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少地瓜
本该是最威严不过的衙门乱成一锅粥,庞牧一个头两个大的指挥人先强行将燕老爹和刘福业分开,又喊了燕清来带父亲家去,这才好歹消停了。
刘福业也六十岁的人了,花白的头发又被燕老爹撕扯的蓬乱,脸上也有几处血道子,配着那张貌似憨厚的四方大脸,当真是说不出的凄惨。
他倒交代的干净,又是喊冤又是诉苦的,只道那赌场坏了他一世英名,自己也是受害者云云。
“大人,大人,”他谄媚的笑,腆着老脸道,“既然如今赌场都被端了,一应买卖自然不作数,您瞧我的赌账……是不是也该勾了?”
杜奎最见不得这种人渣败类,当即冷笑道:“我劝你莫要自作聪明,多余的话也不必多说,且等着吧!来啊,将他关入大牢!”
据刘福业交代,他买古玩失败后得了如意先生点拨,也不知对方从哪里知道他欠了一屁股赌债,主动提出合伙骗人,事后分赃。
一开始刘福业也略挣扎了下,可良心这种东西,早就被赌徒自己吃了,那须臾挣扎也不过过眼烟云,说散就散。
他是本地赫赫有名的老商户,平时又惯爱四处结交,有这么个托帮衬,如意先生一伙当真是如虎添翼。
事成之后,刘福业与如意先生一伙三七做开,可刚拿到手的几千银子还没捂热乎的就填了赌债。饶是这么着,也还有几千没还上,不过是延期罢了。
庞牧摇头叹道:“真是交友不慎。”
顿了顿又想起来曾经晏骄说过的:吸毒、赌博、打老婆,只有零次和无数次,一旦沾上,真就人不人鬼不鬼了。
想当初刘福业虽也有些小毛病,但为人还算义气,燕家人初来乍到时,正是他忙前跑后的帮忙,这才在峻宁府扎了根。
时移世易,谁知如今却沦落到这般田地。
众人各自叹了一回,又整理了刘福业的供词,分派人手四处查找起来。
据刘福业说,如意先生一伙人约莫是惯犯了,惯用手法就是放长线钓大鱼,在一个地方停留的时间按年算,可谓胆大。
他们背后应该还有个专擅做假古董的,又有一人嗜酒如命,尤其是黄酒,每到一地必然要先寻了黄酒铺子往里钻,可使人往各地的古玩杂货界面和黄酒档口找一找。
此事说来容易,真做起来却破费时日,一直到了十月底,足足花了两个月的工夫,才终于从云汇府传来消息,说某日巡街衙役接到某酒庄掌柜的报案,说有一名每日都来打黄酒喝的中年男子长得与通缉画像十分相似。
得了消息之后,庞牧等人便都笑了。
这云汇府却不是老熟人的地盘?当年还曾发过连环报复杀人案哩,此时再合作起来倒也得心应手。
那云汇知府有了经验,先按兵不动,只派人悄悄跟了那疑似通缉犯的人去,见他时常出入城外一座小院,又听闻那院子里住的是一位外出游学的书生,便有了七分把握。
又过了几日,那化名云中客的书生果然故技重施,又开始借着来年科举的东风出入于各大文会、宴饮场所,卖弄技艺才学,意欲做那以假乱真、引人入伙的营生,结果就被守株待兔的衙役们逮了个正着。
十一月底,曾化名如意先生、云中客的骗子头目并一干党羽被押送到峻宁府,云汇知府也抽空来了一回,陪庞牧亲自主审了。
那真名宁凝的骗子头目生的倒是斯文俊秀,也真有几分才学,可惜为人不知检点、不懂收敛,当年考中秀才功名后竟在妓院一住半月,大写淫词浪曲,被人提醒后非但不悬崖勒马,竟变本加厉,于除夕之日公开题写对朝廷不敬的歪诗。当地知州知道后勃然大怒,直接革了他的功名,并判了此生禁考。
谁知宁凝不仅不思改过,竟破罐子破摔,就此浪荡起来,并迅速结识了许多狐朋狗友。
因他没了功名,又沦落致斯,家人也耻于与他为伍,更怕带累了族中其他读书人,便将他撵了出去,直接从族中除名。
自此之后,宁凝便与那一干党羽四处游走,仗着一副好皮囊和三寸不烂之舌大肆行骗。
在这之前,这伙人都只是小打小闹,往往是在某地挑一头肥羊,哄他买了假古董就跑。
可没想到几年下来,竟无一失手!
