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一七令
裴杼心里接到,不仅早,还下得大,幸好屋顶都提前加固了,否则未必能扛得住这样的大雪。可即便早做准备,裴杼还是命几个县令巡查治下,通报是否有灾情。今年朝廷不当人,多收了半年的税,要是再碰到灾情,百姓的日子可就真过不下去了。
偏偏这天气又不大对劲,裴杼心中总有不安。自从从京城走一趟,后又当上太守,身上担子一重,裴杼脸上的笑都比从前少了许多。
一连几天,裴杼都没等到底下的灾情,正想松一口气,却忽然见隔壁沧州的一位县令登门求助。
第83章 灾情(二更)
州衙众人一听竟然有外头的县令上了门, 颇为稀罕地聚在裴杼身侧,准备探听一番。
众目睽睽之下,鲁城县县令王载携几个小吏, 风尘仆仆地踏进了门槛。
大堂窗户关着,人一多, 里边儿自有一股暖意。王载进门之后,心便一松,可待看到屋子里足足有二十来个人、二十双眼睛盯着自己时, 顿时又生了一股窘迫感,不尴不尬地站在原地。
裴杼瞧出来了, 立马开口撵人:“该上报的都已经上报完了, 各自下去做事儿吧。”
众人从一开始就是来看热闹的,可一听太守大人这么说了,便只好意兴阑珊地起身退下。不多时,堂上也就只留下郑兴成、魏平还有沈璎三人。
王载望着稳坐在旁的沈璎, 心中奇怪,但是想到自己今儿过来是求人的, 压根不敢质疑什么。
鲁城县同幽州虽然相邻,然并无往来, 王载此番过来也是别无他法了。他是听说了裴杼在永宁县的事迹,才厚着脸皮过来一试。
其余人既然已经出去, 王载也不在乎什么脸面与否,直接领着人,郑重其事地朝着裴杼拜了一拜:“恳请裴大人救我鲁城县百姓于水火!”
裴杼吓了一跳, 多日来的担忧终于在此刻有了实感,他就说自己怎么会右眼一直跳呢,却原来应在这里。叫别人家的县令跪拜自己, 裴杼真承受不住,赶忙亲自上前将人扶起。
那边沈璎三人却飞快对了一个眼神,裴大人最是心软,被人一哄早晚得将东西给许了出去,可这口子一旦开了,到时候怕是不好收场,待会儿总得要有个人来唱白脸。
真是情况紧急那自然要借,但是怎么借、借多少,都得有个说法才行,最好把丑话说在前头,免得日后掰扯不清。
郑兴成是做惯了恶人的,且他一向悭吝,从前将永宁县的钱看作是自己囊中之物,如今则是将幽州的钱看得紧紧的,哪怕沈璎不开口,他也绝对不会坐视不管。
那边裴杼已经开了口:“王大人,有什么话直说便是,何必行此大礼?”
“大人。”王载欲言又止,实在羞愧。
郑兴成觉得这人太窝囊了:“我们大人日理万机,后头还有诸多公务要处置,王大人还是快些交代吧,免得耽误了幽州的要事。”
裴杼无奈地看了一眼郑兴成,转头请王载等人先坐下。
喝了一口热茶后,王载才徐徐道来。
今年幽州收成尚可,可是一州之隔的鲁城县日子却十分难过,先是春旱,后有夏涝,前段时间又逢雪灾,如今已是灾民遍地。雪越下越大,县衙赈灾的钱已经用完,再无钱粮,实在是到了走投无路的地步,这才来求助幽州州衙。
裴杼不禁问道:“县衙真就一点余粮都没有吗?”
王载叹了一口气:“今年沧州几个县多多少少都受了灾,只是鲁城县受灾情况最为严重,粮食减产也最厉害。原本是报了灾祈求免税一年,奈何正遇朝中财政吃紧,后有使臣前来查问,查得结果是鲁城县只是歉收,并非闹灾,该收的税一分不少。
等到秋后又多收了半年的税,为了抵这半年的税,我便擅自下令,将常平仓中多余的粮食都给抵上去了,也好给百姓喘口气。本想着度过这半年,明年也就好了,谁知今冬又遇上了雪灾,百姓屋子塌了没了住处,县衙又无钱粮,富家大户能借的粮食都已经用完了,若是再不继续施粥、施衣,鲁城县数千受灾百姓就要被活活冻死了。其实不光是鲁城县,其余几个县城情况也不容乐观,只是不及鲁城县严峻罢了。”
沈璎问了一声:“此番雪灾,朝廷可回什么消息?”
