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暮序
片刻之后,他才注意到一名唐府小厮打扮的小子坐着一动也不动,不但没有主动上前侍候斟茶,反而还托着腮笑吟吟地望着自家主子动手。
“淮周啊,贵府的下人只怕还要多训导训导才是。”他意有所指地道。
唐淮周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待见他有意无意地望向妹妹时,顿时哑然失笑,只是也不好对他明言那‘不懂事的小子’真正身份,唯有清清嗓子,假装不悦地瞪向唐筠瑶:“还愣在这里做什么?”
唐筠瑶终于想起了自己现在的身份,只是又有点儿不爽沈旭昌的态度,假装看了看茶盅,道:“哎呀公子,没热水了,我到车里取些水来。”
说完,也不等唐淮周回答,起身拍了拍衣袍,一溜烟便跑掉了。
唐淮周想叫也叫不住了,唯有讪讪地道:“下人不懂规矩,让旭昌兄见笑了。”
贺绍廷却有点儿担忧地望望唐筠瑶消失的方向。
她哪里去拿水泡茶啊!分明是不乐意呆在这里,才使了个理由跑掉了。
唐筠瑶也确如他所猜测的那般,根本没有往唐府马车停放之处去,而是心情甚好地沿着枫林缓步而行。入目尽是一片红,红得似火,红得醉人,那层层叠叠的红叶迎风摇曳,千娇百媚,尽显千般风情。
这还是两辈子她头一回如此无拘无束地在外头行走,可以恣意地去她想去的地方,不必担心回去晚了会被处罚,也不必担心什么宫规。
她贪看着满山妖娆的红艳,不知不觉间便已走出了很远,忽听不远处传来一阵男子的争吵声,她停下脚步,透过枫树杆望过去,竟然看到太子与襄王的身影。
她听到太子愤怒地道:“是不是你?!是不是你在背后算计?赵元昌,孤到底哪里对不住你?!竟使得你这些年不惜一切代价要与孤作对!当年为了对付孤,不惜陷害孤勾结前朝余孽,甚至还要借前朝余孽之手取孤之性命!这一回你又有什么目的?是想将一切罪名推到孤身上,借以让父皇废了孤的太子之位不是?!”
“赵元昌,孤老实告诉你,你休想!!孤便是死,也要拉着你垫背!!”
“你除了只会把什么错都往我身上推,还会做什么?!不是我想要对付你,是你不放过我!!是你!!”襄王怒声回吼。
“好啊,你可总算是承认了!所有的一切都是你在背后设计的,所有的阴谋都是你整出来的!走!跟我到父皇跟前说清楚!!”太子一把扑过去,揪着襄王的衣领怒道。
“放手!!你给我放手!!”襄王奋力推他,见推他不动,骤然飞起一脚就要往他身上踢去。
太子堪堪避开他这一脚,大怒着挥拳上前就要打。
眼看着这对天底下最尊贵的兄弟就要拳脚相向,唐筠瑶便又见一名锦衣男子从另一旁冲了出来:“皇兄,三弟,你们有话好好说,有话好好说。”
她定睛细细一看,认出来人正是天熙帝次子——信王。
信王拉着襄王道:“三弟,他毕竟是咱们的大哥,又是国之储君,君臣有别,你怎能对他不敬?!”
一会儿又转过头去对太子道:“皇兄,三弟自来便得父皇母后宠爱,难免会有些小孩子脾气,你大人有大量,切莫与他计较。”
哪知被他这般一劝,太子与襄王心中怒火更盛了。
襄王愤怒地道:“他还有什么不满?!同样是父皇的儿子,就因为他出生得早,什么好的都得让着他!这会儿还没有坐上那个位置呢,便已经恨不得把咱们杀之而后快了,若是他日他坐上了那个位置,那还能有咱们的活路?!”
太子同样万分痛恨:“你还有脸说?!你还有脸说?!但凡孤有什么,父皇必然也会想法子给你一份!同样犯了错,父皇对孤从来都是重重处罚,对你便是轻轻放下!在你眼里,只怕更恨不得孤早早就给你让位!!”
