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廿七
……
乾清宫,东暖阁。
皇帝一边批阅奏疏,一边听罗纶汇报——那位“满脸刀疤的虬髯大汉”在宣州一带人赃并获,一口咬定是魏家四老爷指使他去买账本,为的是打探王文焕已经掌握的证据,只是这些供词与王文焕被杀的事实有矛盾之处。
既是为了打探证据,那么在证据还未到手之前又为何要杀人?
罗纶道:“再结合举报到巡抚衙门的那份匿名手札,臣斗胆猜测,盗取账本和刺杀王文焕的幕后主事,应该是两拨人。”
皇帝皱起眉头:“动刑了没有?”
“施以重刑审问,前后供词一致。”罗纶道:“他似乎就是这么认为的,臣揣测是有人打着魏家的旗号雇佣了他,所以再用刑也撬不出什么有利证据了。”
证据链就此断了。
“眼见即将败露,将一份手札送到顾宪手里,把朝廷的目光集中到昌平侯魏家……好一招祸水东引。”皇帝道。
魏家那些烂账,皇帝已经心里有数,此番下决心大力整饬晋州官场,丢失的文卷和账册也没了隐患,他此刻很想知道,另一股势力到底是谁,为什么试图拿捏边防官员的把柄,他更想知道,璐王到底有没有关联?
罗纶说:“锦衣卫审问了魏家上下百余口,没有供词指出与璐王有任何关联。”
言下之意,另外一股势力不得而知。
“继续查吧。”皇帝道:“璐王那边……先不要打草惊蛇。”
“是。”罗纶又道:“昌平侯想见陛下娘娘一面。”
皇帝令吴用去后宫征询皇后。片刻,吴公公回来复旨:“娘娘不见。”
皇帝喟叹一声:“朕也不见了。”
他明白皇后已经失望透顶,无力再为魏良求情——早就提醒他速回老家处理,此人选了一辆最舒服的马车,一路晃晃悠悠磨磨蹭蹭到了晋州,吃喝应酬又耽搁几天,还跑去巡抚衙门招惹顾宪,直接被装进囚车押回京城。
但凡长了颗脑子,带着扈从一路疾驰,拿出侯爷的架势迅速掌握话语权,一边主动退田,一边捆几个说了算的到京城负荆请罪,皇后想保他一命也有话说。
真是烂泥扶不上墙。
……
元宵节后,平安回到博兼堂,小伙伴们许久未见,热情备至,争相向他询问晋州的风土人情。
“真羡慕你爹可以经常出外差。”这是大家说得最多的话。
珉王何尝不羡慕,他也想逃出樊笼,多去外面的世界走走看看!
平安发放了很多特产,午休时拿着珉王写的条子,特意跑了一趟太医院,也给清儿妹妹送一份,不巧清儿进宫陪皇后去了,平安在沈太医的值房外探头探脑。
“平安?”沈太医正看到了他:“有事吗?”
平安小心翼翼地走进去,像点炮仗引线似的探着身子将礼物搁在他的案头,“嗖”地一声转身就跑。
沈太医道:“跑什么?别摔了。”
平安已经跳出门槛,不见了踪影。
……
回到博兼堂,就听说了昌平侯魏良及魏家大老爷被判斩监侯的消息,四老爷及家中的其他男丁,充军的充军,流放的流放,家产尽数抄没,皇后向陛下求情,才留下几顷祭田安置女眷和孤老。
六年前跟着皇帝皇后一起进京的魏家人,除了魏良夫妇和子女外,还有皇后的姑姑、妹妹,两个姑父和两个妹夫都在京中的几个衙门任职,姻戚身份一向使他们如鱼得水,如今也变成了一撸到底的罪责。
四人皆被查出贪墨事宜,流放边地,但皇帝留了一所京郊别业安置皇后的姑姑和妹妹们。
皇帝对负责此事的三法司官员道:“不这样做,只怕皇后性命难以保全。”
三位官员表示理解,毕竟是血脉至亲,只要皇后还在,她们纵然不复往昔富贵,安稳一生总是可以的,为了她们,皇后也不会轻易放弃自己的性命。
到了次日,皇帝又召内阁大臣、六部堂官,两位皇子,为此案做一个了结。
“李泊言,你来拟旨。”皇帝道。
当值的冯春立刻取来纸笔。
“是。”珉王这二年长进不小,他已经学会拟旨了。
皇帝道:“朕登基七载,边防积弊未除,又添新患,以至北虏入侵、生灵涂炭、边民困顿、士卒伤亡,朕躬身自省,乃宠溺外戚、姑息贪墨、昏聩失察所致,此皆朕之过也,古语云‘知错能改,善莫大焉’,朕中夜思惟,幡然醒悟,希图改之,遂令有司严加审讯,涉案之人无分贵贱文武,皆以国法论处,朕亦将请罪于太庙。此诏布告天下,咸使闻知。”
听到最后一句话,在场官员具是一惊,呼啦啦跪了一地:“臣等失职,令君父忧心,请陛下降罪。”
珉王心里也是一惊,罪己诏?父皇竟然要下诏罪己?