王载摇了摇头:“大雪封天,消息闭塞,若再遇有心人有意拖延,只怕一两个月也送不到皇上的御前。即便来日批下赈灾粮,运到鲁城县也是来不及了。”
百姓是死是活,就在这几日的功夫了。地方上赈灾,本就不能指望朝廷批下来的粮食,那毕竟远水解不了近渴,大多都是常平仓或者是县中自行筹集,先解了眼下的难关。
魏平询问:“沧州州衙怎么说?”
按理说这事儿该州衙管,无论如何也求不到他们身上。
王载脸色更是灰败:“州衙也无钱粮。我已上门十数次,若非实在要不到,也不会越过州衙来求助裴大人。”
裴杼又想起自己当初上门讨钱的窘境,他运气好,遇到的事情都逢凶化吉;可这位王载便倒霉许多,竟然一点缘都没化上。
王载也恨州衙这些大人们无情无义,不顾黎民百姓的生死,可是事已至此,一心怨憎他们也是无用,早点筹来赈灾粮食跟钱款才是正经的。他们狠得下来这份心,王载却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治下的百姓活活饿死、冻死。
郑兴成同几人交流了一下眼神,心中暗讽,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沧州州衙即便再穷,总不至于一粒米都没有。说来说去,还是州衙那群人太狠心,根本不顾底下人的死活。又或是铁了心想要祸水东引,让他们幽州掏钱,平他沧州的灾情。
真是好不要脸。
“素来听闻裴大人高义,下官今日斗胆前来借钱借粮,不求大人看在同朝为官的份上施以援手,但求大人看在鲁城县受灾百姓的份儿上,能慷慨解囊,助百姓渡过难关。只昨日一夜,县中便冻死了六十余人,若再拖下去,灾情只会越来越严重。人命关天,求大人垂怜!”
这就是逼着他们开仓放粮了,眼看着裴杼正要答应,郑兴成立马问道:“王大人这嘴皮子一掀,幽州可是要真金白银地借出去,将来兴许还要得罪沧州州衙的诸多官员,摆明了吃力不讨好。”
王载心中一紧,坐等郑兴成下文。
“我们裴大人一向厚道,但即便裴大人愿意吃亏,却也不能叫整个幽州跟着吃亏。如今雪势渐大,幽州也得预留下钱粮以备不时之需,能借出去的毕竟有限,且总得有个说法不是?借出去的东西若是还不了,我们裴大人又该如何向百姓交代?”
王载咬牙:“下官愿意自身担保,明年夏季之前,一定将这笔钱粮外加利息还上!”
郑兴成却一眼看穿了他的冠冕堂皇:“王大人,您还欠着富商大贾的钱吧?”
王载心中一片凄凉。
欠,如何能不欠呢,灾情就是个无底洞,他已经把能借的都借了一遍。其实今日过来,王载心中也存了一份龌龊的心思,想靠受灾百姓的生死逼着裴大人多少借一点,能借一点是一点,好让那些百姓能活一天是一天。至于还钱,那是明年要考虑的事情,即便还不上,至少人已经活下来了,总得先保住百姓的命再说。其他的,走一步算一步吧。
郑兴成却仍在咄咄逼问,他看不惯沧州的做派,说话也就夹枪带棒了些:“即便朝廷下方赈灾粮食跟种子,解了一时之困,明年收上来的粮食依旧要交税,夏季之前,这笔钱你们绝对拿不出来。”
郑兴成掷地有声,王载难堪地低下了头。
沈璎几个都知道,王载压根没准备明年还上这笔钱,他只想着借到手再说。这会儿说的再好听,明年依旧是还不上的。他们不能做了好人反被愚弄,将这件事情捅出来,也好给裴大人更多权衡的机会。
气氛僵持,裴杼深思片刻,忽然问道:“鲁城县可有种草木、药材的打算?”
