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蒹葭是草
七阿哥是皇后亲生的,她相信皇后此时比谁都难过,可她到现在都不能理解皇后的决定。
为什么要在那么冷的天,送那么小的孩子去陌生的圆明园种痘。
为什么要为原本没有发生,而且十几年内都不可能发生的事,想那么多做那么多,甚至赌上七阿哥的性命。
直到小小的金棺被移出皇宫,挪到城外暂安,皇上赐下谥号“悼敏皇子”,长春宫那边才终于有了动静。
靖秋顶着两只硕大的黑眼圈求见,见到鄂婉就跪了,哽咽着说:“求鄂嫔去看看皇后娘娘!自七阿哥夭折,皇后娘娘自责不已,数日水米未进,只是哭,几度晕厥。谁劝也不听,奴婢们实在没法子了!”
当初皇后让七阿哥年前种痘,鄂婉反对,现在她跑去探望皇后,只会让皇后更自责更难过,适得其反。
鄂婉转动痛到麻木的脑子,想办法,为今之计能安慰皇后的,恐怕只有皇上了。
“皇上人在何处?”她冷淡地问。
靖秋抹眼泪:“七阿哥夭折,太后也病了,皇上辍朝在寿康宫侍疾。”
好吧,差点忘了太后,鄂婉放弃皇上这个方案,又问靖秋:“在七阿哥夭折之前,还有哪位妃嫔的孩子夭折?”
同是天涯沦落人,也许能抚慰受伤的慈母心。
听完靖秋的回答,鄂婉终于明白皇后为什么整日郁郁寡欢。
在永琮夭折之前,后宫总共夭折了三个孩子,其中两个都是富察皇后所出。
分别是满月夭折的皇长女和乾隆三年被风寒带走的二阿哥永琏。
还有一个是皇次女,只不过哲悯皇贵妃已然病逝,无法去探望皇后,安慰皇后的失子之痛了。
鄂婉吩咐寿梅更衣,扶着玉糖的手去了长春宫。
昔日低调奢华的长春宫,此时仿佛被一片阴云笼罩,连冬日久违的暖阳也照不进去,到处灰蒙蒙的,死气沉沉。
皇后直挺挺躺在床上,两颊凹陷,眼神空洞,精气神好像都随着七阿哥去了另一个世界。
鄂婉给她行礼,皇后的眼皮才动了一下,虚弱叫起。
“娘娘还年轻,皇上也春秋正盛,以后会再有嫡子的。”鄂婉知道这样的说法十分烂俗,皇后大约都听腻了,可她实在想不出怎样说能安慰到皇后。
她的心也在滴血,并且在踏进长春宫后一抽一抽地疼起来。
哪怕皇上和皇后再有嫡子,哪怕他们都忘了小七,鄂婉也不会忘。
她会永远记得那个可怜的孩子。
皇后偏头看她,声音凄楚:“鄂婉,我不会再有孩子了。”
怎么会,皇后今年才三十六岁,后世四十岁,五十岁都能生。鄂婉才要问出口,忽然想起皇后生完小七身子骨一直不好,又闭上了嘴。
慎春在旁边含悲说:“皇后娘娘生悼敏皇子的时候伤了身子,太医说、说娘娘再难有孕。”
“我知道,你怨我,可永琮……永琮是嫡子,是皇上唯一的嫡子,他面前的路只有一条。”
皇后清瘦的面庞滑落两滴晶莹,用手抚去:“除了那一条路,任何歧路都是死。我也是没法子了,才想赌一回,没想到,还是赌输了。”
逝者已矣,活着的人总要继续。鄂婉自己还没走出来,却不想皇后继续沉湎悲痛,于是强打精神问:“悼敏皇子的死可有蹊跷?皇上派人查过了吗?”
当时正过年,宫里宫外都乱糟糟的,难免顾此失彼。
皇后摇头:“永琮夭折之后,皇上立刻查封了圆明园五福堂,除了太后和太后身边服侍的,把跟去的乳母、保姆,太监、宫女,和经手的太医,以及五福堂所有服侍的宫人全都送去了慎刑司。”
“没有审出任何蹊跷。”
这也是最让皇后难过的,她仰头望着帐顶,失声痛哭:“老天爷,我到底犯了什么错,为什么要带走我的孩子?如果可以,我愿意立刻死去,用我的命去换孩子们的命!”
