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柳拾柳
祈瑱不防程嘉束问得如此直白,不由有些尴尬。
其实这样的事,换作旁人,定是私下里叫下人们打听,表面上却云淡风轻,装甚么都不知道一般。也就束娘这样的,直愣愣地便去问他妾室的事。也亏得祈家人口简单,上下不过几口人。若是遇到那祖孙几代,妯娌各房混住的,束娘这性子,不晓得暗地里要吃多少亏。
但他自己就是个心计深沉,多思多虑的人,偏也就喜欢程嘉束这样直来直去的性子。夫妻至亲,本就该无话不谈。她有疑问,他倒是更愿意她直接问他,而不是自己私下打听。尴尬,也不过是因为这事儿不大体面罢了。
祈瑱便将当年的事简单说了。
程嘉束不由感慨:“可惜了魏姨娘那张脸了,多漂亮啊。”
祈瑱扫她一眼:“你不是素来说自己气量小么,怎的今天这般贤惠,还替魏氏说话了?”
程嘉束叹气:“你们这些俗人哪里能懂,爱美之心,人皆有之。魏姨娘这样一张脸,虽说便有那道疤,也不掩美色,可终究让人可惜啊。”
祈瑱默然,随即问她:“那她们两个,你待如何处置?”
程嘉束诧异看着他:“你自己的妾室,你来问我?”
祈瑱叹气:“不是你这个醋坛子说过,你的地方没有给妾室留地儿么。”
程嘉束不说话了。她初来乍到,还没有习惯此处是自己的家,自然没有将此事放在心上。只她再傻也知道这话不能说出口。便若无其事道:“还能如何,就这样呗。我虽是这么说,可也不能让人家没有个活路。譬如魏姨娘这样的,离了侯府,哪里还能有容身之处。也就这样罢。”
祈瑱闻言不由便看程嘉束。她面容平静,眼神清澈,显然那话并不是违心之语。
祈瑱心头便是一软。两人相处这许久,祈瑱也知她性子,绝不是随口一说的气话。他本就于女色上不大看重,现在与程嘉束情投意合,之前便细细考虑过如何处置府里的两个姨娘。
李珠芳好说,就凭她从前做的那些事,程嘉束怎么待她都不为过。
只是魏氏却实在无辜。她又不能生,便嫁人也嫁不得,祈瑱已做好将她送庄子上养着的准备了。不想程嘉束虽然有些醋性,但终究心肠是软和的。
不管一个人自己是什么样子,总希望身边的好人多些。谁都不希望自己的枕边人是个冷血冷情的。
祈瑱看着程嘉束,忍不住凑上前亲了亲她的脸颊。又拍拍她的肩膀,轻声道:“你也累了一天了,先歇一会儿罢。”
晚上的家宴也是乏善可陈。不过就一家五个人吃个团圆饭。这回,便没有叫两位姨娘了。
因着裴夫人心情不好,一直板着个脸,下人们皆是小心翼翼,行动间轻手轻脚,生怕出个差错,被人当场作筏子。
裴夫人端坐一旁,并不理会儿子儿媳。只是在入席的时候,才突然出声:“晟哥儿坐我身边。”
祈瑱皱皱眉,却终究没有说话,让晟哥儿坐在了裴夫人下首左边,自己坐在了裴夫人右边。
程嘉束便起身站在裴夫人身边,给她布菜。
祈彦看着母亲,面上不禁浮出担忧之色。
程嘉束夹了三筷子菜,裴夫人动都没有动,只顾自吃自己夹的。
祈瑱淡淡道:“好了,都是自家人,难得聚一次,不必讲那许多规矩。束娘,你也坐下吃饭吧。”
裴夫人面色更是不快,筷子一摔,冷冷道:“她一个做儿媳妇的,服侍婆婆难道本就是天经地义的事,怎的偏就她架子大,使唤不得?嫁到我祈家这么久,晨昏定省过几次?若是连伺候婆婆都不愿,这样不孝的媳妇,还是送回程家好生教导,我祈家可不敢要!”
祈瑱还未说话,程嘉束已垂首恭声道:“不曾尽到媳妇的责任,是儿媳的不是。如今儿媳既然已回府,自当侍奉婆婆,不敢懈怠。”
裴夫人“哼”了一声,不再说话。
后面程嘉束再布菜,裴夫人倒也不再刻意为难,也会挑拣着吃上一两口。
裴夫人心中清楚,如今儿子在一边护着程氏,她也不好做得太过。且罢,总归阿瑱不能一直在家呆着。媳妇伺候婆婆天经地义,后头日子长着呢。
用过晚宴,程嘉束与孩子先回,祈瑱自己留下来陪裴夫人说话。
他知道裴夫人对程家的态度,便是为着一家子和睦,也得抚慰一番裴夫人。裴夫人亦是明白他的盘算,故而并没个好脸色给他。
此时母子相对,祈瑱叹道:“母亲,程氏性子和顺,又一个人将彦哥儿扶养大,着实不易,母亲又何苦揪着旧事不放?”
裴夫人冷冷道:“我父亲丧于程家之手,你要我如何放得下?”
