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廿七
卢三江也不怕他们偷师,因为普通人即便拿到料器配方,也烧不出真正清透的料器,核心技术压根不在操作方法上。
平安将桌上的成品拿起来对着天空看,即便天光昏暗,也能看出满是气泡和杂质,他可是要用来做镜片、拨片和培养皿的。
“这样可不行,太浑浊了。”
“别急啊。”老卢道:“一是各地的砂子不一样,颜山砂换成西山砂,需要反复烧制调整配比;二来,这些只是制作‘引子’的工具,不是最后的成品。”
平安想,“引子”应该就是当年从泰西带回的玻璃匠人所掌握的核心配方吧。
等老卢调整玻璃配比,就用了半个多月时间,这期间,倒是烧制出一批漂亮的玻璃珠子,有七八种颜色,用个布兜装着,送给平安玩。
平安如获至宝,捏起一颗,对着夕阳看。
“这是我闺女出嫁前最喜欢的东西。”老卢道。
“你闺女真幸福啊。”平安道。
“幸福啥呀,嫁了个赌鬼丈夫,要不是靠我们老两口偷偷接济,早上吊了。”老卢被戳中心事,不吐不快道:“一次不敢给多,怕被他男人搜出来,又不敢不给,一点也搜不出来,又会发火打人。”
平安惊讶极了:“不能和离吗?”
“做梦都想啊,”老卢脸上满是绝望到头的麻木,“官府不许,她男人又不肯写休书。也怪我年轻时把族人亲戚得罪干净了,也没给她生几个好用的兄弟,打架都找不到帮手。”
“混蛋!”平安恨恨地骂一句。
回家后,平安第一件事就是翻看《大雍律》,其实律法中早有规定,双方感情不和是可以判和离的,但在现实情况下,通常要双方协商一致,或是妻子殴打丈夫,又或丈夫殴打妻子至重伤,再或通奸等重大过错,官府才会准许和离,“七出”之条倒是可以休妻,可也要男方主动写休书才行。
现在那该死的赌鬼拿老卢闺女当摇钱树,不可能轻易放人,也就是说,除非老卢闺女被打个半死,或者殴夫获罪,否则没什么判离的可能。
平安想过找锦衣卫帮忙,可他一来拿不出什么宝贝去行贿,二来总是杀鸡用牛刀,怪不尊重人家职业的。
“乖孙,你想得太复杂了。”陈老爷道:“祖父出钱,派人去当地请一个有功名的讼师,足已摆平这件事了。”
平安眼前一亮:“对呀!”
坏人可以雇讼棍摆平官司,好人为什么不行?
阿蛮给平安送消食的山楂茶,正踏着这句话进门,自告奋勇道:“让我去吧!”
陈老爷一惊:“吓,阿蛮长这么大了?!”
阿蛮已经十三岁了,照旧穿着灰蓝色的粗布衫子,个子拔起来,裤子吊在脚腕处,有些不协调。
她只有一件出门穿的衣裳,宁安公主叫她去打马球时才会穿,在家里干活时就会换下来,她倒不是在意吃穿的人,只在意有没有书读。
平安想,阿蛮机灵会办事,又熟知律法,做这件事再合适不过了,加上她英气高挑,换上男装,再派个得力的家人跟着,应当还是很安全的。
这件事暂时敲定,次日,平安带着一兜玻璃珠子,高高兴兴地去学堂,分给伙伴们每人一把,午膳之后教他们打弹珠玩。
谁料胡学士的课上,从顾金生的袖子里滚出来一个,他偷偷去捡,结果可想而知,滴里咕噜满地滚,蹦的学堂里到处都是。
平安不出意外地又被胡学士留堂了——学堂里有规矩,不许带玩具。
为了彰显义气,大家都没有离开。
平安一本正经地狡辩道:“我们不是在玩玩具,是在……对弈。”
胡学士被气笑了:“那你就拿这几颗琉璃珠子对弈给我看看。”
平安四下梭巡,终于在墙角找到一张闲置的杌子,开始在凳面上画出密密麻麻的小圈,然后在众人疑惑的目光中,让金生对着小圈挖坑。
金生翻出刻刀,不多时,一个简易的双人跳棋盘就做好了,珠子刚好可以半嵌进去。
于是孩子们围成一圈观战,平安和胡学士各执一色玻璃珠,杀了个酣畅淋漓。
这样一耽搁,家长们在宫门外的大街上等到了天色擦黑,他们原以为是孩子们态度不端被胡师傅留堂做功课了,细问之下才知道,是胡学士拉着平安下棋,耽搁了散学。
素以沉稳持重著称的老领导,在孩子们荼毒之下,终究还是晚节不保了……
第111章 这孩子,上道得很!……
璐王府。
看着三个晚归的儿子,和他们带回的一把琉璃珠子,璐王有些火冒三丈,刚想骂他们玩物丧志,听说是陈平安给的,脸上转作和悦之色,对他们说:“写完功课就早点睡吧。”
回寝殿的路上,李宪独自为弟弟们掌着灯,他有话要对弟弟们说,太监们只好远远缀在后头。
“大哥,父王最近有点古怪。”小老二道。
“这种症状已经很久了。”李宪叹一口气,小声咕哝道:“能不称其位,其殃必大。”
他的父王,被身边的人捧得太高,被权欲冲昏了头脑,可他最不够用的就是头脑,他心虚,他忧患,还怕失去大好的局面,可他越害怕,越容易适得其反。
“什么意思呀,大哥?”
