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暮序
不是,原来他一直介意,介意亮哥儿是她与别的男人所生的,介意她没能为他生下儿子。所以他忍耐了十几年,终于决定不再忍耐下去了,这才会有凌湘母子的出现。
杜诚忠胸口急促起伏着,脸上怒气未平。
只一想到女儿方才那句‘我恨你’,心里的怒火便又升腾起来了。
这段日子为了让凌湘母子进府,他承受了无数的压力,他一生挚爱的夫人、疼爱如珠如宝的女儿一个接一个地与他闹,不管他再怎么保证没有任何人会动摇她们在自己心里的位置,可她们一个个却像没有听到似的,哭闹无休无止。
有那么一刻,他怨极了云氏的不理解,不理解自己这么多年来承受了多大的压力,因为膝下无子忍受了多少讥笑,可因为爱她,他都默默地承受了下来。
可如今他已是不惑之年,为了传承杜氏一脉香火而纳一个妾室,如此都得不到她的谅解。
“父亲,今日是凌姨娘与弟弟进府的大好日子,你莫要气坏了身子,妹妹不过是担心你有了弟弟后会不再疼爱她了,故而一时接受不了,以致有些口不择言。待她想明白了便好了。”冯维亮掩饰住脸上的阴狠,上前来体贴地道。
被继子这般一劝说,杜诚忠才觉得心里的怒火稍稍地消去了几分,赞赏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欣慰地道:“这段日子多亏有你!”
若不得继子深明大义,私底下为他开解劝慰夫人与女儿,只怕还不知要闹到什么时候,凌湘母子才可以进门。
顿了顿又道:“在父亲心里,你永远是我最看重的儿子,是将军府的大公子。这一点无论什么时候都不会改变。”
冯维亮脸上带着笑,却是笑不及眼底:“在我的心里,父亲也永远是我的父亲,将军府也永远是我的家。”
最看重的儿子?真当他是那无知孩儿?父亲你给那孽种起的名字,已经充分地显示了他在你心中的地位。杜祖望,杜祖望……是不是还希望那贱妇给你生一个杜宗望?
可惜,不可能的,这辈子都不可能……
他飞快地斜睨一眼一脸娇羞的凌湘,脸上的杀气一闪而过。
且让你与你那孽种得意一些时日,待我找着了证据,这段日子因你们母子所受过的屈辱,必定加倍奉还!
夜朗星稀,贺绍廷倚窗而坐,自斟自饮。
许是心中有事,酒到深处,他也不禁添了几分醉意。安平县孙宅大火的那一晚,田氏曾经对他说过的那番话又在耳边回响着。
“……杜诚忠为了向那冯云氏证明自己的情深义重,竟让人给那三名已怀有他身孕的女子灌下打胎药,那可是虎狼之药啊!纵是身体壮健的妇人尚且承受不住,更何况是她们!一碗药下去,血流成河,我亲眼瞧着那三个成形或未成形的胎儿被活活打了下来,那三人更是气息奄奄,眼看性命不保。”
“如此情形之下,为了保住你娘,我才偷偷换了她的药,又恳求大夫替我们瞒着。那大夫也是可怜你娘,故而才斗胆替我们瞒了下来。”
“你娘深知杜府已是不可久留,自愿离府,杜诚忠心里眼里满是那冯云氏,哪里还想得起她来,见她主动提出要走,自无不可。”
“你娘离开杜府之后,我便一直再没有她的消息,直到年前她带着你前来投奔,我方才知道她嫁给了你爹,并且平安地生下了你。”
“廷哥儿,你且记住,今日姨母将你的身世告诉你,不是让你与杜诚忠父子团聚共聚亲伦,而是迫于无奈。你终究年纪尚小,离不得亲人照顾,杜诚忠多年无子,若是知道你的存在,或许能善待于你。只你千万要记住,在你之前,你那三位异母兄弟,全是死于你亲生父亲之手,你切莫对他投入过多感情,更别渴望他会对你有多疼爱!”
贺绍廷又一口饮尽了杯中酒。
情深义重,原来那人的情深义重竟是这般模样的……
他有些庆幸,庆幸自己这辈子早早就离了杜府。娘亲生前一直没有向他提过姓杜的半句,何尝不是也希望自己能与他撇得干干净净。
而姨母当日会告知自己身世,不过是早怀死意,怕她死后自己孤苦无依,才叮嘱自己上京寻找杜诚忠。所幸后来又有了姑母……
他低低地叹了口气,心里说不清是什么滋味。
他的生父要置他于死地,是与生母同为杜府侍女,彼此姐妹相称的田玉兰救了他们母子。
云氏、凌湘……
他嘲讽地勾了勾嘴角。
他的生母,本姓楚,名为云湘。在杜府为婢多年,杜诚忠却只唤她‘云儿’,只怕娘亲后来也终于知道这个称呼是什么意思了。
“将军,长顺送来的东西。”正在此时,范广皱着眉拿着一只锦盒走了过来。
长顺?贺绍廷一怔,随即明白必是唐筠瑶让他送来的。
“拿来我瞧瞧。”他揉了揉额角,吩咐道。
范广把那锦盒递给他,他顺手接过打开一看,见里面竟是放着一只小巧的布艺老虎和一瓶解酒药。
他哑然失笑,拿着那布艺老虎在手上把玩着,想到了年幼时在安平县衙和唐氏兄妹相处的那段日子,脸上笑容渐深。
范广见他一扫方才心事重重的模样,有些不解,想了想,还是把长顺让他转达的话道来:“唐姑娘说,让将军少喝些酒,若是不得已,也要记得吃一粒解酒药,否则误了身子,将来才是后悔莫及!”