第134章 你怎么能在内阁贴符呢……
罪己诏,在本朝不算什么稀罕事,天生异象,地震灾荒,皇帝为了平息舆论都有可能下诏罪己,但承认自己的过失毕竟是需要勇气的。
他从先帝手里接过一个百废待兴的烂摊子,无论京城还是地方都在拨乱反正,他革除弊病、整顿吏治、修治黄河、治理土司,在这个过程中遭遇无数阻碍,也做过不少妥协,不知不觉竟变得优柔寡断起来。
他知道晋州军政有问题,也知道昌平侯魏氏骄横不法,可他瞻前顾后,迟迟难以下决心彻底整饬,是平安和珉王的谏言给他敲响了警钟。
将烂摊子留给后世之君,他与先皇有什么区别?有了谬误一味遮掩不做纠正,倘使后世之君都来仿效,这个国家会变成什么样子?
这一查不要紧,漠北入侵的根源居然是魏家私调军队修妓院。
太离谱,也太荒谬,皇帝虽有受蒙蔽的成分,但倘若及早察觉、防微杜渐,或许可以使边军百姓免遭战火,王文焕更不会为此殉职。
“令翰林院会同礼部议定王文焕的追谥、哀荣和封荫。”皇帝道。
“遵旨。”郭恒道。
钦天监选定时日,皇帝带着两位皇子,亲自去太庙祭祀。
珉王切切实实被上了一课,天子身上的一粒灰,就是百姓肩头的一座山,君王的一个喜好,一个纵容,一个疏失,都会化成万千生灵的血泪,然后变做品类各异的墨汁,变做东南西北的奏报,那些诽谤、攻讦、夸功、规谏……源源不断地汇入运河,涌向帝阙,那是至高无上的权柄,也是重逾千钧的责任。
回到乾清宫,再次召来阁臣六部,令人拟旨。
“珉王李泊言,心怀社稷黎庶,不避逆鳞之险,陈说得失于朕前,赤诚之心当不吝褒扬,特赐完长春宫金二十两,锦缎百匹,期其不负朕望,修身进德,造福万民。”
珉王到底不敢当着这么多人问,为什么他冒着被打死的风险进谏,要把赏赐给他娘……退一万步说,分他一半也好啊!
皇帝看向璐王,想从他的目光中看出点端倪,但璐王仅是一脸欣慰之色地看着幼弟。
皇帝又道:“文林郎陈平安,外傅之年,尚在学中,敢于直言陈奏,规谏阙失,实乃天下诸生之楷模,匪嘉渥典,曷劝将来?擢其为正六品承直郎,赐穿忠静服,赐金二十两,银百两。锡之敕命何求?唯愿内外臣工以之为典范,勿惮勿隐,匡正得失,安国利民。”
这回换成珉王一脸欣慰了,好兄弟又又又升官了!
皇帝瞧他那样子登时又有些无语,朕褒奖你,你一脸苦大仇深,听见平安升官反倒高兴起来,分得清西瓜和芝麻的大小吗?
