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零落成泥
甄兮自然没有吭声。
孟怀安也没想从甄兮这儿得到什么反应,说完后便笑着当先一步,心中充满了畅快感。
他如今在护国公府过得很舒适,从未这样舒适过。舅母和表哥都对他好得过分,他知道他们确实不介意他有一半孟世坤的血脉,只将他当做瞿家人。
他如今已是瞿怀安,而不是孟怀安了。
他大多数时候是开心的,只是每次一想到兮表姐,便难受得想掉眼泪。
他受苦的时候有她陪着,当他苦尽甘来时,她却不在了。
在没有亲手报仇前,他无法释怀。
甄兮跟着回到护国公府后便有些期待。香草和青儿既然已经来了,那么她就有很大的机会,通过青儿将她的真正身份告知怀安。
然而,甄兮左等右等,都没等到怀安将青儿送到她身边。
瞿怀安将香草青儿和梁木三人带回来后,分别进行了问话。
在侯府时,梁木对瞿怀安的伺候让他很满意,他也用得顺手,便央他表哥将梁木要了回来。香草和青儿是曾经最接近甄兮的人,他将她们带回来,其实是有点睹“人”思人的意思。
他曾跟兮表姐在那么多个日子里亲密无间,然而她们毕竟是她的丫鬟,知道的事比他更多。
在问话的过程中,香草的反应一切正常,但他发现青儿的反应有些古怪。在他问及往年七夕,兮表姐的生辰她都做些什么时,青儿却说,七夕不是兮表姐的生辰。
瞿怀安不知道兮表姐有什么理由会骗他生辰的日子,追问了几句,便听青儿崩溃似的说:“安少爷,表小姐她……我家小姐早就死了,后来的那个表小姐,并不是我家小姐!”
“你胡说!”瞿怀安第一反应便是否认。这等离奇的事,又让他怎么相信?这个青儿,真是胡言乱语!
“安少爷,奴婢并未胡言乱语。奴婢亲眼见小姐没了呼吸,身体都凉了,可她突然就醒了过来,而且,她什么都不知道,很多事都是问了奴婢才清楚的!”
青儿断断续续地说着,眼睛都红了。
这件事她已经憋在心里一年了,谁都不敢说,如今那位已死,再加上安少爷追问,她才将事情都说了出来。
那位真正死了的那天,她都不知自己是不是松了口气。
即便那位从未苛待过她,待她甚至比自家小姐待她还好,可她知道那位是借尸还魂的,惧怕从未消失过。
瞿怀安怔怔地坐着,实在不敢相信青儿的话。
他认识的兮表姐,竟然从不是“兮表姐”么?
许久之后,他才问:“若按照你的说法,她是何时……起死回生的?”
“刚来侯府的时候。”青儿道,“安少爷,我知道那绝不是我家小姐。她的喜好与习惯,与我家小姐全然不同,若真有人去阎王殿走了一趟回来后失了记忆,又怎会连喜好都不同了?她的字迹也与我家小姐全然不同!”
瞿怀安沉默许久,他忽然想起兮表姐在死前曾对他说过,让他好好活着,说他的表哥会来接他,会成为他的靠山。
这个预言般的话一直被他刻意遗忘,如今却突然跳了出来。
兮表姐若只是普通人,又怎会得知将来之事?
