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少地瓜
“飞虎堂三当家,飞虎堂!”
“大人亲自选的,现在要跟大人进京啦,那可是京城!”
传说中心如磐石,为了飞虎堂长远发展而不知思念为何物的飞虎堂主周鹤正拼了命的扯着嗓子吆喝,涨的脸红脖子粗,额头上青筋鼓起,嘴巴周围渐渐泛起一层白沫。
“迁徙”队伍中不断发出憋笑,大家都时不时抬头瞥一眼连脖子都涨成猪肝色的宋亮。
而宋亮自己显然更不好意思。
他甚至鼓不起说话的勇气,只是将脑袋埋得更低了。
太丢人了。
他又不是头一回出门,更不是孩子了,大哥这般行事,却叫自己日后如何自处?
因送行百姓过多,庞牧一行人车马也不少,原本宽阔的道路竟意外显得有些不够用,车队甚至需要缩短彼此间距,慢慢拐弯才好。
任泽挑起窗帘看着外面乱哄哄一团,轻笑出声,眼神柔软。
他的马车慢慢靠近宋亮时,便低声笑道:“不去与兄弟们道别么?”
真要说起来,他与宋亮接触实在不多,却难得合得来。就连衙门上下也都觉得诧异,因为这两个人好像不管哪个方面都找不到半点相似之处。
宋亮把脑袋摇成拨浪鼓,“不用不用。”
任泽笑意渐浓,眼底却隐隐有些落寞,视线扫过外面卖力敲锣打鼓的彭彪、扬着飞虎堂大旗宣告三当家身份的周鹤,以及那些满面红光与有荣焉的飞虎堂众人,竟隐约觉得这幅场景像极了当夜兰姨他们悄悄送自己离开时的样子。
或许那些人都知道,自己一辈子都无法摆脱当下处境,所以当身边有人可以远行时,便拼了命的想送他出去。
风忽然大了些,吹得任泽双眼有些干涩,他微微垂了眼眸,看着车窗外一寸寸往后移去的路石,竟难得有些留恋起来。
当马车又拐了一个弯时,任泽无意中抬眼一看,整个人都愣住了。
人群汹涌,他却在瞬间看到了深处有些站立不稳的几个人:
兰姨,天香楼看场子的杨叔,还有,娘。
他们正伸长了脖子,拼了命的往车队中眺望,却因不知哪一辆才是自己来的目的。
兰姨转脸与烟峦说了几句什么,两个人的神色都焦急起来。
出身青楼的人天生就带着一点低人一等的卑微,其实今天人这样多,街上这样热闹,根本不会有人注意到身边站的是谁,但她们还是将围脖拉的高高的,遮住了大半张脸。
任泽呆呆的看着,喉头上下抖了抖,一种空前强烈的情绪席卷全身,叫他两只手都微微发了颤。
车马不停,眼见着就要彻底从那两个茫然而焦躁的女人视线中消失,任泽突然来了勇气,猛地一把掀开车帘,朝那边拼命挥着胳膊:
“娘,我走啦!”
自从沦落为罪臣之子之后,这是他第一次在人前痛痛快快的喊一声娘。
人潮汹涌,鼓声震天,可烟峦还是瞬间看了过来,听清他喊得什么之后,哭的像个泪人。
第136章
任泽这一声喊得虽响, 但周围人声鼎沸,除了附近几人之外几乎无人听到。
前头骑马负责警戒的图磬本能的扭头瞧了一眼, 又顺着任泽挥手的方向搜索人群, 微微挑了挑眉, 一言不发的重新转了回去。
倒是马车外的宋亮也跟着胡乱看,可惜人头攒动中瞧不出任泽到底在与谁道别, 便憨憨问道:“你娘来送你了啊?”