“你长大些就懂了。”李宪说完这话,在心里骂自己大逆不道,却还是叮嘱弟弟们:“你们千万记得,父王让你们做任何事,都要来找我和母妃商量,不要擅自去做,祖父面前要小心说话,但不要耍小聪明,祖父不喜欢。”
他还太小,又为人子,除此之外,再也想不到其他保全璐王府的办法了。
“记住了,大哥。”
……
阿蛮带着一笔见票即兑汇票,简单几件行李,骑着平安的“红将军”和尤七一起去了颜山。尤七是家里的老人了,正值壮年,有力气,做人又忠厚勤快,林月白点名让他跟着,一路保护阿蛮。
之后的日子,平安安安分分地上课、做功课、陪胡师傅下跳棋,一边等阿蛮的消息,一边等老卢的玻璃成品,没有比他更乖的孩子了。
这天散学后,祖父不在家,小福芦告诉他,卢师傅正在烧灯盏。
平安扔下书箱跑去围观。
他原本只想让老卢烧几个试管和培养皿的,奈何祖父太会拍马屁,哄得这家伙非要炫技,谁不让他烧他就跟谁急。
十一月的天气,老卢和祖父都打着赤膊,依然被高温炉烤得浑身冒汗。
滚烫的坩埚里,坚硬的石英已经被熬成了琥珀色的糖稀状粘液,老卢拿一根铁管挑出一团粘液,旋转着整理形态,然后迅速从另一头开始吹气一边吹,一边用铁钳拉,将柔软炽热的玻璃液塑造成莲花的形状,然后取小银钳,将半凝固的玻璃花瓣片片塑形,勾勒出舒展的文理。
然后吹制莲芯做为灯油碟,嵌入花瓣中央,再将十八片花瓣托起的灯盏,嵌在高高的灯柱与灯座上。
平安看呆了,这一套步骤下来,不但需要极强的臂力和肺活量,还需要经年累月的手感和功夫。
等到灯盏完全做好,卢师傅有用极细的刷子蘸取勾边,然后放入退火窑中冷却三日。
三日后,平安终于见到了那玻璃莲花灯盏的成品,花瓣边沿的金箔,仿佛晨光为莲花勾勒出的金边,实在是玲珑剔透,巧夺天工。
点燃灯盏,浅金色的柔光透过莲花花瓣,洒下细碎的光影。
陈老爷请老卢到家里吃饭,两人把酒言欢,仿佛失散多年的异母异父的亲兄弟。
“好孩子,这灯盏送给你。”老卢喝多了,一会哭一会笑:“要是做人也像烧料器一样简单,那就好了……我这辈子,对不起我自己,更对不起婆娘孩子……”
陈老爷赶紧宽慰他:“烧料器也不简单,你看我就烧不出来。”
话音刚落,大门外传来嘈杂的车马声,然后是急促的脚步声。
“安哥儿,安哥儿!”
阿蛮未见其人,先闻其声,兴奋地像一只报春的喜鹊:“快来看,我把卢家婶婶和姐姐带回来了!”
