的三五,都被炒成了天价。孟员外的雕版坊也是灯火彻夜不熄,伙计轮班赶工,日以继夜地刻书,实?在供不应求。但是,很快街面?上的书局铺子?里,还是冒出了不少粗制滥造的盗版“三五”。
孟员外气得去请了讼师,连着告了三十几家铺子?。
姚如意却知盗版是“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的。后世?版权律法比此?时更严明,都无法完全禁止盗版,何况如今呢?
但她还算胸有成竹,因为三五的价值其实?是编书者、出题者对科考的敏锐与眼光,是系统的学习方法。每年推陈出新、直切要?害的“真题、模拟题”非常重要?。而且,她有外面?没有的、得天独厚的优势。
她有林闻安和国?子?监的博士们!
姚如意也已经和孟员外合计过了。
题的质量才是“三五”成功的关键,国?子?监博士,尤其是被关进贡院里出过题的博士,都应该请来为下一本?三五审题。
林闻安则是核心“大数据”,他?的头脑实?在……实?在太好用了!
之前编这一版三五时,他?便精确计算出了历年每场考题、考点?的出现频率、占比,分析了其中有何变化,还评估了不同年份、不同题目的难度,甚至还研究出了这些年不同博士被选派为考官后的思?路、偏好、特点?。
他?一人便能确保三五书中知识的准确性和前沿性。而且……科考的“真题”,甚至是殿试的真题,外头的书局可不易得到。
新酒年年酿,旧瓶便不值钱了。
当然,告还是要?告的。赢了官司,多少能得些银钱,至于那些私下传抄的,那就没法子?了。只能由着去了。
三五之前因押题已经火爆过一次了,但这回却是彻底“出圈”了。
因这次春闱一共录取了六百余人,辟雍书院考中者才一百人出头,国?子?监却有将近两百人中了!虽说大半都排在乙榜末尾,堪堪吊着那金榜的尾巴,可中了便是中了,不论是第二百名?,还是如耿灏般的第六百名?,那都是实?打实?的“同进士”。
这更加说明了一件事,这些人原本?是天资平平的,可就因科考前押中了题、有了更好的读书法子?,一举便考中了。
这对普通人而言,是多大的激励?
尤其丁字号学斋几乎半数考中,还有耿灏与孟四两个常年在庚等打转的活宝,一跃成了龙,更是活脱脱的大招牌。
邹博士也已经扬眉吐气了,他?是个多好的典型和政绩啊!不仅冯祭酒特意为此?上书朝廷请求褒奖他?,他?如何尽心尽力教授学子?们的故事也被传颂了出去。
一时间,打听他?明年会?任哪个学斋博士的人络绎不绝,提着礼盒、想塞子?弟到他?门下的,也不知凡几。
甚至连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都寻上门来,更有拐着弯儿把好处塞到他?妻子?手里的。吓得邹博士连夜把妻小送回老家,自?家也闭紧了门户,谢绝一切访客。
耿相因耿灏奇迹般考上了,隔日便亲自?来了知行斋一趟,大张旗鼓,不仅送了个牌匾给?姚如意,还眉目特别慈祥地对她说:“小娘子?这书斋,于士林大有裨益。老夫想着,捐些银钱,加盖一层,也好多容些学子?在此?读书进学。日后也算一桩功德。”
听得姚如意都十分佩服,那情态,好似他?从来也没有一个叫邓峰的继子?,也好似从来都没有续过弦似的。
果然当官的,脸皮就是要?厚啊。
但有人来送钱,姚如意自?然应下。
虽然还没动工,她却已经想到了后世?的做法,到时她便请人立了块功德碑,将耿相捐银的事由、数目,工工整整刻在上头,就搁在天井角落里立着。在原有的屋子?上头新盖的那二层小楼,便唤作“文华堂”。因耿相字文华,正好,有人问便有了光明磊落的出处。
待修葺停当,她还想把那账目明细贴出来,省得有人嚼舌根。这样便既得了好处,又不会?惹一身骚。
春闱放榜出来,夹巷里的人家几乎都欢喜得不知如何是好。今儿这家做东,明儿那家做东,把姚如意吃得脸都圆润了一圈,姚爷爷更是吃得两层下巴了。
实?在不能再这么吃下去了,姚如意赶忙推了孟员外家的席面?,他?太高兴了,得知儿子?考中后,当街便兴奋过头栽倒了。
差点?没摔进沟渠里。
看他?那样子?,是打算摆流水席的。
还有耿家那头相请,姚如意也没去,刻书的事情就够她忙了!她还要?和周榉木商议着盖第二层小楼呢。
正闹哄哄的、满是欢声笑语的当口,水门码头那边也有了动静。之前已到陈桥镇的漕船,终于接连出现在水门码头上了。
今春雨水不足,河面?水线也降了不少,泥沙太多,许多漕船都因此?耽搁在陈桥镇,搁浅了好几日,直到疏浚了河道才终于能通行。
几十条大船,如今终于一艘接一艘,顶着风尘,载着同样满面?风霜的医官和学生们,乘着和煦的春风,稳当当地停靠在了津渡水门码头。远处望去满当当全是桅杆风帆,好生壮观。
夹巷里家家原本?都还沉浸在国?子?监今年大获全胜的喜气里,没承想,又一桩好事临门!