祈瑱默然无语。
自程嘉束进门,裴夫人翻来覆去便是这话。
此前他觉得无所谓。然而与程嘉束生活了一起,夫妻恩爱和谐,便觉此话分外刺耳。
一开始议亲之时,他便同母亲说过,他身无倚仗,为了替五殿下表忠,搏个出头之机,他才应下这门亲事。
母亲当时并没有二话。若母亲当初拿这个原由竭力反对,孝字当头,他又岂会不顾母亲的感受,娶个仇家之女?五殿下那边,他自会再寻效力之处,又何必搭上自己的姻缘?
只如今他要同程嘉束好好过日子了,母亲却又不乐意,次次拿程嘉束的出身说话。
良久,祈瑱道:“既是如此,母亲却是想要我如何做?”
裴夫人不假思索道:“休了程氏,再娶新妇便是。”
她反而转头劝祈瑱:“程氏一个丧母长女,又不得父母欢心,你娶她与你没有半分助益。程家说是嫁了女儿,可与咱们也没有往来。这样的姻亲,要了何用?咱们祈家也不是从前,以你如今的身份地位,什么样的高门贵女娶不到,何必非得留着这个程氏?”
祈瑱已放弃与母亲讲那些道理。
他断然拒绝:“如今彦哥儿已经长成,他是我嫡长子,又被程氏教养得极好,年纪虽小,却资质不凡,将来也足以担起光耀门楣之职。便是为了彦哥儿,我也不可能休了程氏。”
他看着裴夫人,语气中带着不容违拗的坚定:“母亲年事已高,本就是该颐养天年的年纪了。还叫母亲替我们操持府中家事,是我这个做儿子的不孝。如今程氏身子已经养好回府,以后府中中馈事宜,还是交给程氏打理,母亲只管安心荣养便是。”
想了想,又道:“过年府中祭祀之事,母亲也可指点程氏一二,叫她替你分担些活计。她身为宗妇,侯府主母,这些也本就是她的职责所在。如今也该她担起来了。”
裴夫人看着儿子冷肃淡漠的面庞,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
……
临近年关封笔,各处衙门都忙,祈瑱亦是天不亮便去上值。程嘉束亦是一大早就起来了。
昨天家宴之时,裴夫人便拿晨昏定省说话。她此前在别院也就罢了,今次回府,那些做媳妇的规矩定然是要遵守的。虽然明知裴夫人定然会借机为难自己,但是礼法如此,却容不得她推避。
知道今日必定难熬,程嘉束送走祈瑱,便匆匆吃顿点心,喝了热茶垫肚子,这才去颐德堂给裴夫人请安。
此时雪下了一夜,至今
未停,地上已经积了厚厚一层雪。下人们起来得早,小径上的雪已扫过了。到了颐德堂,院子当中的雪也扫出一条小径,只是有个婆子站在正堂外,将程嘉束拦在了外头,面上似笑非笑,道:“老夫人还未起。劳烦夫人先在外头稍等片刻。”
程嘉束没有说话,她身后的柳枝上前客气问道:“妈妈有礼了。不知妈妈怎么称呼?”
那婆子道:“不敢,老婆子夫家姓冯。”
柳枝态度恭敬道:“冯妈妈,您瞧这雪还在下着。夫人刚送完侯爷上值,便急着给老夫人请安。若是着了寒气,回头过给老夫人还有侯爷,也是不好。不若劳烦妈好歹寻个能遮风挡雪的地儿,让夫人在那里等着?”
一旁柳月也赶紧拿了个银馃子朝冯妈妈塞过去。
冯妈妈微微侧身避开柳月,并不收她递来的银子,面上依旧一副似笑非笑的模样:“不是老婆子不体谅夫人,只是老夫人随时都能起身,若是老夫人起来了唤夫人进去,找不见人,岂不是老婆子的不是?还请夫人就在这里等着罢。”
说罢朝着程嘉束福了一礼,便转身进了正堂。正堂门外也挂着厚厚的缎面毡帘,冯妈妈将门一关,厚厚的帘子挡着,外头再听不到里面一丝声音。
颐德堂院子颇大,院子空荡荡的,只站着程嘉束主仆三人。冬日的清晨,四处寂静,只闻轻微簌簌的雪落声,及偶尔传来远处唰唰的扫雪声。
程嘉束穿得厚,又抱着暖炉,倒还好。只不过时不时得跺跺脚,防止脚麻。两个丫头倒有些缩手缩脚的,又不住伸手呵气。
程嘉束蹙眉,今日是疏忽了,明日再来时,两个丫头也需得备好手炉才是。
她对自己要遭受的待遇早有心理准备,此时并不觉得羞辱委屈。
无论是身份地位,还是实力,她都是势弱的那一方,此时除了忍让又能如何。便是祈瑱,难道还真指望他为了自己跟他亲娘起冲突不成?