言毕又在心里嘀咕:这唐姑娘忒没脸没皮了,一个姑娘家,巴巴地让人送了东西来,还偏要说这些容易让人误会的话。
贺绍廷仿佛想像得到那小姑娘说出这句话时的模样。秀美的双眉一定是微微蹙着的,脸上也必定是装出一副严肃的模样,明明是那样娇俏的小姑娘,教训起人来总是一套套。
又想到唐淮周被妹妹训得认怂的样子,他终于忍不住低低地笑了出声。
蔫坏的小丫头长大了,对付哥哥的手段也变得直白了,训斥、威胁……嗯,可怜的周哥儿……
他表情愉悦地取出一粒解酒药送入口中。
范广想要阻止已是来不及了:“将军,好歹也请人看一看这药到底是不是解酒药,吃了对身子有没有坏处吧!”
“是她的话不要紧,她总不会害我。”
第59章
却说长顺把东西送到后便回来复命,唐筠瑶从他口中得知贺绍廷办完差事回府后,便一直在屋里自斟自饮谁也不见,不禁又想到白日在镇远将军府前看到他脸上的那丝异样,心中暗暗猜测着,只是怎么想也想不到贺绍廷与那杜诚忠还有一层血缘关系所在。
她瞧着时辰差不多了,便打算到阮氏屋里去,刚经过园子便遇上了轻哼着小曲儿的唐淮勉。
“三妹妹回来了?”唐淮勉心情颇好地问。
唐筠瑶一见他便忍不住笑了:“免谈居士可是又构思了什么新的话本?”
唐淮勉吓得脸色一变,连忙冲她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又四下环顾,确信没有人听到她这话,这才压低声音道:“三妹妹,说好了不能让别人知道的。若是我爹娘知道我居然学人写话本,必是又要骂我不务正业了。”
见他这副鬼鬼祟祟的模样,唐筠瑶忍着笑意道:“那好,我不说,不过你若是出了新的话本,必须第一时间便送我一本。”
“这是当然,三妹妹可是我的忠实读者,自然是要好好对待的。”唐淮勉得意地回答。
还是他家的三妹妹有品味,不似那等庸俗之辈,不懂欣赏,更分不清好与歹,居然还敢说他写的话本毫不符合常理,还说三岁孩子写得都比他好。
狗屁!分明是自己撅起屁股都拉不出屎来,却偏要怪地面太硬!
看着他得意得就差没将尾巴摇上天的小模样,唐筠瑶忍俊不禁。
她自然没有告诉他,他真正的忠实读者并不是自己,而是当朝五公主。
每每看着五公主捧着免谈居士的作品看得津津有味,言语间更把他捧成了不拘一格放荡不羁的罕见才子,再联想自家三哥被二伯母追得抱头鼠窜的滑稽模样,差点没忍住喷笑出声。
唐淮勉对着他的“忠实读者”好一顿自吹自擂,末了才道:“对了,上回咱们投的那趟分红已经送来了,等一会儿我便让人给你送去,周哥儿的我也已经给他了。”
“行,这回挣得多么?”唐筠瑶随口问道。
唐淮勉嘻嘻一笑,洋洋得意地道:“当然!你三哥我什么时候看走过眼?这一次比上回还多挣了两成。”
“我就知道三哥是最厉害的,跟着三哥走肯定没错!”唐筠瑶笑吟吟地直夸他。
唐淮勉听罢愈发得意了,一拍胸膛,豪气满满地道:“你等着,三哥替你挣个十里红妆回来,让全京城的大姑娘小媳妇都羡慕你!”
“如此便多谢三哥了!”唐筠瑶大大方方地回答。
唐淮勉哈哈一笑。三妹妹就是这一点最好,从来不扭扭捏捏的,想说什么想要什么从来都是明明白白。
也是和唐淮勉多接触后,唐筠瑶才发现这小子居然有一身不输于他爹的挣钱本事。
京中经常有不少商队大江南北地去,而后便会从当地购买一些特产带回京城卖以赚取差价,唐淮勉便是瞧中了这当中的商机,结识了不少商队,拉上唐淮周和唐筠瑶兄妹凑了份子钱加入,挣了不少分红。
这生意并不是每一桩都能挣钱的,有时候千辛万苦地把货物运了回来,却由于这样那样的各种原因,有可能不但挣不到半个钱,甚至连本钱都亏损。
可唐淮勉却偏有那么一双慧眼,但凡他瞧中的,十之八九都能大赚,也让跟着他一起投资的唐淮周兄妹俩也挣了不少体己钱。
这也算是唐筠瑶的一个意外之喜了。毕竟手上有钱,想做什么事都容易些。
两人正说笑着,便见大房的唐淮兴和唐淮耀正朝这边走来。
“大哥,二哥。”唐淮勉主动招呼着,唐筠瑶也跟着不咸不淡地唤了声。
唐淮耀飞快地瞄了她一眼,轻声唤:“三弟,三妹。”
倒是唐淮兴眼神阴鸷地扫了他们一眼,而后视若无睹地从他们身边走了过去。
“老是这般像是谁欠了他银子不还似的,忒讨厌了!”待大房那对兄弟走得远了,唐淮勉才抱怨道,一会儿又压低声音道,“奇怪的是,最近他连书都不看了,整日不着家的也不知在忙什么,仿佛听说是遇着了什么贵人?”
