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一七令
他是打定主意要将这个有想法的人拐回去。
话落,圆脸的年轻人便热切地望着裴杼, 还抱起自己做的木头船给裴杼展示:“这条船是比照着正常船只的图纸复刻出来的,我已经观察好几年了, 对制船的工序烂熟于心。只不过木船没意思, 随便就能造出来,但若是能用铁打造一条大船,才真正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贺辽嗤笑一声, 打量着这两个傻蛋:“就算你弄出来了,铁船跟木头船又有什么区别?不都是用来拉人装货的?重要的不是材质, 而是实用。铁矿产量本就不高,铸焊技术又不足, 铁制的物件还容易生锈,你那船放在水里泡一段时间便锈迹斑斑, 有何意义?说到底不过是哗众取宠罢了。”
裴杼耳朵微竖,这个红衣裳的公子哥貌似也不是糊涂蛋,口齿清晰, 条理分明,瞧着也不是俗人。
被贺辽质问的杨怀安却固执道:“能做出当世没有的东西,这便是意义所在。或许这样一艘船在如今看来耗资太大, 即便做成也不划算,但只要证明其可行,相信将来随着工艺蜕变,铁船定能取代木船。”
“呵,一派胡言。”贺辽没想到这人能痴成这样,也不知道他这脑子究竟是怎么长的,怎么就与人不同呢?
他于是转向裴杼:“喂,你真由着他瞎胡闹?”
裴杼充耳不闻,反而接过那艘小木船仔细打量。看得出,对方手艺极为精湛,每个零件都雕得栩栩如生、严丝合缝,甚至船上的门窗都能打开,桅杆上的旗帜还能升降呢。
好手艺啊,看来他之前说造一条木船没有挑战性,也不是狂妄自大。
尽管此人对木船相当不屑,但其实眼下造船业并不发达,也没多少人重视海运。不过。裴杼重视啊,铁船的象征意义大于实际意义,最多只是个噱头,他与眼前这人都不至于傻到会觉得能以铁船代替木船,以如今着落后的生产力,起码在今后几百年间应当都不会实现铁船的批量生产。
但若是借着这个噱头将造船业扶持起来,肯定稳赚不亏,只是当下裴杼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那便是水泥研制。他也想借此瞧一瞧这位年轻人究竟有多少本事,裴杼便道:“铁船的事情我肯定会让你尝试,只是如今不行,我有桩难题需要先解决。”
“什么难题?”杨怀安难得遇上一个肯出钱纵容自己这些天马行空想法的人,瞬间劲头十足,“您跟我说,能帮上忙我肯定帮忙。”
贺辽忍不了了,怒喝一声:“你们到底有没有听我说话,知不知道我爹是谁?!”
好大的口气,沈璎幽幽地看了贺辽一眼:“这位是河北道采访使兼幽州太守。”
贺辽:“……”
他瞪大眼睛,直愣愣地盯着裴杼。
有点不相信,再看一眼,怎么看怎么不对头,这人怎么可能是裴太守呢?
裴杼保持微笑,他比较好奇的是:“不知令尊是哪位?”
“呵呵。”贺辽干笑了两声装傻,通身的气焰全收。
旁边的杨怀安贴心地解释:“这位是德州太守家的大公子贺辽。”
德州?
裴杼立马想到了德州扒鸡,还有点馋呢。
杨怀安也顺便介绍了一下自己,相较于家世显赫的贺辽,杨怀安的出身便简单多了,不过是农户出身,凭借脑袋聪慧加上动手能力奇强,常给周边富户做点小玩意儿贴补家用。每次得的钱虽然不少,但杨怀安花得也多,他每次的实验都要耗费不少。且他折腾出来的东西大多没有实用价值,至今三十好几也一事无成,一家老小还就还只是维持温饱罢了。
杨怀安知道自己拖累了妻儿,除搞点研究之外,平常都不敢花钱,生活十分拮据。最近他又突发奇想要造一艘铁船,但因家中实在负担不起,故而出来碰碰运气。他原本是想要游说贺辽的,谁知道竟意外碰上了裴杼。
幽州太守、河北道采访使,这两个头衔加在一块儿便不可能缺钱。杨怀安铁了心要追随裴杼,兴许跟了裴大人后,他那些想法便都能付诸于实践。
贺辽自从被介绍了之后便不吭声了,但眼神却一直在裴杼身上打转。
不对劲,他早就听说过裴杼的传奇经历,据传,他在永宁县做县令的时候便立抗胡人,带着永宁县一群老弱病残打得胡人丢盔弃甲,连马都不要了。最近一次更是了不得,以太守名义坐镇永宁县,击退胡人四万余人,听闻后面还有胡人的援军,具体多少不得而知,总之是打了一场以少胜多的漂亮仗。故而在贺辽的想象当中,裴杼应当是位勇武过人的猛将,而不应该是现在这样……
温文尔雅,面如冠玉。美则美矣,但好像有点弱啊,贺辽腹诽。
沈璎见他一直盯着裴杼,似在挑剔一般,面色不善地问:“这位贺公子可有什么不满?”