“皇兄、三弟,冷静,要冷静!皇兄,别动手别动手,若是伤着了他,父皇必是会震怒的!三弟,君臣有别啊!三弟……”信王急得劝了又劝,可还是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太子与襄王互不相让地动起了手。
唐筠瑶眸色幽深,定定地望着正急得团团转的信王,神情若有所思。
这个信王……倒是有点意思啊!句句话都是在劝说,可每一句话都能轻易地再给那两人添把火,倒是没有想到诸皇子当中还有这么一个妙人。
她不着痕迹地把自己掩藏好,看着不远处有听到动静的东宫侍卫赶了来,好歹把那对被怒火占据了理智的兄弟拉了开。
而后她又瞧见一名中年文士在太子身边说了几句什么话,太子眼神狠厉地瞪了一眼襄王,这才带着他的人急急离开了。
她双手交叠于腹部,望着太子匆匆离开的方向,两只拇指轻轻地摩挲着。
“你也听见了,他根本从一开始就在心里定了我的罪,认定了所有的一切都是我在算计他!亏得这东西没给他,否则他还会以为我心虚呢!”襄王恨恨地啐了一口,从怀里掏出一物,狠狠地往地上一摔。
只听‘啪’的一下响声,唐筠瑶望过去,见那似乎是个玉雕。
“母后近日凤体抱恙,若是她知道你们又闹起来了,对病情可是百害而无一利啊!皇兄不过是一时气急了,况且他又是太子,自来便只有旁人服从他的份,可你……唉,罢了罢了,事到如今,还是我抽个时间到东宫去,好生再劝劝他吧!”信王叹了口气,一脸无奈地道。
“你不准去!去了也不过是再受他一顿气!他爱怎样想便怎样想!反正身正不怕影子斜,我没有做过之事,凭谁也不能冤枉我!”襄王气极。
信王似乎又劝了几句,只因隔得远了,唐筠瑶也没有听清,看着那对兄弟渐行渐远,最终彻底在视线里消失。她又等候了约莫一刻钟,确信再没有其他人了,这才从枫树下走出,捡起襄王砸在地上的那物,见果然是一个做工精致、玉质通透的极品玉雕。
太子好玉一事,她也是从五公主口中得知的,这个玉雕,是襄王打算送给太子的么?可是太子与襄王兄弟不和已是人尽皆知,上辈子也是因为被襄王步步进逼,太子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行差踏错,以致最终走了弯路,彻底失了太子之位。
而太子被废后,襄王上窜下跳的一连串举动,确又是为了太子之位,不过最终便宜的却是豫王。
至于信王……
她的眸光微微闪动着。上辈子太宗皇帝册立了豫王为新太子后,将其余诸子悉数赶出了京城,信王自然亦在其中。
上辈子此人从头到尾都没有显出来,也没有在夺嫡之争中得利,故而她对他着实没有什么印象,只知道信王生母乃是姚妃,而姚妃在宫中也是一个如同隐形般的存在,论得宠不如贤妃,论得势又不如贵妃,能升至妃位,也不过是母凭子贵。
她想了想,寻了个隐蔽之处,挖了个坑,把手上这只缺了一个角的玉雕埋了进去。
待她原路折返时,才走出没多长一段距离,迎面便看到满脸急色的贺绍廷。
贺绍廷此时也发现了她,立即大步朝她走了过来,沉着脸责备地道:“我方才是怎么跟你说的?让你不要随意乱走,你又是如何回答我的?”