程嘉束又不是那等战战兢兢、一心想要讨好婆婆,以图在夫家立足的小媳妇。裴夫人对她的憎恶她早就一清二楚,她从不期待裴夫人的善意,也不在乎裴夫人对她的厌恶。
既然对裴夫人无所期望,自然也无所畏惧。便是裴夫人如此下她脸面,程嘉束依旧态度镇定,一派坦然地站在正堂前等。
第86章 裴夫人的手段1
三人从晨色晦暗一直站到天光大亮。院外,也渐渐传来各处嘈杂的声音。正堂的帘子终于掀开,冯妈妈从里面出来,神色淡淡道:“老夫人起身了,请夫人进去。”
程嘉束被冷落这许久,不见一丝不耐,微微冲冯妈妈点头,抬脚便往台阶迈去,两个丫环跟在后头。
却听冯妈妈又道:“两位姑娘留步。夫人要伺候老夫人洗漱,怕是用不着两位姑娘伺候,还请两位姑娘自便。”
程嘉束也不与冯妈妈多纠缠,闻言便转头对柳枝柳月道:“老夫人跟前也不需你们两个,你们便自己先回去罢。”
说罢,自己一人进了正堂。
正堂内便有伺候的小丫头引程嘉束进了内室。裴夫人已经穿好衣裳,正待洗漱。
程嘉束无视了桌上放着的已吃空了的小炖盅及点心盘子,面容平静,冲裴夫人行过礼。
裴夫人冲旁人点点头,一个婆子便端着一个铜盆过来,对程嘉束客气道:“有劳夫人,老奴要给老夫人净面,还请夫人给老夫人捧下水盆。”
程嘉束一眼扫过满室的丫环婆子,有的铺床,有的点薰香,有的系帐子,有的擦窗棂。总之各个一派忙碌的样子。
程嘉束嘴角含笑,接过水盆,稳稳端住。
那婆子又看了程嘉束一眼,似带歉意,然后用帕子沾了水替裴夫人净面。
这铜盆装了大半盆水,足有七八斤重。程嘉束平日里在别院里无事也练跳绳,偶尔也会提提祈彦的石锁,其实体力还是可以的。只是此情此景下,倒不必那么实诚。
程嘉束端了一会盆子,觉得时间差不多了,双臂便开始微微抖动起来,只是抖了一下便克制住了。面上也不似刚进时微微含笑,表情开始逐渐紧绷起来,明显一副体力不支又竭力支撑的模样。
终于在程嘉束双臂控制不住一直抖动的时候,大约也是怕她撑不住将水洒了,裴夫人淡淡说了句:“好了。”
便有丫环过来接了程嘉束手里的水盆端走。程嘉束长舒一口气,面露轻松之色。
只是接下来裴夫人便要梳妆,又有人拿来个妆奁匣子要程嘉束继续捧着。程嘉束温顺接过,捧着打开的妆奁盒,任由裴夫人在里面一样样慢慢翻拣。
老夫人这个妆梳得极慢,直到有下人来报,道是两位少爷过来向老夫人请安,梳头婆子才加快了动作,挽了个祥云髻,又挑了几样簪子插上,这才收了程嘉束捧着的妆盒。
丫头们将祈彦祈晟两人领进内室的小厅,程嘉束站在裴夫人身后,见儿子穿着锦蓝外袍,黑缎面棉靴,头发在头顶束成个小髻,戴了一顶小金冠,还有些梳不上的短碎发散在颈后,整个人显得英武俊秀。
自家孩子百看不厌,程嘉束见儿子进来,脸上的微笑便真心了许多。
两个孩子刚给裴夫人磕过头,裴夫人便一把将祈晟搂在怀里,亲昵嘘寒问暖,对一旁的祈彦视而不见。
祈彦毕竟也是个半大孩子,跟裴夫人又不熟,不免有些尴尬。抬眼却看到母亲站在裴夫人身后,正看着自己,双眼含笑。
祈彦的心便安定下来,冲母亲笑笑。站在一旁看裴夫人与祈晟一派祖孙天伦。
他对裴夫人本就不熟,对她亦没有什么感情,见她跟祈晟亲近,只觉得理所当然,却是没有半分不甘羡慕之意。
旁的大家族子弟争夺长辈宠爱,除了祖孙亲情外,更多的还是想从长辈那里获取些好处。只是程嘉束在祈彦跟前,一直有意无意淡化他跟祈家的关系。祈彦对祈家本就不亲近,裴夫人又待他冷淡不说,甚至还有些隐隐约约的恶意。他便更加没有讨好裴夫人的想法了。
故而裴夫人跟晟哥儿这番亲近,七分真三分假,在程嘉束母子面前,却是白演了。
裴夫人搂着晟哥儿说了好大一会儿话,才不舍把孙子放开,还叮嘱他:“赶紧回去罢,莫要耽误了功课。”
又吩咐跟着他的奶娘丫头:“这两日还下着雪,仔细看着少爷,不要叫他贪玩着凉。”
又殷殷切切叮嘱了几句,这才终于放人。祈彦祈晟便行礼告辞:“祖母,孙儿告退。”
祈彦看着程嘉束,又朝她行礼:“母亲,儿子告退。”
祈晟看了眼祈彦,又看一眼程嘉束,亦是迟疑道:“儿子告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