莫非,她是天上神仙下凡,只是因疼惜他而来借用了那具身体,护他到如今。
这个想法让瞿怀安好受了些,因为这意味着,他的兮表姐并没有死去,她只是回了天上,依然在看着他。
他又想起来,这一年来兮表姐的身体其实并不好,然而他说让她去看大夫,她总是不愿,要么说自己没事,要么就以“寄人篱下”为借口说无能为力,总之对身体是否康健一事并不上心。
她还经常同他说离别之事,要他习惯离别……
曾经的细节,曾经想不通的事,如今似乎都成了佐证。
兮表姐是天上下凡来的神仙,只为了照料他,待他等到了靠山的那一天,便回天上去了。
他对这个想法真是既欢喜又厌恨。
欢喜的是,兮表姐还好好活着,厌恨的是,她明明答应了不离开他,最后却食言了。
瞿怀安沉默了很久,最后让青儿先退出去了。
他脑子里有杂乱的声音,一会儿对青儿的话嗤之以鼻,一会儿又相信青儿的话,相信兮表姐还好好活着。
最终,所有的脑内争执,都化作了一声哽咽。
从侯府回来后,甄兮乖乖等了好几天,但始终没能等到青儿的到来。而她,连问问怀安为什么还不把青儿送来都做不到,只能天天吃喜欢吃的东西,听喜欢听的书……
如此将养了几日,她的左手已差不多恢复,但右手依然无法乱动。
等不到青儿的到来,甄兮也不打算就将希望放在青儿一人身上,于是她对红豆比划了许久,才将自己的意思表达清楚——她要做女红。
这位对甄兮怀有适度善意的丫鬟,在得知了甄兮的意图之后,很有些诧异,只觉得她手都伤成这样了,眼睛又看不到,怎么还能做女红?
红豆很多事都不能自己做主,便硬着头皮跑去跟马嬷嬷说,马嬷嬷随口就应了下来,一个瞎子想做女红?那不是很有意思的事么?拦着做什么!
于是,甄兮便拥有了针头线脑。
她还记得自己当初刚跟青儿学女红时,给怀安做了个香囊,不知再做一个送他,是否能引来他的探究?而且,其实每个人的绣活都有不同,怀安自己可能看不出来,但青儿应当能看出来吧?毕竟她可是青儿手把手教出来的。
至于眼瞎加只有左手能不能做好绣活一事,就不在甄兮的考虑范围内了。
不行也得行啊,顶多就是手指多戳两个窟窿罢了。她现在连在看不见的情况下用左手拿筷子吃饭这种事都已开始学着做了,在看不见的情况下做女红一事,照旧也难不住她。
甄兮做女红时没挑时间,怀安有时候来会看到她在做什么,但从未在意。她也想过是不是要提前引起他的注意,又怕他会阻止她做这事,便没太高调,只想着等成品出来后再说,因此,怀安只看得到她在绣东西,却不知她在做什么。
因为看不到,裁剪是个大问题,甄兮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让红豆明白,她要做的是个香囊,请她帮自己裁剪好了好几份,之后才一点点摸索着缝。
做第一个的时候,甄兮几乎每一针都要戳伤自己的手,等后来稍微熟练一点,她才能少受一点伤害。
甄兮看不到,便不知道自己做得如何,花了几天时间,最终选了一个她觉得可能是做得最好的。
不过即便是最好的,她随便摸摸便觉得肯定是不堪入目,可她已经尽力了。
甄兮虽然看不到,但怀安的存在感其实很强,这几天他来得并不勤,有时候来了看一眼就走,有时候来都不来。
无聊的日子特别难熬,甄兮几乎是数着手指算日子,很快便发觉自己来了竟然有快半个月了。
除了第一天怀安因为情绪过于激动而弄伤了她的掌心,那之后他就再没有碰到她一下,只是在慢慢消磨她的自我。
她很清楚怀安的意图,他太聪明了,知道怎么拿人的弱点下手。而且他还很有耐心,似乎并不介意为了报仇而多花一点功夫。
每一次短暂的接触,都让甄兮觉得怀安既熟悉又陌生,同时也渐渐对自己的决定多了那么一点不确定。
时间已进入八月,甄兮还记得,怀安的生辰是在中秋。
她作为“兮表姐”时,没能陪他过生辰,如今时间上可以陪他过了,可身份上又不合适了。
香囊做好的这一天,甄兮打算将它给怀安,但不巧的是,一整天她都没见到怀安。
直到天黑下来,她察觉到外头有不一般的动静,这才忙站了起来。
眼睛看不见了的一个好处是,她必须更多地用听觉和触觉等,她如今的听觉已比过去好了很多,可以准确地听出来怀安的脚步声。
她如今已熟悉了自己住的地方,走出门去时,速度比刚来时快了不少。
厢房的门一打开,甄兮便感觉到,有视线落在自己脸上。
她摸着墙慢慢走过去,感觉到差不多了,便笑着将手中紧握的香囊递了出去。
伸直的手撑着有一会儿,没人说话,她只能感觉到风从耳边吹过时的凉意。
然后,她察觉到手上一痛,捏在手中的香囊竟被人打了出去。而她自己也因那力道没站稳而踉跄着跪坐在地。
“你在做什么?”