唐筠瑶还是头一回见他对自己如此疾言厉色,一时有点儿懵,可很快便从善如流地认起错了:“对不住,我错了,不应该贪看景色而不知不觉地走远了。”
贺绍廷还是绷着一张俊脸:“你没有对不住我,若是万一出了什么事,你对不住的是你爹娘,还有偷偷带你出来的兄长。”
咦?还是很恼呢!见他脸色丝毫没有缓和,唐筠瑶有几分意外,眼珠子骨碌一转,捏着他的袖口轻轻摇了摇,装出一副怯生生的模样偷偷望他一眼又飞快地移开视线,耷拉着脑袋,以一种快要哭出来的音调软软地道:“我错了,真的不敢了,你不要生气。”
贺绍廷望望那紧紧揪着自己衣袖的纤纤素手,又望向她,正正抓住她偷看自己,看着小姑娘如同受了惊的小兔子一般飞快地移开了视线,垂着脑袋要哭不哭地认错,纵然猜得出这坏丫头必是装的,可心里那股恼意到底还是消去了。
说到底他也不过是担心她会出什么意外,如今她好好的没有任何事,又保证了不会再犯,那他自然也不应该再揪着不放才是。
“好了,不许装哭!”他没好气地戳破小姑娘的伪装。
唐筠瑶丝毫没有被人抓包的不好意思,笑嘻嘻地往他跟前凑,笑容明媚得简直能与艳阳相媲美。
“那你不许恼了!人家都已经知错了,而且再三向你保证,绝对不会再犯的!”
“你还敢与我讲条件?”贺绍廷瞪她,转身就走。
唐筠瑶连忙迈步跟上,喋喋不休地道:“不是讲条件,是怕你气坏了身子嘛!年纪轻轻的总爱生气的话,很容易早早就成老头子的!若是到了那个时候,后悔可就晚了!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你总不希望日后自己看起来比同龄人要老许多吧?万一将来抱着自己的儿子出外,人家还以为你们是祖孙呢!那样的话可多憋屈啊!你说对不对?”
贺绍廷无奈地揉了揉额角。
他怎么也想不到,这坏丫头居然还是个话唠!瞧这碎碎念的,简直能把人给念趴下!
“好了好了,我不恼了,不恼了。”终于,他投降了。
唐筠瑶得意。
她就知道这招最好使,何止是烈女怕缠郎,烈郎分明也怕缠女嘛!
见她笑得如同偷腥的猫儿一般,贺绍廷又是好笑又是无奈,忽又见前方唐淮周紧紧张张地过来,立即朝他扬了扬手:“在这里!”
唐淮周听到声音回过身来,看到妹妹和贺绍廷一起,顿时松了口气。
“你这坏丫头,险些吓死我了!”他抹了一把额上的薄汗,语气难掩抱怨。
“丫头?淮周,他是个姑娘?”沈旭昌终究察觉了不对劲,仔细望向盈盈而立的‘小厮’,终于如梦初醒。
怪道方才这两人这般着急地要出来寻人呢!原来竟是位小姑娘,看来这姑娘必就是淮周的胞妹,唐尚书唯一的女儿了。
唐筠瑶大大方方地任由他打量自己,又对着兄长说了几句软话,便成功地让他消了恼意。
前来赏枫的游人越来越多,唐淮周也不愿意在外头给妹妹脸色瞧,只把小姑娘护在身侧,几人缓步于枫林当中,欣赏着这教人心醉的美丽景致。
“前方可是唐公子与贺将军?”忽有女子的声音从几人身后传来,唐筠瑶闻声回头一望,有些意外地看到了几张熟悉的面孔。
不远处,嘉平县主、郑妍、杜杏嫦,还有几名她瞧着脸熟却不记得名字的贵女袅袅而来,出声的女子正是走在最前面的嘉平县主。
她突然想到了早前五公主曾经跟自己说过的那番话,那番关于嘉平县主和郑妍都瞧上了贺绍廷的话,整个人迅速进入备战状态。
“县主,妍姐姐。”她从贺绍廷身后走出,含笑上前招呼着。
嘉平县主喝斥的话在看清她的容貌时便及时咽了下去,嗔道:“原来是筠瑶妹妹,我还以为是哪个胆大包天的呢!”
郑妍也认出了她,笑着彼此招呼,众女又向贺绍廷等人行礼。
因为心里将嘉平县主与郑妍视作了对手,唐筠瑶便一直留意着她们,发现郑妍确是有意无意地直往贺绍廷身上瞄,可嘉平县主除了行礼时瞅了一眼贺绍廷外,注意力完全是放在了她的兄长唐淮周身上。
她顿时了然。
原来嘉平县主看中的并不是廷哥儿,而是她的亲哥!怪道前段时间突然对她那般热情呢!原来打的是想给她当嫂嫂的主意。
“我们迷了路,正着急呢!不曾想便遇到了唐公子,可总算是松了口气。”她听到嘉平县主明显刻意放柔了的声音,又望望一副浊世佳公子模样,神情客气却疏离,更是有意无意地避开嘉平县主的唐淮周,突然觉得有点儿好笑。
小唐大人上辈子的桃花便相当旺盛,这辈子想来也应该一样。
她又侧头望向身边的贺绍廷,却发现他的视线落在了一脸阴郁的杜杏嫦身上,心中顿时敲响了警钟。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难不成廷哥儿瞧上了那杜杏嫦?