皇后素来持重端庄,很少情绪外露,更不可能当众大放悲声,哭得涕泗横流,毫无形象。
哭过之后,皇后的病一日一日好起来。
后来,靖秋悄悄告诉鄂婉,七阿哥夭折那日被送进慎刑司的人,有一个算一个,都没有再出来。
“听说当时有两个小内侍在天然图画附近扫地,也被抓起来,一并押去了慎刑司。”
无独有偶,与靖秋一起唏嘘的还有钟粹宫的丹芷。
“可惜了娘娘安插在天然图画那里的眼线,还没动手便被抓了,送去慎刑司再没出来。”那两个人是丹芷亲自收买的,委实费了一番周折。
纯贵妃不以为意,目光飘向窗外:“当年寒哲最得宠,又有些恃宠而骄,不敢得罪皇后和更早进宫且有宠的高贵妃,却是狠狠得罪过我和嘉妃,哦不,嘉妃越活越回去,已然变成嘉贵人了。”
想到昔年的老同事,如今被自己甩出好几条街,纯贵妃不禁得意:“寒哲即将临盆,皇后自己去景仁宫侍疾便好,可她一并带走了高贵妃,将大肚婆留给我和嘉贵人。结果会怎样,皇后心知肚明。”
“借我和嘉贵人的手,除掉了最得宠的寒哲。”
纯贵妃勾起一抹冷笑:“又一脚将我踢开,放任长春宫的人到处说我是白眼狼,背主忘恩。是,二阿哥死后,我是在皇上面前争宠来着。可我是谁,我是皇后的人,我得宠,等于为皇后固宠。我的儿子得脸,长大还能忘了皇后不成?皇后表面大度,实则心眼儿最小,她心里从来没有别人,只有她自己、皇上,和她生的孩子。”
见纯贵妃谈兴正浓,丹芷也凑趣儿说:“皇后坏事做尽,不用娘娘出手,自有天罚。听说皇后生七阿哥的时候伤了身子,往后再不能生,也是活该!”
一个月转眼过去,太后先病愈,紧接着皇后的病看起来也全好了,已经能正常主持六宫事务,只是心情仍旧郁郁。
“自永琮夭折,皇后一直未曾展颜,这样下去如何能再次有孕,为皇上诞育嫡子?”皇上有嫡子情节,太后最清楚不过,即便皇后身子不好,年纪也有些大了,还是抱有一线希望的。
大清入关之后,未有嫡长子继承皇位的先例,若到了皇上这儿能打破魔咒,史书工笔应该自有一番评说。
也是皇上的福报。
想起皇后枯槁一般的面容,娴贵妃心里偷笑,面上却忧虑道:“其实从端慧太子夭折,皇后便心情抑郁,以致后来有孕,生下来的七阿哥始终体弱。若能开怀些,也可疏解郁气,生个康健的嫡子出来。”
太后何尝不知,可方法用尽仍旧不能令皇后开怀,不仅太后愁,皇上也很愁。
娴贵妃觑着太后脸上的神情,叹息说:“久居深宫,抬眼便是四角天空,想要心情开阔也难,更何况是皇后那样持重端庄的性子。”
太后闻言心中一动,想说去圆明园散心,转念想到永琮便是在圆明园种痘夭折的,怕皇后触景生情,越发感伤。
午后,皇上过来请安,太后对皇上说起此事,皇上也觉得有道理。
“去年便有计划东巡,到山东谒孔林,祭少昊、周公,然后登泰山。”谁知永琮在过年时夭折,计划一下被打乱,乾隆也没了这个心情。
“山东好,路程也近。”太后眼前一亮,很是赞同。
母子俩暂时说定。
皇上有意奉皇太后东巡的消息很快传遍紫禁城,鄂婉听说当场炸毛:“皇后娘娘久病缠身,虽说已经能如常主持六宫事务,并不代表就能长途跋涉出去游玩。”
皇上浪,太后也跟着浪,他们母子身强体壮,超长待机,结伴出去浪好了,为什么一定要带上皇后?
