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廿七
璐王在王府中设宴,请他过府一叙。
“老钱!”平安从身后冒出来,想吓他一大跳,却见钱祭酒心事重重的样子,于是关心地问:“怎么啦?”
钱祭酒摇头叹气。
“我爹又欺负你了?”
这段时间平安已经看出来了,这国子监里说了最不算的就是祭酒大人,他不过是个挡箭牌,老爹才是背后的话事人。
人心果然是会变的,平安过去很怕老爹学坏,可不知什么时候开始,老爹给人欺负他会很愤慨,而老爹欺负别人,他却很淡定。
这就是俗话说的“护犊子”吧——平安如是想。
钱祭酒继续摇头。
他混到这把年纪,躲过了先帝的两位皇子争储,躲过了党争,躲过了数次京察,只想安安稳稳混到致仕,回齐州养老,不想接近任何一个皇子,所谓“礼下于人必有所求”,他不相信一个炙手可热的皇子会平白无故请他吃饭。
“要不我装病吧。”钱祭酒道。
平安想了想:“装病太明显,不如装傻。”
“这种场合也能装傻?”
“当然,我祖父遇事就装傻,还总结了一套‘陈氏装傻大法’,怎么用怎么灵。”平安道。
“详细说说。”钱祭酒凝神细听。
“其实就是三句话:‘我也不知道’,‘改天再说吧’,‘说了也不算’。”平安一根根掰着手指数过来,又道:“有这三句话,任何场合都能蒙混过去。”
钱祭酒啧啧称奇:“总装傻,不能解决问题吧?”
平安道:“真正需要解决问题的时候,他只要喊一声‘娘子’、‘儿啊’、‘媳妇’,我祖母和爹娘都会帮他解决。”
钱祭酒:“……”
想不到这世上有人比他还能混。
他至少是凭本事混日子,此人居然生下来就可以直接混!
……
到了散衙前后,璐王府果真派轿子来到国子监,请钱祭酒去赴宴。
钱祭酒心里已经开始不爽了,非要等到散衙才来,不能利用上衙时间把这顿饭吃了吗?
不过八人抬的轿子他倒是第一次坐,确实稳当。
轿子在璐王府门前停稳,轿夫挑起轿帘,钱祭酒弯腰走出来。
璐王府中门大开,已有两个王府官在门口迎候,朝他热情施礼,因为他的老家在余襄县,便称他“余襄公”。
总被叫“老钱”习惯了的钱祭酒,竟然觉得这称谓有些虚头巴脑的腻歪。
片刻,他恍然发现自己偏安一隅太久,整天跟平安混在一起,过于返璞归真了,忙清清嗓子,找回一点状态,与他们一边寒暄,一边相让着走进王府中门。
钱祭酒跟着两位官员,走进一座大殿之中,殿内设一桌酒席,宫人已经开始上菜。
再看一眼酒菜,就是寻常的酒席,稍稍上档次的文会都比这丰盛,不过听说璐王向来节俭,不但自己节俭,还上书劝谏皇帝减少无谓的开支,深受百官称赞。
璐王从内室走出来,笑吟吟道:“余襄公可是贵客,真令我这王府蓬荜生辉。”
钱祭酒俯身行礼。
“快快请起。”璐王虚扶他一把:“在本王这里不要拘束,只当是寻常亲朋相聚便是。”
钱祭酒躬身应是。
璐王的确如传闻中的礼贤下士,从三位王府官员与他的言谈相处中就能看出,因此席间气氛还算轻松。
酒过三巡,璐王才道明主旨:“听说陛下在国子监,遇到一位建言献策的高人?”
钱祭酒想了想,哪有什么高人?小崩豆倒有一个,都蹦到皇帝肩膀头上了……
他谨慎地说:“陛下礼贤下士,那日奏对的人很多,不知殿下说的是哪一位?”
璐王索性说得更清楚一些:“国子监中有位监生叫‘刘平安’的,大人知道吗?”
“知道,他不但是监生,还是臣的远房亲戚。”钱祭酒道。
“那还真是巧了。”璐王面露喜色:“陛下对他印象颇深,回去之后还提过两次。”
“那日刘平安的确随侍在陛下身侧,也说过几句话。”钱祭酒道。
他说着,不禁心中犯疑,刘平安不过在陛下身边站了两个时辰,回过几句循规蹈矩的话,陛下提他做甚?
璐王却心中大喜,这不就对上了!
璐王又道:“恰赶上宁安公主要遴选驸马,陛下命本王留心一二,本王很欣赏余襄公的人品德行,便先想到了国子监的监生。”
钱祭酒心里咯噔一声,璐王想召刘平安做妹婿?这是什么奇怪的想法?
又听璐王接着道:“您快说说,此人在国子监表现如何?”
钱祭酒无法做任何担保。
刘平安是个极其普通的人,普通到扔在人堆里找不见,但毕竟亲戚一场,若说他哪里不好,影响他的前途,若说哪里都好,今后公主有任何不满,都是他这个保人的罪过。
宁安公主不受宠也就罢了,可她偏偏是陛下和皇后的掌上明珠,日后小两口真要有个龃龉不合,他的清闲日子可就到头了。
于是他果真用上了“陈氏装傻大法”,面带歉意道:“监生的言行举止由绳愆厅负责,下官并不知情。”
“这样啊……”璐王于是换了个问题:“此人学问如何?”