她不着痕迹地迈出一步,挡住了他的视线,也挡住了郑妍望过来的眼神。
贺绍廷没有察觉她的小心思,收回了望向杜杏嫦的视线,浓眉微微皱了皱,微不可见地摇了摇头。
这位杜姑娘已经完全没有了曾经的单纯不谙世事,亦褪去了以前的娇怯胆小,瞧她眉宇间的阴沉与郁色,足以见得这段日子她过得相当不好,以致连心性也改变了。
那杜诚忠,先是害死了自己未及出生的三个亲儿,如今又彻底毁去了他最疼爱的女儿。
“廷哥儿,你瞧那朵枫叶好看么?像不像一颗心的模样?你帮我摘下来可好?”忽地感觉有人轻轻扯了扯他的衣袖,他低下头去,便对上一双乌溜溜水汪汪的眼睛。
“好。”他点点头,顺着小姑娘所指方向,足尖一点,身体骤然凌空而起,长臂一伸,便将小姑娘说的那片像心一样的枫叶摘了下来。
“是这个么?给你。”他把那片红彤彤的枫叶放进唐筠瑶白嫩的掌心上,毫不意外地收获了一个甜丝丝却又无比灿烂的笑容,顿时阔然开朗。
也是,杜府之事与他什么相干!
第61章
杜杏嫦敏感地察觉有人在看自己,抬眸四下一看,却又什么也没发现,只看到那位少言寡语的贺将军凌空一跃,而后将摘下的红叶交给了唐筠瑶。
她冷漠地收回了视线,却又听到与嘉平县主一起的那两名贵女正低声交谈着什么,偶尔掩嘴发出一阵轻笑声,隐隐约约间,她听到“妾室”、“活该”几个字,脸色当即一沉,迈步便朝那两人走过去:“你们在说什么?!什么活该!谁又活该!”
她的语气着实算不上好,脸色也是相当难看,那两人顿时便不高兴了,其中个子稍矮的那人毫不客气地道:“我们在说什么与你什么相干?”
“算了算了,她这段时间心情不好,又跟吃了炮仗似的,咱们不要与她计较。”个子高一点的那人轻轻拉了拉同伴的袖口,小声道。
“有什么了不起的,不就是家里多了位妾室么?又不是咱们惹的她,心里若是不痛快,有本事回去冲你们府里那位姨娘发啊,冲着咱们发什么脾气,简直莫名其妙嘛!”个子矮的那位不满地道。
“你们再说一遍,你们再说一遍!”杜杏嫦大怒,双目似喷火般死死地盯着她们,似乎她们胆敢多说一句的话便要与她们拼了。
“我们说什么了?是你莫名其妙地跑来,一副要吃人的样子,我们说话与你什么相干!”那人不服气地反驳。
杜杏嫦正要冲上前去,察觉这边不对劲的郑妍一把便拉住了她,压低声音道:“你做什么?还要不要颜面,要不要自己的声誉了?”
杜杏嫦惨然一笑:“我还有什么颜面,还有什么声誉?如今全京城的人都在看我们家笑话,纵是当面没怎么的,背地里也不定要怎么取笑呢!”
曾经她的娘亲多让人羡慕,此刻便多令人嘲笑。更让她心疼绝望的是,她最敬重的爹爹,每每都是护着那对贱人母子,如今府里那些见风使舵的,也全跑去讨好那对母子,视娘亲如无物了。
“你是堂堂将军府的大姑娘,谁敢看你笑话?好了好了,贺将军他们正往这边看过来呢,让人瞧见了成什么样子!”郑妍也有些不耐烦了,一时又后悔今日不应该带她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