自上科落第后,唐淮兴瞧谁都觉得对方在取笑自己,性子便愈发变得阴晴不定。尤其是李氏原本为他相中的那户人家,得知他落榜后,迅速答应了另一家的亲事,一个月前便将女儿嫁出去了。
为着此事,李氏气得病了好几日。
唐筠瑶没有兴趣理会大房之事,当年她家老头子就曾劝过唐淮兴先不要急着下场,因为他文章虽写得好,可却过于花团锦簇,缺少陛下最想看到的‘务实’,建议他游学几年增长见闻,待下一科再下场。
可惜唐柏年夫妇和唐淮兴都觉得她家老头子不安好心,生怕他们大房的孩子有了出息占了风头,故而执意让唐淮兴按原计划下场,气得老头子直唤心口疼,趁机又勾起了娘亲的心疼怜惜,让他又度过了被娘亲放在心中首位温柔以待,甜得如蜜糖般的几日。
唐淮兴执意下场的结果不出所料,素有才名的他竟是连同进士都没有考取,让唐柏年夫妇及唐筠瑜大失所望,而他本人也因此颓废了好长一段日子。
最近倒是重新振作起来了,不过却不是投入书本当中准备来年再考,而是遇上了‘贵人’,打算跟着‘贵人’谋取前程?
唐筠瑶摇摇头,并不放在心上。
只她到了阮氏屋里,见向来好性子的阮氏居然面带恼意,一时讶然,走过去挽着她的手臂撒娇地问:“是谁惹娘生气了?是爹爹还是哥哥?”
阮氏被她逗笑了,好一会儿笑叹一声,语气充满了无奈:“与他们父子无关,只是……罢了,我也管不了了。”
唐筠瑶更奇怪了,遂将询问的目光投向一旁的挽琴。
挽琴早就迫不及待地想要替自家夫人抱不平了,一见她望过来,忙道:“还不是为了大姑娘的亲事!早前夫人替大姑娘说了一户人家,便是汪夫人娘家远房亲戚的一位公子,家世、品行、才学样样都不差,大夫人初时也同意,夫人便出面替两家约好了相看的日子,没想到今日一大早大夫人便反悔了,竟还带着大姑娘去了镇远将军府贺喜!”
唐筠瑶顿时了然。
李氏初时是对庶长女唐筠柔的亲事不上心,故而才会任由唐筠柔生母英姨娘求到王氏跟前,王氏出面请阮氏代为留意合适的人家。阮氏是个软性子,又确是担心大房这个孩子的亲事,故而便应了下来,尽心尽力地替她张罗。
只李氏最近也不知被什么人提醒,觉得庶女的亲事倒是可以利用起来,故而又改了主意。今日竟带着唐筠柔到镇远将军府去恭贺镇远将军纳妾,打的自然是希望借唐筠柔攀上高枝的主意,至于唐筠柔将来是做妻还是做妾,那就不在她考虑的范围之内。
毕竟今日镇远将军府那个场合,会出席的也不会是什么身份贵重的大家夫人。
阮氏一番好意全打了水漂,又心疼李氏如此作践孩子,只碍于身份不好说什么,倒是把自己给气着了。
若是按唐筠瑶的想法,大房的事由得他们自己闹腾便是,不过这番话她可不敢对阮氏说,免得又引来对方一通教导。
她只能插科打诨,逗得阮氏将注意力从大房的糟心事上移开,看到阮氏脸上重又露出那种无奈又宠溺的笑容,撒娇地搂着她的臂好一通卖乖。
“你呀,真是越长大越爱撒娇,还不如小时候。”阮氏没好气地在她额上轻戳了戳。
她直接装傻充愣。
一连几日,言妩都没有再出现,可是唐筠瑶却还能感觉得到她并没有离开,猜测着大概是那笨鬼还在思考着那日在马车里她对她说过的那番话。
这期间她又给贺绍廷送了几回东西,譬如有她学着做的护腕、唐淮勉托人帮她寻来的伤药等,都不是什么太过于贵重之物,可每一样她都花足了心思。
这一晚,言妩终于在她准备入睡前出现了。
看着她一脸欲言又止,唐筠瑶靠着床头坐好,拉了拉身上的锦被,一副打算与她详谈的模样:“你是不是有话想要问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