嫌弃地瞥了小儿子一眼,又道:“将博兼堂划归詹事府管辖,今后若有地方举荐神童,朕亲试之,优异者入堂读书,月给食米,内阁稽考课业,俟有成效者奏请擢用,愿科举出身者,由地方学政考核,选送乡试。”
珉王闻言更欣慰了,忙不迭替大伙儿谢恩。
众人面面相觑,神情各异,这哪是要选什么神童,分明是给博兼堂的伴读们铺路啊。
许是上次联名上书的缘故,皇帝对几个孩子颇具好感,仿效国初对神童的“课业廪给制”,让他们有机会直接做官,也可以科举入仕,而且免于县、府、院三试,直接通过科试取得乡试资格,这铁打金铸的前程,也算给皇子皇孙做伴读的福利了。
说不羡慕是假的,谁家摊上这样的好事不得带孩子去祖坟上烧柱香?
偏偏神童爹娘们头都快炸了,心里都在埋怨,这种旨意悄悄下给他们即可,何必令人去博兼堂传旨?
孩子们读经书的目的本来就是为了早点取得功名摆脱经书,眼下听说只要随便读几年书就可以直接做官,个个都不打算科举了,散了学就呼朋引伴招猫惹狗,别说去祖坟烧香了,不去祖坟上放烟花都是谢天谢地。
平安接到圣旨后也很嚣张,甚至敢跑去跟二师祖示威:“我是楷模,二师祖,我是百官楷模。”
郭恒抬眼一瞥:“怎样?”
“没事,就说说……”
“去练字。”
“哦。”
……
皇帝一道圣旨撩起来的火,还要靠师长们一点点扑灭下去。
不科举是不可能的,从前怎么学,如今还怎么学,他们的考课归内阁管,王阁老不点头,谁也别想过关。
王实甫请长假回老家祭祖,他的堂伯王文焕谥号文恭,追赠都察院副都御使衔,另有对父母妻儿的封荫和赏赐,他作为家里的长子,要代父亲回乡传达这一消息,去坟前祭告,以慰其在天之灵。
这次不但平安升官了,连李茂李老板都获得了一身七品冠带,虽然一样是挂名的,但对于世代商贾的李老板来说足够光宗耀祖了。
陈琰替钱部堂去内阁办事,平安也在,正跟王阁老凑头讨论着什么。
平安喊了一声“爹爹”,陈琰应一声,问王时来道:“平安又给阁老添麻烦了?”
“没有,我给平安添麻烦呢。”王时来道。
陈琰:??
只见平安拿着几副镜片,一副一副地在王阁老眼前比量,远处墙上还挂着一堆东倒西歪的“山”字,上层大,下层小。
陈琰拧着眉头眯着眼看了片刻:“你怎么能在内阁贴符呢?”
此话一出,几个正在值房中忙碌的中书舍人忍不住嗤嗤笑了,四位阁老自持身份,堪堪忍住。
“……”平安道:“这叫验光。”
出于对师长的爱戴,他打算为王师傅重配一副叆叇。
每个人短视程度不同,镜片的弧度也是不一样的,从前的叆叇店都是粗略分成几个等级,也不管两眼度数是否一致,也不量瞳距,所以量身定制的叆叇,肯定比之前的要清晰。
而且只收五十两。
陈琰:?!
五十两,卖人家两片玻璃,怎么不去抢?
王阁老居然还挺满意,这时代叆叇是稀罕物,他之前那副不甚清晰的叆叇,花了一百多两。
陈琰皮笑肉不笑地附和:“嗯,划算。”
平安记下几个编号,收了摊,转而又找徐阁老推销。王时来心情好,处理完陈琰的事,笑吟吟地朝他道喜。
陈琰第一反应是陈平安又给他弄了什么差事,王时来却说是陛下擢升他为詹事府少詹事、翰林学士、掌院事,仍领武选司的差事,内阁的批红已经送达通政司了。
“要向你提前道喜了,青袍换红袍,位列九卿指日可待。”王时来道。
詹事府少詹事,正四品,辅助掌管东宫事物,不过那是早些年的事了,如今的詹事府官员已经成了转迁之阶,为日后升任高级官员做准备。
陈琰脸上不见什么喜色,他被郭恒“升得快,跌得惨”的思想洗脑得很彻底,平静地向王时来道谢。
话音刚落,郭恒敲两下门,径直进来,逮着首辅吕畴就喷:“四品官员经廷推方能应补,你们怎么批得红?”
吕畴早被他喷习惯了,解释道:“有简拔的上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