任泽拼命往后看了最后几眼,见烟峦等人着实挤不动了, 这才恋恋不舍的缩回马车,浑身没了力气一样合了眼,轻轻嗯了一声。
“真好啊。”宋亮悠然叹道。
任泽下意识睁开眼睛,就见这莽汉面上竟流露出羡慕的神色。
“你还有娘啊, ”宋亮摸了摸鼻子, “我娘在我七岁时就死了。”
任泽怔了下,心底突然有种封存已久的情绪轰然倾泻,肆意奔流。
他抬眼看着不断晃动的车帘, 笑容如雪山清泉,“是啊,我还有娘啊。”
只要活着, 总会有希望的。
冬日在北方赶路实在不是什么有趣的经历,没得景看, 没得马骑。大队人马又提不起速度,一天从早到晚窝在没有实际减震功能的马车上,晏骄简直佩服死没有孕吐的白宁了。
好在峻宁府距离京城不远, 像他们这样不紧不慢的走,也不过十来天就能到。
腊月初十这天晚上宿在驿站里,马车才刚停稳,大家便迫不及待的跳下来活动肢体。
廖蘅披了件银灰色狐狸皮斗篷,巨大的帽兜将她大半张脸都藏在里头,只露出两点圆鼓鼓的腮头。
小姑娘火气旺,里头穿得扎实,外面又罩了厚厚的皮斗篷,都热的出汗了,闹着要脱衣服,被董夫人冷酷无情的按了回去。
廖蘅噘着嘴吧,抬起小短腿儿去踢地上积雪,眼角余光瞥见晏骄后便脆生生喊了句,“小姑姑!”
“哎呦咱们榛儿饿了吧?”晏骄弯腰接了冲过来的小炮弹一把,笑道,“晚上咱们涮锅子。”
旅途疲惫,小姑娘胃口也不大好,今天中午几乎没吃,大家伙都有些担心。不过这会儿见她这么精神百倍的,估计没事儿。
廖蘅一个劲儿点头,又特别点菜说:“要酸菜的!”
这几日坐马车,她就没正经梳头,那帽兜没了支撑,随着她的动作不断下滑,几乎连鼻子都要挡住了。
这次进京,晏骄和庞牧提前给亲朋好友准备了许多礼物,除了现在大禄朝独一无二的烈酒“醉煞神仙”外,还有她独家秘制的腊肠、火腿和肉脯等物。
大家都不是外人,也不来那些虚的,各种小吃尤其多,其中就有廖蘅小姑娘钟爱的酸菜。
这小丫头虽然是个出身书香世家的闺秀,但口味非常豪放且包容万千,爱吃气味浓烈的松花蛋、豆腐乳,还有今年晏骄刚想起来的酸菜包子等一系列酸菜制品。
晏骄噗嗤笑出声,帮她往后按了按帽兜,就见这脸蛋红扑扑的小姑娘冲自己神秘兮兮的招了招手。
晏骄也学着她那样神秘的凑过去,低声道:“什么事?”
廖蘅鬼鬼祟祟的偷瞟了下自家爹妈,见他们没注意才扯着自己的领口哼哼道:“小姑姑,我好热啊。”
晏骄笑得不行,心道这就是长辈觉得你冷啊。不过这几天又阴又冷,小姑娘捂了一身汗,直接脱衣服非感冒不可。
这么想着,晏骄索性把小丫头抱了起来,三步并两步冲到驿站里头去,“走走走,小姑姑带你进去!”
廖蘅尖着嗓子叫了一声,然后搂着晏骄的脖子咯咯笑作一团。
她们两个闹得欢,周围一群人都跟着笑,七嘴八舌的说些“小心”“别摔了”之类的话。
刚从马车上下来的任泽看得出了神,好像在看眼前,又好像在穿透这一幕,看向某些遥远而模糊的记忆碎片。
当他还是任少爷时,父亲、母亲、兄长,似乎也曾这样陪自己玩耍……
也不知看了多久,任泽突然觉察到有人在注视着自己,下意识望过去,发现竟是图磬。
他在瞬间收敛心神,面上不动声色的笑道:“来日晏大人成了亲,也必然是个好母亲。”
他笑的像往常一样自然柔和,仿佛真的只是在感慨晏骄与廖蘅的玩闹。
然而图磬却没有被转移注意力,反而一开口说的就是在外人听来莫名其妙的话,“若无圣人亲旨,官妓世代不得翻身,亦不在大赦天下之列。”
此言诛心,任泽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
老实说,庞系成员待他仁至义尽,其中晏骄、齐远之流更是热心快肠,任泽感激不已。但唯独这位出身高贵的图大人,任泽却一直猜不透他的心思。
他好像一直都这么淡淡的,既没有表现出厌恶,更没有欣喜,好像,好像任泽就只是路边的一棵树,树上开的一朵花,没什么值得留意的。
可此刻图磬却突然说了这么老长一句话,任泽心中不由得咯噔一声。
他努力平静道:“大人看见了?”