消息传到夹巷来时,姚如意正狗狗祟祟地拉着林闻安,躲过姚爷爷和铁包金,偷偷藏在货架深处的角落里,给?他?那两只伤痕累累的胳膊上药。
姚爷爷打人是真没留情,老爷子?力气还不小呢!林闻安那些戒尺打出来的伤痕肿了三四日才消,但还是留下了一道道青色紫色的淤痕,尤其打出血点?的那几道,看着格外凄惨。
虽然林闻安总说不妨事,过几日便消了,她却还是跟薛阿婆买了罐活血化瘀、生肌敛疮“太乙膏”,每日都盯着他?涂上几遍。
第68章 回来了 爹娘终于回来了。
墙角窄仄,大小货筐摞得满满当当,光线便?有些暗了。林闻安靠坐在一只鼓囊囊的草料麻袋上,背抵着墙灰。头?顶是货架柱子,晃晃悠悠挂着两只竹篮,里头?散堆着如?意新?做的猪油糖。
那糖味儿闻着冲,油纸都沁透了,腻腻的甜气混着太乙膏浓重的桃仁、红花味儿,在窄小空间里浮沉,实属不?算好闻。但林闻安却一动不?动,自打被姚如?意鬼鬼祟祟拉进来推坐在这草料袋子上,他就没动过了。
乖乖地伸出胳膊,乖乖地任她?施为,乖乖被涂了两胳膊又黏糊又浓臭的药膏。快涂完了,抬头?望她?一眼,发觉她?也嫌臭,正不?断地皱鼻子忍耐,忍了会子,没忍住:“好臭。”
林闻安忍不?住就笑了。
如?意就是这点好,想笑便?笑,想嫌便?嫌,不?高?兴了也从不?憋在肚子里,即便?是憋了一会儿,隔日起来还是会郑重其事?地说:“我昨日生气了。”
“今儿虽不?气了,但昨日确是生了气,我也得说出来。”
她?剔透得如?一块水晶,从不?伪饰。
这样很好。林闻安有时会觉着自己许多做人的道理,似乎都是如?意教给他的。前阵子,他与她?被先生劈头?盖脸骂了一顿,他好些日子都不?自在,见了先生总抬不?起头?来,羞愧不?已。
但如?意隔日便?好了,兴冲冲揣了好吃的去哄爷爷了,即便?姚爷爷不?理会她?,她?也不?气馁,日日换着花样去哄。
直到先生被她?缠得没法子了,她?才蹲下来,伏在先生膝上,轻声解释:“阿爷,我错了。错在没先跟您通个气,但我也是头?一回动这念头?,做错了您多担待嘛,总生闷气做什么呢?但是……您说的那些有关礼数的事?儿,我不?觉着我错了。”
“以往啊,不?仅是我,便?是这天下的女子,都被那些礼数缠得太紧了,故而退个婚,旁人嚼几句舌根,我便?受不?了了。如?今我便?觉着,所谓礼数又算什么东西呢?我一没偷二没抢,却非要枷锁加身,不?能按心意行事?,又何必呢?您以前不?还总劝我,不?要理会旁人的闲言碎语,如?今怎变了?”
先生被她?说得一怔,神色里现出一丝隐痛,再?看向?如?意,一时竟不?知怎么回答了,最后只能伸手握住她?的手,深深一叹。
是啊,曾经如?意便?是太过谨守礼教,他把她?教得太乖了,太规矩了,道德心与自尊心都太强了,才会为了旁人的恶言深陷痛苦,他怎么能忘了呢?那个被人恶意指摘、辱骂诽谤,最终渐渐凋零的……
是他的孙女儿啊……
姚如?意仰脸看他,又温言劝道:“我知道您为我好。您担心我如?此轻易付诸情意,万一不?是林闻安,而是遇着坏人了怎么办,女儿家?应当格外珍视自己,对不?对?可是,您应当也有看在眼里,之前国子监往来如?此多才俊学子,我何曾对谁动过心啊?阿爷,我没傻。”
那时,林闻安原也在院子里陪先生下棋,如?意过来与先生说话,他为避嫌便?走开了几步,避到墙角,背对着他们,见姚得水张嘴想去啃菜地里的叶子,便?蹲下来,将小驴子抱过来,有一搭没一搭地捋着它?的毛。
但如?意说得坦荡,不?曾压低声音,因?此,随风送来的一句话,便?将他抚摸姚得水皮毛的手都钉在了半空。
他听?见她?说:
“若不?是林闻安,我便?不?要了。”
这句话被她?如?此认真又平常地说了出来,却不?知对他是多大的震动,他强忍着才没回过头?去看她?,可是……最终还是忍不?住心中的悸动,只能出神地将姚得水的脑袋揉了一遍又一遍。
直到把姚得水揉成了一个炸毛栗子驴,都开始生气地刨蹄子了,他才惊觉自己在做什么,又赶忙将它?的头?毛捋顺。
此时,由?如?意想到姚得水那样子,林闻安不?觉又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