贺辽立马摇头:“没有!”
沈璎却没轻易放过他:“那你又为何一直盯着裴大人摇头?”
贺辽眼见裴杼已经盯过来了,赶忙缩了缩脑袋。但已经躲不过去了,众人都看向了他这边,贺辽只好解释道:“没什么,就是原本以为裴大人是个武将来着。”
裴杼也知道,他怕是被前面那些事误导了:“我的确不是武将,但幽州军营中最不缺武将,就连我们这位沈姑娘也是武艺不凡。”
“她?”贺辽又忍不住张狂起来,贺大公子本就是嚣张且风流的性子,从来不屑于遮掩。依他所见,这沈姑娘也不过就是长得好看罢了,即便会点武功也应当只是花拳绣腿,哪里比得上男子?
裴杼看他这轻慢的态度,对这贺辽的好感荡然无存,立马拉着杨怀安跟沈缨准备离开,他觉得跟这人已没什么好说的了。
可沈缨却冲着他摇了摇头,看向贺辽的眼神平静得很。
不管是挑衅裴杼还是挑衅她,沈缨都不会轻饶。再加上,沈璎也看得出来这个贺辽虽然精瘦,但却是个练家子,不妨趁此机会探一探,若是功夫尚可,还可以带回去丢给江舟使唤使唤。沈璎冲他抬了抬下巴:“这位公子,若是不服,大可以比试一番。”
“比就比,你可别后悔!”贺辽身后的一群纨绔子弟忽然精神抖擞起来。
这姑娘怕是不知道吧,他们贺大少自幼习武,打遍德州无敌手。
贺辽皱眉:“我从来不跟女人打。”
裴杼觉得这家伙的嘴皮子可真是贱呐,沈璎却未生气,只道:“战场上可不分男女,只分敌我。”
“行,这可是你自找的。”贺辽还从来没有被一个姑娘家挑衅过,当下也有些上头了,竟忘了他爹的交代,撸起袖子便准备迎战。
不过鉴于这位姑娘长得着实好看,他待会儿或许会考虑放个水。
裴杼极为信任沈璎的身手,他不满的是这群人跟个猴子一样起哄,从里到外都充斥着对女子的不屑,似乎料定了沈璎一定会输一样。这样轻慢的态度,放在任何一个女眷身上都会让他觉得不适,更不用说是对着沈璎而去。
德州是吧,下一个查的就是你!
沈璎出门后穿得一直都是便衣,比划起来也方便。众人还没反应过来,两人便已快速交起了手,招式眼花缭乱,看得人目不暇接。
奋力接过一拳后,贺辽退了两步,立马收起了玩笑的心思。这位沈姑娘确实很强,比他任何一位师傅都要强,绝对不能小觑。贺辽几乎使出了看家本领,但也只是勉强跟沈璎打得有来有往。
不多时,沈璎便摸清楚了贺辽的路数,基本功扎实,看来是真练过的,身手不在赫连、谢邈之下。缺点是招式大开大合、往往只是借助蛮力,一击毙命的狠招并不会。观赏性极高,但对上沈璎这样快准狠的路子并不讨巧。
这也不难理解,太守家的大公子,又不是奔着去战场上杀敌取胜而练的武,招式光明磊落也在情理之中。
沈璎探明白之后便没功夫跟他闹了,直接一脚将其踢了出去,跟着收起手。
裴杼连连鼓掌:“打得好!”
杨怀安也目瞪口呆地跟着鼓掌。
这位沈姑娘也太厉害了吧,太守大人身边果然卧虎藏龙。
贺辽站稳之后,磨了磨牙,脸上像是打翻了五味瓶。合着这位姑娘方才跟他打得有来有往都还是收着劲儿的?他练了这么久,竟还比不上一个姑娘家?
沮丧感充斥心头,贺辽甚至想直接摊在地上,找点土把自己埋了算了。
裴杼挺直腰板,巡视一圈:“诸位还要比吗?”
一群纨绔们缩在一块儿,连头也不敢抬。贺辽都输了,他们上场只会挨更毒的打。早知道方才他们就不吆喝了,谦虚一些,好歹不至于这般下不来台面。
裴杼哼哼两声,这才矜持地准备退场。
贺辽看他们要走,忙鼓起勇气问:“像你这般身手,幽州真的有很多吗?”
沈璎微笑:“是多是少,同你有关系么?”