瞿怀安冷着脸在甄兮跟前蹲下,看也不看掉落在旁的香囊,只盯着甄兮的脸,半晌后冷漠地笑了起来,“学兮表姐学得很努力呢。可你要弄清楚呀,你只是个赝品。”
甄兮想,要她学“兮表姐”的人是怀安,不让她学的也是他,可见男人心也是很令人难以捉摸的。
可是,他为什么就不能看上一眼呢?说不定只要一眼,他就能发觉不对劲了。
她跟怀安相处了一整年,她知道他的观察能力有多强,只要他能察觉到疑点,那么他得知真相的那一天也就不远了。
没法说话,甄兮只好就着这个姿势摸索那掉落的香囊。
但很快,她就感觉到怀安起了身,一声不吭地走了。
再过了一会儿,她才摸到那个香囊,起身后她孤零零地站着,她知道怀安并不在身旁。
她脑中突然想起刚才怀安那冷漠的语气。
真的,除了音色是一模一样的,他的语气会让她觉得,他就像是换了个人。
甄兮忽然觉得有些意兴阑珊。
红豆这时候突然在一旁出声问道:“韩姨娘,可要回去了?”
甄兮点点头,紧紧握住手中的香囊,突然将它递给了她。
红豆表情诧异:“这是,给奴婢的?”
见甄兮点头,她面上一喜,连忙接过后道谢:“多谢韩姨娘,奴婢很喜欢。”
甄兮转身,按照记忆中的路线往回走去。
香囊从她手里送不出去的话,那么就挂在红豆身上吧,在红豆身上被怀安看到的概率还高些。
甄兮送了这一回香囊之后,便没再碰女红。
她还记得,自己最初想要告诉怀安真相,是因为不希望他因仇恨而毁了自己。可她近两天突然发觉,怀安来的次数,实际上是减少了的。
她在想,他是不是想通了,准备放下仇恨了?
若真如此,她便没必要再跟他说什么了。
她有时候还是会想起死之前听到的怀安对她说的那些话,他若真知道了她的身份……她有种会很麻烦的预感。
但她还未完全决定好,还在观望。
时间过得很快,到了瞿怀安生辰这日。
护国公府里很热闹,甄兮听得分明。然而那些热闹,都与她无关。
今日是怀安的生辰,同样也是中秋,阖家团圆之日,跟她没什么关系。
安静地躺在床上准备入睡时,甄兮忽然想起了自己在现代的日子。
她的父亲家暴她母亲,然而在最初,他们一家三口,其实很幸福。不仅仅是中秋佳节,其余的节日,以及不是节日的那些普通日子,她与父母,过着普通但温馨的日子。
事情是在她高中时起了变化,她父亲开始赌博、酗酒,变成了她不认识的模样。起初因为她要高考,她母亲还瞒着她,到她上了大学,假期回家时,她母亲身上的伤痕开始遮掩不住,她便也知道了真相。
她试过很多办法,包括报警,然而问题都出在一件事上——她母亲并不想跟她父亲分开。
她当然理解她母亲是什么想法。头十几年,她母亲和她父亲很恩爱,是旁人都羡慕的神仙眷侣,连她这个女儿都插不进他们之间。
因此,每次她劝说她母亲离开她父亲时,她母亲只会说:“这只是暂时的,他迟早有一天会变回去的。”
她曾经因想起过去的幸福生活而动摇过,但在一次次的失望后,大学毕业之时她还是决定要带她母亲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