王载不明所以地望着对方。
裴杼心知肚明,即便借了钱粮对方应当也是还不上的。他不能眼睁睁看着鲁城县的百姓死于非命,但也不能拿着幽州的钱,慨他人之慷。
草木药材不需要地,家里家外的院子里便都可以种,那东西不像花卉一样容易凋谢,路上运个三五日,等到送往庐县赠春坊分厂时,仍旧是新鲜的。
赠春坊订单不少,如今添了各种精油质的护肤品,利润更是丰厚,唯一不足的便是草木花卉十分缺乏。花朵娇贵,一般都是就近种植,否则运送过来也不能用了,但是诸如檀木、白芷、柑橘皮之类,完全可以从别的地方收购。
裴杼也抛下了幽州太守的身份,在商言商,选择跟王载谈起了生意。他愿意给一批钱粮,甚至愿意分出一部分人手帮助鲁城县赈灾,但是王载必须保证,明年鲁城县得种满他要的几类东西。种成之后,这批草木将以稍低于市价的价格运到庐县,且三年之内,不得改种他物。
王载知道裴杼手下有个日进斗金的赠春坊,这生意自然是能做的,可他还想为百姓争取一二,不好让他们太过吃亏:“不知这低于市价究竟是低多少?”
郑兴成匪夷所思:“你还讨价还价上了?”
裴杼抬了抬手,郑兴成气鼓鼓地闭嘴。他也没觉得自己说错了,分明是这个王载得寸进尺!
裴杼也不糊弄王载,直接让人急召芮县令、梅燕娘、杨夫人等人入幽州议事。
芮县令身为庐县父母官,自然希望这成本价越低越好,梅燕娘跟杨夫人大概看出了裴大人的意思,还有个善于算账的沈璎在边上坐阵,没让芮县令压得太狠。毕竟这生意真的做成了,他们跟隔壁的鲁城县也算是双赢。
王载也是个人物,先前在裴杼跟前伏低做小,如今碰上了芮县令等人却也敢据理力争,终究没让自家百姓吃亏太多。
签下契书后,王载终于带着他心心念念的钱粮回到了鲁城县。
裴杼本是好心借出这笔钱,不想第二日,沧州州衙的官员竟然也登门了。
第84章 赈灾
昨日刚同鲁城县谈下了一笔生意, 钱粮给出去了,人家上司衙门便派了人过来,幽州上下都明白这沧州的人来者不善。
几个会吵架的都过来给裴杼撑场面, 生怕裴杼辩不过他们白受了一场气。
不大爱管事的二把手贺朝俞也坐在了堂上,他知道陛下派他过来是为了制衡裴杼的, 可是这幽州上下早已经被裴杼治理得铁板一片,他失了先机,再难从中分一杯羹。如今他唯一的作用便是给皇上当好耳目罢了。
此举说出来到底为人所不齿, 因而贺朝俞不大过问衙门的事,只对裴杼的事稍微留点神罢了。今日也是一样, 沧州的一位陈司仓带着几个小官儿并差役上门, 贺朝俞只坐在那边,全程也没说一句话。
整个幽州衙门开口的都不多,只是静静地听着那位司库东拉西扯,企图找到一个人附和他们。
可裴杼只是坐着喝茶, 旁边郑兴成等人更是头也没抬一下,摆明了装傻充愣。
陈司仓在那儿好一番唱念做打, 也没见一个人出来接他的话,顿时也没了手段。
还是魏平急着出去办事, 催促道:“陈司仓若只是代鲁城县县令道谢,这份谢意我等都收到了, 雪天路远,大人还是早日回去吧。”
说着便要起身送客。
“不急,不急。”陈司仓赶忙抬手止住, 为难地冲着众人笑了笑。明白这些人并不会给沧州任何薄面后,陈司仓才厚着脸皮提起他们也想借粮借钱,而且还狮子大开口, 说出来的数额简直吓人。
裴杼气笑了。从前都是他把刘岱等人当做冤大头,一遍遍地去州衙讨饭要钱,如今自己也被人当做冤大头了?不发火真把他当软柿子?裴杼拉长了脸:“谁告诉幽州还有钱粮?”