持续的胜利使这群人的信心急剧膨胀,而且宁凝等人也确实过够了这种居无定所的日子,疲于奔命,商量过后,决定尝试着干一笔大的。
众人主意已定,便着手挑选目的地,选来选去,觉得峻宁府尚武,百姓多富裕,难得又多武夫,想来以头脑简单闻名……
只是没想到,这头一笔大买卖就给人抓住首尾,还没来得及二次开张就被抓住,锒铛入狱。
结案那日,宁凝还在长吁短叹,不是后悔作此丑事,而是后悔选错了地方。
本案虽发在峻宁府,但在这之前宁凝一伙已经屡屡犯案,牵涉范围之广、数额之大难以想象,乃是全国性的大案典型,按流程合该上报。
最后,晏骄亲自写了折子并相关文书,用了印,同一张桌上跟庞牧做了交接,正式将案子归到刑部,稍后交由邵离渊处理。
第135章
如意先生一案前后耗费整整三个月才破获, 既在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 燕清带着人敲锣打鼓来送匾额时, 鹅毛大雪正夹着寒风在城中肆虐。
来的时间不短了, 案子破过不少,百姓们的感激也有许多, 但如此兴师动众的还是头一回。
晏骄披了火红的大氅,与一身黑的庞牧并肩站在衙门口, 色彩对比浓烈的一塌糊涂。两人略看了几眼之后,就有些羞耻。
因为以燕清为首的几位被骗者家属竟试图往他们身上挂大红花……
显然庞牧也不大想要,当即肃容道:“分内之事,心领了, 诸位父老不必客气。”
他生的高大威猛, 气势凌厉,平时在熟人面前开怀大笑时便如高原蓝天,畅快爽朗;而每每像这样面无表情时, 总会令人本能的心生惧意,哪怕现在口口声声说的是“不必客气”,但在下头人听来却跟“你们再敢动试试”没什么两样。
话音未落, 街上的唢呐声都停了下,打头的燕清等人下意识抖了抖, 果然讪讪的将胳膊缩了回去。
晏骄正战略后撤时,就听斜后方一道带着浓重鼻音的嗓子悠悠响起。
“民心所向,民心所向啊, 啊,啊切!”
“马大人没好利索就跑出来,当心加重。”她转过身去,对后头那皮袄、皮帽、皮靴、大围脖一样不少的中年男子道。
那中年男子又狠狠打了几个喷嚏,吸了吸红彤彤的鼻子,无奈苦笑道:“还好还好,总在屋里憋着,没病倒要憋出病来了。”
顿了顿,带着几分惊叹的伸手去接纷纷扬扬的巨大雪片,亲眼看着它们在掌心融化,还感慨的念了几句诗,又道:“北地鹅毛大雪,当真名不虚传。”
后头齐远听见这话,噗嗤就笑了,抱着胳膊道:“这算什么?马大人若是有机会,可往西北一看,那里的雪花俱都连成片,一朵一朵,像席子,像乌云,像春日里结成团的杨絮,唯独不像雪!铺天盖地,砸的人抬不起头来!风雪时几步开外就瞧不见人,一不留神就迷了路,偏风又大,妖精下山似的呜呜作响,大声喊也听不见,等回头风停雪歇,里头的人顺着找出来,早就在雪窝里冻硬了。”
他的口才不算多么出色,难得俱是亲身经历,三言两语间便勾勒出栩栩如生的场景。
初始马大人还听得悠然神往,可最后“冻硬了”三字一出,他脸上的笑容也跟着硬了。
嗯,做人呢,还是软乎点好……
因庞牧年底奉旨进京,转过年来又是大婚,不用猜也知这一去就回不来了,圣人更是十一月上旬就巴巴儿打发了接任官员来,如今政务交接已近尾声。
来人大名马啸离,长于西南,后几次任职皆在东南一带辗转,如今三十八岁了,除了当年春闱和中间一次进京述职,竟还是头一回正式准备在北地扎根。
说来,这还是他生平第一次看见大雪。
他来时兴致勃勃,平均一天能写两首诗,基本上车帘子就没盖严实过,结果半道上就冻病了。偏又心怀文人特有的浪漫主义情怀,到了目的地也不安分,大半夜巴巴儿爬起来雪夜赏月,于是刚好一点再次重感……
庞牧和晏骄等人前去慰问时,这厮还包着棉被蹲坐窗口,一边吸鼻涕一边对着窗纸外影影绰绰的风雪诗兴大发,更欣喜万分道:“这火炕果然是好东西,竟治好了我多年的老寒腿!”
南方湿气重,文人身子骨又弱,基本上年纪轻轻就有类似于风湿、腰疼、老寒腿之类的毛病,这会儿被干燥滚烫的大炕一烘,舒服的人都顾不上体面了。
庞牧和晏骄:“……行吧。”
这人还挺乐观的。
打发走了前来道谢的百姓,庞牧见裹得狗熊一样的马啸离,差点笑出来,“马大人好些了?”