说完给裴杼一个眼神。
裴杼瞬间了悟,牵着沈璎的手,一边走一边故意刺激:“跟他这个手下败将有什么好说的?吹得那么厉害,进了军营说不定连个巡逻队的兵都打不过,咱们走,不必理会他。”
贺辽彻底噎住,狠狠锤了一下地。
他自然是不服的,更不信幽州随便一个巡逻兵都能打得赢他。但对方已离开,贺辽实在不好舔着脸继续争辩,毕竟他打不过沈璎是事实,跑过去吵架也没有底气。
贺辽躺在地上盖住了眼,他今儿已经够丢人了,把这辈子能丢的脸都丢完了……不成,回头他定要去幽州的军营看看,他就不信了,自己还真就差成这样!
后面的纨绔们终于再次围了上来,七嘴八舌地议论那位沈姑娘的身手。只有一个人后知后觉地提醒:“贺大少,咱们是不是彻底得罪了裴大人啊?”
贺辽:“……!”
他神色大变地坐起身子,这才恍然记起来自己此行的目的。
德州就在棣州旁边,他爹担心裴大人抄家抄上瘾了,回头来了德州也要不分青红皂白地杀人抄家,一时间不知该如何招架。德州官员对这位裴采访使都陌生得很,贺太守于是便派自己的儿子前来打探打探消息,若能趁机与裴杼交好,那自然是意外之喜了。
可眼下看来,喜显然是没有了,但愿来日他爹不要受惊吧。
贺辽带着几个狐朋狗友,提心吊胆地离开了棣州。
棣州的河道还在修建,沈璎快速定好了后续的诸项安排,所需粮食、工钱全都给棣州官员列好,但凡他们有点脑子,按着上面一步步来做都不至于将事情弄糟。
棣州的事裴杼扔给了当地官员,转头就领着自己的班子杀去德州。
杨怀安则被他送到了幽州,连带着杨家一家都送了过去。裴杼将水泥的事交给杨怀安,又写了一封信给郑兴成,让他全力配合。
至于别的,裴杼便没有交代了,全看杨怀安的悟性,希望这回捡回去的人不要让他失望。
裴杼出发之前依旧没有给德州口风,但他们此行人数不少,德州官员又不是傻子。贺太守提前两天就收到了消息,再三告诫底下官员都给他将皮收紧一些,千万不能在这两天给他闹出幺蛾子,否则不用裴杼出手,自己便能剥了他们的皮!
贺辽慌张地坐在下首。
前两天闹出来的事,应该不算吧?
第114章 布局
在贺太守一阵疾风骤雨的训斥过后, 堂下诸位官员终于等到了赦免,忙做鸟兽散。
下去之后众人还在唉声叹气,心想着这位裴采访使不好好地留在幽州过冬, 整日这样东奔西走的也不嫌累。苦了他自己也就罢了,关键是这么一闹, 所有人都得跟着他一道受罪,还不知道这一出要如何结束,他们又是否会被牵连。
梁国地方官员俸禄并不多, 指望着那点俸禄过体面日子无疑是痴人说梦。所以底下官员稍微收点孝敬,贺太守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只有一点, 别主动索贿、贪婪无度,更不许顷占民田,祸害一方。
有贺太守看着,官员们也不会犯什么大事儿, 最多就是手脚不干净罢了。贺太守安慰自己,他们德州应该不会像棣州那样, 起码他这个太守还是足够稳当的,没必要自己吓自己。
刚这么想, 下一刻便看到旁边将“心虚”两个字刻在脸上的儿子。
贺太守眉头皱紧,高声呵斥:“你又做了什么糊涂事?”
“没有!”贺辽下意识否认。
回程到现在, 贺辽都没敢将当日的事情告诉他爹,就这么一直拖着,以为能拖过去。他料想裴大人此番肯定是为正事而来, 只要他不主动提当日的糊涂事,他爹就不知道自己得罪过裴杼,那么他便安全了。
贺太守狐疑道:“你别是在外头又惹了什么风流债, 再敢欺负别的姑娘,我先打断你的腿!”
贺辽大呼冤枉,他是喜欢喝喝花酒,但那个纨绔子弟不爱喝花酒?且那都是你情我愿,他又没亏待了谁。再说了,他也只是偶尔去一趟,平常都还忙着练功呢。
说起练功,贺辽又有话要说了:“爹,要不您重新给我请个武师傅吧,如今这个没什么用处,也教不来真本事。”
“好狂妄的口气,这已是德州最好的武师傅了,难道还教不了你?”贺太守只当他又在放屁。
“可他确实技不如人啊。”连带着自己都输得凄惨,还输给了一个女子,叫他这些时日一直都没有缓过劲来。
但听他爹这样说,贺辽也知道再没有更好的人选了,可他又实在不想将就,于是灵机一动,“爹,您让我去参军吧!”
“去哪儿参军?”
“幽州啊。”贺辽答得理所应当。在师傅手里长进不大,去了战场上还能学不到真本事吗?战场上可没有人会让着他,到了绝境,总能逼出点潜力的。
贺太守脸一黑,直接让他滚。
参军?想都不要想。战场上刀剑无眼,他又不需要这个蠢儿子给自己争脸面,何必冒这个险?
两日后,裴杼如期而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