……
阿蛮不但带回了卢阿兰母女,还雇了一辆大车,把老卢的婆娘孙氏都给带回来了。
林月白瞧她被寒风皴裂的皮肤,干裂发紫的嘴唇,皱眉道:“这孩子,累坏了吧。”
阿蛮点点头,为防止赌鬼事后找地头蛇追上来报复,她日夜赶路极少歇息,好在“红将军”耐力好,拉着马车也不会太快,不然非被她跑死不可。
老卢终于与妻子女儿外孙女团聚,一家人抱头哭泣,大家也跟着为他们高兴。
“哦,对了!”阿蛮从衣襟里掏出几张汇票,交给赵氏:“太太,只花了十几两,这是剩下的钱。”
赵氏惊讶道:“怎么都拿回来了,打官司不用花钱吗?”
阿蛮摆摆手,嗓子冒烟说话卡壳,接过曹妈妈端来的水,咕嘟嘟喝了一大杯。
随行的家人尤七接着道:“别提了,当地有名望的讼师,压根就不接这个案子,多少钱都不肯接。”
平安这才明白,难怪现实中和离很难,讼师都不接的官司,足见寻常堂官的态度,所谓“义绝”一条,根本就是形同虚设。
阿蛮只好另辟蹊径,先去成衣店租了两身衣裳,从临县雇了个帮闲扮作住店的商旅,让尤七扮作长随,去赌鬼常去的赌场蹲点。
等那赌鬼丈夫身无分文被赶出赌场时,尤七搂着他的肩膀跟他套近乎,他主人在街上看到了他的妻子,一见倾心,便想以纹银十两相赠,典雇十日,侍奉他在颜山的整个行程。
赌鬼丈夫起先十分的气愤,拿他当绿头王八呢,恰好朋友经过,想拉他回赌场,听说他不肯典妻,还嘲弄了他一番。
“你又不是酸书生,十日就能赚十两,我若是个女人自己都去了!”
赌鬼丈夫又问:“万一有了孩子怎么办?”
朋友嗤嗤笑道:“十两,可以抓多少副药?打下来又不废什么事。”
大凡赌徒,都想着一招翻盘,赌鬼丈夫架不住十两银子的诱惑,当即去客栈与“商客”签订了典妻的契书,一式两份。
“你们拿着它,直接去家里领人就是,我走了。”赌鬼丈夫拍拍屁股,一刻也不想耽搁,转而又回了赌场。
阿蛮成功将卢阿兰母女带离,还派尤七去赌场知会他,卢阿兰不肯丢下孩子,怕孩子饿死,一并带走了。
赌鬼几时管过孩子的死活,摆摆手又将注意力转移到在骰盅上。
家里人听得一愣一愣的,平安问:“然后呢?”
“然后,阿蛮自己写了状子,自称是卢阿兰的远房亲戚,状告阿兰丈夫典妻,上堂帮母女俩打赢了官司。不但拿到了和离书,还将前夫以‘典妻’罪判处杖责八十,打了个半死。”尤七道:“知县派人去客栈找‘典雇人’,早已人去屋空,典妻书上白纸黑字签着‘杨贯’的姓名。”
平安笑得直不起腰。
林月白问阿蛮:“你是怎么做到的?”
“我仔细查了法条,‘将妻妾受财典雇与人为妻妾者,杖八十,并离异,妇女不坐,财礼入官’,我拿律条说话,再援引旧案,请堂官明断。”阿蛮有些得意地说:“太太放心,虽说典娶者同罪,但在现实案件中一般不太追究买方,阿蛮既没有行贿买通,也没有诽谤诬蔑,是堂堂正正打下来的官司。”
她从袖中拿出和离书,郑重其事地交给了卢三江。
老卢颤抖着手接过来,跪地就给阿蛮磕头,口称恩人。
“折寿折寿!”
阿蛮扶起老卢,林月白忙让曹妈妈将她领下去休息,还叮嘱她看看阿蛮的腿,骑了这么久的马,一定已经被马鞍磨出血泡了。
又叫人去开库房,取冻疮膏给曹妈妈送去,小姑娘的脸面有多重要,万一变成顽固的冻疮,年年发作,可有得烦。
又叫人将西小院收拾出来,给孙氏和卢阿兰母女暂住,老卢那工房灰烟瘴气的,她们哪里住得下。
一顿忙碌,待全部安顿妥当,大家各自回房歇下时,已经到了后半夜。
平安再次兴奋地失眠,铺好一张宣纸,在上面画下了六人跳棋的棋盘,次日交给家人,拿到木器店里定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