皇后知道鄂婉是为了自己好,也清楚自己这身子禁不起折腾,可皇上和太后未必不是一番好意。
尤其皇上,每次来长春宫,不是与自己执手相看泪眼,便是独自一人默默垂泪,堂堂帝王不可一世,在她面前哭得像个孩子。
她福薄,不能为皇上诞下嫡子,心中很是过意不去。若再拂了皇上的好意,皇上不说,太后也会觉得她不识抬举。
“昨夜我做了一个梦,梦见永琏和永琮都被碧霞元君接走召见了,也很想去泰山拜谒一番。”皇后提到永琮,果然见鄂婉眼中浮起水光,咬着唇再没说出反对的话来。
二月初三,皇上奉太后东巡,途经直隶,抵达山东。
先到曲阜,再登泰山,鄂婉全程陪在皇后身边,搀扶她下轿去碧霞宫拈香祈福。
“娘娘下轿时出了汗,在碧霞宫后殿歇息片刻再下山吧。”鄂婉拿帕子给皇后擦汗,眼珠不错盯着,生怕出意外。
话音未落,娴贵妃身边的绯菀过来传话:“皇后娘娘,山上风大,太后有腿疾,不想在山上逗留,此时要下山去济南城。”
“贵妃娘娘最得太后看重,也最孝顺,让贵妃娘娘先陪太后下山好了。”靖秋担忧地看了皇后一眼,反呛回去。
此次东巡虽然不是临时决定,但随行人员名单有变动,为了轻车简从,后宫跟来的不多。
除了皇后,皇上只带了娴贵妃、愉妃、婉嫔、鄂嫔几人。
分工也很明确,娴贵妃和婉嫔服侍太后,愉妃和鄂嫔跟着皇后,皇上身边并未留人伺候。
太后素来看重娴贵妃,经过七阿哥夭折,娴贵妃衣不解带侍疾之后,对她越发亲厚。
皇后心情郁结,暂时不能侍寝,愉妃和婉嫔都不得宠,鄂嫔倒是得宠,奈何她的心思都在皇后身上,对皇上十分冷淡。
皇上也是如此,自从七阿哥夭折,再没传鄂嫔侍寝,每次见到她都好像没看见。
在太后的竭力撮合之下,从紫禁城出来到今日,一直是娴贵妃侍寝,隐隐有得宠之势。
皇上奉太后东巡,六宫之事仍旧是皇后的分内,哪怕皇后力有不逮,也轮不到娴贵妃越俎代庖。
现在可好,娴贵妃不但越俎代庖处理了很多事,居然让人舞到皇后面前来了,靖秋怎能不气。
“靖秋,不得无礼,还不退下。”
皇后训斥完靖秋,和颜悦色对绯菀说:“本宫这就动身,不敢让皇上和太后久等。”
目送绯菀离开,靖秋不服气:“娘娘,娴贵妃用太后压您,欺人太甚!”
不等皇后说话,鄂婉已然道:“明玉告诉臣妾,第一个引导太后让七阿哥早种痘的人,就是娴贵妃。她虽然没有明说,却句句踩在太后心坎上,很不简单呢。”
皇后冷笑:“她无宠无子,家世也平常,却能越过嘉贵人,与手握两子一女的纯贵妃平起平坐,又怎会是个简单人物。”
鄂婉点头:“好的猎手最有耐心,娘娘一再退让,已经让这位好猎手有些得意了,只等她忘形之时狠狠收拾便好。”
上回七阿哥种痘,皇后赌输了,这回东巡皇后特别迷信鄂婉。
鄂婉说皇后出了汗,不宜立刻下山,皇后果然没动,又让靖秋去传话,说身体不适,要歇会儿再走,让太后先行。
吃了点心,喝了热水,等身上松快些才走。
皇上听说皇后不舒服,晚上安顿好之后过来探望,见皇后睡下便没让叫醒。
“皇后哪里不舒服,可让随行太医看过了?”皇后进城略晚,这边还没完全安顿好,皇上让其他人去忙,扯住鄂婉的衣袖问话。
鄂婉不防,被扯得一个趔趄,差点摔进皇上怀中。她看了一眼内室,不自在地抽回衣袖,客气而疏离地回答:“劳皇上挂心,皇后娘娘在山上出了些汗,怕凉风扑了热身子,这才耽搁了。”
皇上坐着,她站着,离得有些近。这时皇上朝前倾身,鼻尖都要碰到她胸了,鄂婉下意识后退两步,保持安全距离。
“皇后娘娘安顿好之后,让太医来瞧过了,只说有些劳累。”明知皇上在看她,鄂婉也不抬头,只盯着自己的鞋尖说话。
下一秒,手腕被捉住,人也被拉入怀中,听男人跟她咬耳朵:“你呢?你还好吗?”
鄂婉跌坐在皇上怀里,脸腾地红了,弹簧似的弹起来,发现手腕还握在对方掌中,一个没站稳,反将皇上抱住。
当初给七阿哥种痘,鄂婉竭力反对,还曾跑去养心殿求见。他狠心没见,以致七阿哥早夭,乾隆心里又痛又悔。
不仅是他,太后也日夜垂泪,直至卧病。
在寿康宫侍疾那段时间,娴贵妃始终陪着他。在他懊悔时开解,说七阿哥夭折是自己没福,承担不起嫡皇子的身份,与种痘无关,与任何人都没有关系。
皇子种痘,是圣祖爷的要求,那么多皇子都能在三岁之前成功种痘,说明三岁之前可以种痘。
太医也说,种痘越早,病症越轻。
六阿哥过了年纪才种痘,照样活蹦乱跳。
其实不用娴贵妃开解,他心里都明白,可就是在看见鄂婉的时候,会忽然想起她曾经的反对和她反对时说过的话。
她说:“七阿哥身子弱,晚些种痘更安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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