“好些了,”马啸离也知如今自己这副打扮有些滑稽,当即自嘲一笑,又道,“正在屋里闷得慌,可巧听见外面锣鼓喧天,有心出来凑个热闹。果然是大人爱民如子殚精竭虑才会有这般场景。”
说罢,他又朝庞牧拱拱手,“早就听闻大人乃绝世猛将,不曾想做起文官来也是把好手,佩服佩服。”
当初庞牧出人意料的要求下到平安县时,不知多少人都在背地里说他是哗众取宠,或者干脆就疯了,都等着看笑话呢。
开什么玩笑,真当自己打了几年仗,带了几年兵就无所不能了?官场变幻莫测,沉浮只在顷刻之间,岂是尔等武夫想如何就如何的。若连个武夫都能去当文官儿了,他们这群科举出身的文人们数十年寒窗苦读岂非成了笑话?
然后,庞大人还真就浮起来看了人家的笑话。
区区两年多,从小小知县到一方知府,没有一回是任满的,升迁速度之快空前绝后。其中固然有圣人旧日恩情在,可若庞牧自己不争气,真是一坨烂泥,即便圣人使出吃奶的力气也扶不上墙。
“都是大家尽心辅佐,”庞牧回了一礼,大大方方道,“若我孤身赴任断然不成。”
说着,又带些狡黠和得意的挑了挑眉,“最初我可没少当了甩手掌柜,雅音暂且不提,廖先生咬牙切齿的次数甚至比在军中还多些,哈哈哈。”
终究是当了那么多年武将,突然叫他一板一眼的去治理地方,就好像野马套了笼头,浑身上下不得劲,一时半刻实在难以适应,于是能者多劳的廖先生首当其冲。
众人笑了一回,庞牧又道:“我们腊月初四就要走了,马大人赶紧想想看还要什么需要交接的,若一时半刻想不好,也只管写信就是。”
今天是腊月初二。
虽相识时日有限,但两边相处颇为融洽,眼下分别在即,还真有点舍不得。
马啸离与众人唏嘘片刻,渐渐有些撑不住,生怕病情加重,便先告辞回房休息去了。
晏骄和庞牧也沿着连廊往回走。
风雪虽大,却吹不大着连廊里头,庞牧把晏骄挡在里侧,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时不时停下,对着院子里的某一处回忆一番。
世人往往最重视开头和结尾。平时倒不觉得,如今突然要走了才骤然意识到其实在这府城内发生过的事还着不少,此刻便都如走马灯一般旋转起来。
盛夏已过,隆冬当道,原本郁郁葱葱的庭院内一片萧瑟,那几块嶙峋怪石瞧着都比夏日更加冷硬些似的。唯有几颗青翠松树依旧挺拔,在银装素裹中努力撑出去几条浓郁的绿。
北方一年之内水位变化极大,那池塘里的水早就干的差不多了,只剩下浅浅一层坚冰,以及中间凌乱冒出来几根深褐色的,坚硬枯槁的荷叶梗。它们就在这肆虐寒风中左摇右摆,嗖嗖作响,偏偏总是不断。
“难为它们竟然还能挺到现在,只怕是风干了。”晏骄指着已经被冰雪覆盖的池塘笑道:“当初你还掐花送我呢,转眼这都小半年过去了。”
庞牧拉了她的手笑,“没了荷花,后头不还有金桂、梅花么,一年四季总不落空就是。”
天冷,不过两人身体都不错,穿的也多,手还是热乎乎的。
“这可是你说的,”晏骄歪头笑道,“一年四季不落空,但凡你有空,就要想法儿弄了花儿送我。”
生活还是需要一点仪式感的。
“现在就送你。”
说着,庞牧竟将手伸到连廊外面,稳稳地接了一大片雪团,然后将手放到晏骄面前,一本正经道:“看,雪花。”
晏骄愣了下,哈哈笑出声,随手抓了连廊扶栏角落的积雪丢他。
两人一路追逐打闹,然后在三院门口被迫分离:
庞牧被廖无言抓去做交接收尾,晏骄则被小金喊回去写封存行李箱的条子。
今日是宋亮在廊下当值,见她回来便抱拳行礼,“晏大人。”
如今,这位昔日飞虎堂三当家正式被调拨到她身边作护卫,与小六、小八和许倩两两一班,轮流站岗。才刚晏骄是跟庞牧一起去门口,不算出门,就没叫他跟着去。
“后天就走了,你不用回武馆跟兄弟们道别了吗?这一去,可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来了。”晏骄问道。
宋亮挠了挠头,不大在意,“以往在外走镖,三年两载不回家也时常有的事,不妨事,不妨事。”
来之前大哥他们都说了,江湖儿女,事业为重,跟着几位大人进京的机会来之不易,估计是整个飞虎堂所有成员家里的祖坟齐齐冒烟才有这般成效,必须展现出各方面的决心和毅力。
况且京城距离峻宁府颇近,走民道也不过个把月,也不算远门。
他的表情和语气都太过平静,仿佛真的只是要出趟门,看的晏骄心生敬佩。
飞虎堂的二当家虽然有些蠢蠢的,但总体真的不错,瞧瞧,不仅宋亮自己,就连飞虎堂众人也果然是响当当好男儿,从不计较这些儿女情长的。
初四一大早。
“那是我兄弟,我兄弟!就是鸦青色披风那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