“学业考课一向由司业负责,待臣回去查问一番,再回复殿下吧。”钱祭酒又道。
璐王顿了顿,再换一种问法:“我欲向陛下举荐此人为驸马,余襄公以为如何?”
“这男婚女嫁理应遵从父母之命,臣只是个远房表舅,实在做不了主啊。”钱祭酒一脸为难道。
璐王的嘴角微不可查地抽动一下。
席上的气氛变得微妙起来,钱祭酒觉得每一刻都很难熬,总算熬到宴席尾声,又说了几句相互吹捧的客气话,一边说“深谢款待”,一边说“招待不周”,钱祭酒便如蒙大赦,行礼退了出去。
璐王看着他离开的背影,愤然道:“此人就是个老油条。”
高泰跟上来,分析道:“看钱祭酒这藏着掖着的样子,定是想把人才攥在手里,日后荃选时亲自举荐,既市恩于刘平安,又在陛下面前露了脸。吕阁老不就是因为举荐韩让,得陛下另眼相待吗?”
高泰综上所述,做处高度总结:“此人八成就是陛下口中的‘平安’!”
璐王表示默认。
高泰又道:“还是直接把刘平安请过来问问吧。殿下不用出面,小人来问。”
……
次日,璐王府俭德殿的配殿之中,高泰围着刘平安转了整整三圈,反复打量,越看越脸盲,一会儿像他舅老爷,一会儿像他表妹夫——他就没见过如此普通的人。
不高不矮,不美不丑,不黑不白,不胖不瘦,非要说有什么特征,大概属那口带着齐州方言味道的官话了。
高泰问他是否见过皇帝,刘平安面带得意之色道:“岂止是见过,陛下亲临国子监讲学,学生有幸随侍左右呢。”
“陛下跟你说过话吗?”
“陛下以‘皋陶为士的典故’问学生,学生对答如流。”刘平安显然很满意当日的表现。
高泰敷衍地回答:“哦……那你挺厉害的。”
他想,人不可貌相,既然得陛下赏识,想必在学问上有其过人之处。
高泰又道:“刘监生,璐王殿下欲举荐你为妹婿,你意下如何?”
本以为这种事,砸到谁头上都得乐晕过去。
谁知刘平安脸色一变,敛笑起身:“万万不可!”
“怎么了?”
“学生已有家室了。”
高泰眨眨眼:“钱祭酒不曾提过啊。”
“刚刚提亲,还没通知亲朋,钱祭酒尚不知情。”刘平安道:“但今年年底,学生是要告假回老家完婚的。”
“没成亲就不算有家室,且不说八字还没一撇,即便公主真的看上你,退亲便是了。”高泰道。
“不是这样算的,”刘平安断然摇头,“眼下只是提亲,等到遴选结果出来,都已经过大礼下聘书了,到那时,女方知道我要尚主,不得不同意退亲,我家名声狼籍不说,女方也会成为十里八乡的笑话,让人家以后如何自处啊?”
高泰冷哼一声:“你想得还真多。”
刘平安见话不投机,草草朝他施了一礼,转身便走。
高泰愤然将他用过的茶杯摔碎,四下冲出几个侍卫,铜墙铁壁般挡住了他的去路。
第86章 我教你一招
俭德殿,璐王从宫里回来,就听闻高泰扣下了刘平安的事。
他向来以温文尔雅的形象示人,极少这样直白的发怒。
近乎失态地低吼:“本王说过,你在外面怎么做事我不管,不要把那些习气带到府里来,京城的地面讲得是王法和人情,还要我说多少遍!”
“那刘平安又普通又自信,还油盐不进,连公主都不放在眼里。”高泰辩解道。
“你这脑子用不着可以捐给灾民!”璐王道:“也不想想,他要是轻易悔婚的趋炎附势之辈,父皇会对他另眼相看吗?”
高泰:“……”
“人正因与众不同才难能可贵。不要本末倒置,本王的目的不是招妹婿,而是借这个由头与之交好,本来只是一桩锦上添花的事,你这样一闹,反而结成仇家了。”
高泰:“……”
言罢,他亲自去了配殿,处理高泰造成的麻烦。
……
“刘监生,一场误会,让你受惊了!”璐王一脸愧疚,快步走进配殿,又斥责左右:“混账东西,还不给刘监生松绑!”
高泰赶忙上前,解开刘平安身上的绳子,跪地磕头赔罪道:“是小人一时糊涂冲撞了刘监生,您大人不记小人过,原谅小人吧。”
刘平安吓得直往后缩,他家境优渥,半辈子顺风顺水,哪里遇到过这种阵仗。
璐王却攀着他的手臂请他一同用膳,嘘寒问暖,称兄道弟,十分亲近的样子。
璐王与他商量着,尚主的机会千载难逢,为一桩八字没有一撇婚事就放弃,委实可惜,何不做两手准备,这个月底就带他去见父皇母后,给他妹妹相看一番,若是不成,他自管回老家成他的亲,若是成了,立刻写信赶在下聘之前终止这门婚事,也还来得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