陈司仓想着太守大人的交代,立马将昨日之事拿出来说:“昨日鲁城县县令王载前来求粮,大人不是给了他们吗?如今我沧州州衙亦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还望大人不要偏私,也救一救我沧州几十万百姓生命吧。”
说完当即携官吏起身去拜裴杼。
幽州官员一个个面色铁青,心中大骂沧州无耻。都是州衙,自家人知道自家事,莫说除鲁城县外,沧州其他地方受灾情况并不太严峻,就算真到了那等地步,州衙也不会拿不出钱粮来!即便真有一日,连州衙也落魄了,还有底下的富商大贾呢。
一州之地,并非乡野可比,随便找一些富商们借点钱粮出来都足以应急了。如今沧州州衙自己不愿意出钱,又不想找富商借钱,便想着来幽州衙门打秋风,真当他们好欺负!
裴杼冷声道:“那你们来得不巧,幽州还不比沧州富裕,昨日能匀些粮食出来支援鲁城县已是勉强,而今再没有多余的钱粮。”
陈司仓哪里信这些,跪在地上哭诉道:“大人就这般狠心,要置万千沧州灾民于不顾?”
“是你们要置万千沧州灾民于不顾。”裴杼一点没惯着他们,直接将他们的面子揭下来往地上踩,“沧州受灾也不过这半个月的功夫,何至于到了弹尽粮绝的地步?自个儿占着粮仓不用,反而厚颜无耻地跑去找别人要,沧州的脸都被你们给丢尽了!受灾百姓若是无粮,便开仓放粮!若是没有地方住,州衙、寺庙、你们太守、别驾的宅子,哪里容不下灾民?”
陈司仓被骂得脸上青一块白一块。
要死,太守大人只听说王载要来了粮,也没说这裴太守说话这么不留情面啊。今儿贸然跑了一趟,不仅没要到粮食,还白白叫人骂了一场,实在是气煞人也。想到此处,陈司仓说话也就狠辣了点:“大人当真不看沧州州衙的面子,来日若是灾民真出了事儿,激起民变,便不怕陛下问罪?”
裴杼:“……?”
这话过于荒谬,他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看了一下其他人,才发现众人也是一副错愕的表情。
很好,不是他们耳聋,而是这些沧州衙门的人太不要脸。
郑兴成更是忍无可忍,起身吼了一句“滚”。
这句滚喊得中气十足,没讨到粮的陈司仓等人吓了一跳,也再没好意思逗留,没多久便灰溜溜地离开了。
他们是走后,裴杼等人受的气却还没有散。裴杼甚至开始反思,是不是自己从前要钱时作孽做多了,否则怎么会碰到这样没皮没脸的。
难道他要钱的时候,也是这么没皮没脸?
裴杼呆愣地坐在椅子上,左右看着大为惊慌:“大人,您没事儿吧?可千万不能为那起子小人置气,气坏了身子真不值当!”
郑兴成跟魏平见裴杼不语,甚至扬言要出去将那些人拖回来再打一顿出气。
裴杼赶忙道:“算了,随他们去吧。”
裴杼没有多说的意思,气了一阵之后,仍在着急这件事情要如何解决。沧州看样子确有不少百姓受灾,但就他们对沧州州衙的了解,远不至于到断粮的地步。如今只怕是那些尸位素餐的官员占着粮库,将灾民隔绝在城外罢了。
王载虽然脸皮也厚,但好歹有担当,把能借的都借了一遍,这些州衙官员才是真正厚颜无耻。
得催着他们开仓放粮才行。
另还有一桩,这回沧州州衙光明正大地算计他,裴杼若是不回击,岂不是太便宜了他们?
裴杼走前看了贺朝俞一眼,知道这家伙今儿肯定又要写密信了。他写,自己也写,裴杼自问没什么不好给齐霆说的,齐霆既然想要一个忠心耿耿的官员,那裴杼装怎么也得装出一副忠君的模样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