顿了顿,任泽又狠狠吸了口气,坦然道:“我不后悔。”
本以为会迎来疾风骤雨,然而那位图大人的眼神中却忽然多了点儿古怪。
任泽微怔,莫非自己猜错了?
良久,才听图磬道:“男子汉大丈夫,既放不下,何不建功立业,来日求得圣人恩典。”
官妓不得无故赦免复籍,但若真有一个人愿意用大功劳抵扣,圣人必然也乐得顺水推舟。
这是图磬跟任泽说过的最长的一句话,像极了一串闷雷,笔直的炸在他脑海中。
图磬根本就不在意他的反应,说完就走。
那头白宁见他迟迟不跟上,也不随众人进去,只是立在门口等着,“做什么去了?”
看着她微微隆起的小腹,图磬眉梢眼角的冷硬瞬间柔和下来,“无事。”
如今他将为人父,好些原本模糊混沌的东西都突然变得清晰起来,那些曾无比陌生而遥远的情绪如同春日里疯狂生长蔓延的蓉芽嫩草,用力的将他与这纷纷扰扰的尘世拉近了。
两人相携走了几步,图磬忽轻笑一声,低声喃喃,“我竟也管起闲事来。”
“什么?”白宁本能问道。
“没什么,”图磬笑笑,戏谑道,“只是在想,若白夫人今夜又想吃剩菜了可怎么好?”
白宁面上绯红一片,屈肘往他胸腹处捣了一下,“呸!”
——
驿站的主要功能就是缩短距离,只是取直线,根本不管什么风景人文、居住舒适,所以相当一部分的地理位置都很偏僻,就比如眼前这一处。
荒郊野岭本就供应不便,北方冬日又万物萧索,所以哪怕驿站本身修建的不错,实际上也没什么可吃的。
庞牧一行众人身上基本上都带着点儿爵位、官位,驿站的人好像还是头一次一口气接待这么多大人物,难免有点惴惴。可他们费尽心思搜罗半日,端上来的也不过些萝卜白菜之流。
好在这些贵人们并不挑剔,用的竟还是自己随身带的一口古里古怪的大锅,也不知往里头加了什么,不多时,咕嘟冒泡的汤汁里就开始散发出一种神奇的酸辣香气。
众人才要吃饭时,驿站的人过来通报,说刑部尚书邵大人今天早上派人送了书信过来,人还等着呢。
庞牧一听这个名字就条件反射的头疼,犹豫了下才无奈道:“叫进来吧。”
来人是个三十来岁的中年男子,笑眯眯的,庞牧竟还认得他!因为当年邵离渊追着骂的时候,差不多就都是此人随身伺候……
“既然早上就到了,怎么不在我们进门时就过来?”
那人笑道:“大人说了,不是什么大事,不着急,左右算得这两日诸位便会经过此地,就叫小的在此等候。”
说着,又重点看向庞牧,表情诚恳道:“若公爷有什么问候的肺腑之言,正好小人也一并带回去。”
众人哄然发笑,庞牧果断道:“我没有!”
那人一副果然如此的模样,“大人之前就说公爷瞧着豪放不羁,实则是个面皮儿薄的,必然不愿意承认的。”
众人头一遍还没笑完,又被这话逗得笑了第二回,一个个东倒西歪的。
庞牧充分理解了什么叫百口莫辩,一口老血差点吐出来,没好气道:“信留下,人滚蛋,我看了你就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