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少地瓜
见郭仵作都说完了,庞牧又问晏骄,“不知晏姑娘可有什么想说的么?”
“郭先生说的基本没有问题,”晏骄想了下,又道,“不过有几个地方,我觉得可以进一步缩小范围,不过需要经过大人您的允许。”
郭仵作也不像头一回似的反驳了,只是睁大了眼睛,凑上前来,竖起耳朵准备听。
庞牧点头,“说来听听。”
“死者生前身体健康,无疾病,面部虽然被毁,但所幸还保留下一只完好的眼球,”晏骄上前熟练翻开,“角膜肿胀,有乳白斑块,部分干燥变色,有羊皮纸样。另外,关节容易活动,且有明显腐败静脉网,结合现在湿热的环境,腐败加速,我更倾向于死于两到三天前。”
她的动作太过熟练,表情也太过淡然,这会儿连齐远和庞牧的脸也不自觉跟着抽搐,心道这姑娘瞧着娇娇弱弱,没成想竟是个狠角色……
可听到最后,庞牧眼前一亮,竟也顾不上恶心,“当真?”
“是,”晏骄又捡起一根小木棍,戳了戳还在蠕动的蛆虫,“它们的生长情况,也印证了我的猜测。”
“娘咧,呕……”齐远被突然滚到脚边的蛆虫吓得一蹦三尺高,脸都白了,当即顾不得许多,冲着晏骄作揖,“姑奶奶,您可饶了我吧!”
晏骄惊讶道:“哎呦,齐大人,这可真是对不住,天太暗了,没瞧见您在那边呀。”
齐远有苦说不出,只是干巴巴拱了拱手,又往庞牧身后藏了藏。
晏骄无辜的眨眨眼,又继续说着自己的发现,“你们看,凶手虽然在死者身上扎了几十刀,但都不致命。左肋下还有两道被肋骨挡住了,说明凶手是个生手,手劲儿也不大。”
“一直到这两刀,”她虚虚点了点死者的心脏,“或者说其中的一刀直入心脏。”
她又沿着刀子刺入的方向朝外比划了下,“前胸刺入后又拔出,夏季衣裳单薄,几乎没有什么阻碍和吸附能力,必然会有大量血液喷溅出来。”说到这里,她微微皱了皱眉,看着外面的雨幕叹了口气,“这两天一直在下小雨,早晚湿气也大,地上血迹已经无法清晰分辨。但综合来看,应该有一部分喷在凶手身上。血迹难以清洗,且就这么穿着定然惹人注意。”
“所以,他不可能再将衣服带回去,”庞牧缓缓接道,“要么就地焚烧,要么随手抛弃。”
“不错。”晏骄点头。
庞牧走开两步,一招手,扬声道:“左右,去四周细细查看,看看是否有血衣或灰烬!”
他一走,郭仵作终于忍不住上前求教,“晏姑娘,你说的那什么膜,什么网?果真如此神奇?”
若是以前,他对这种听上去神乎其神的说辞必然是一个字都不信的。
可就是这个姑娘,上回隔着一条街就一口叫破自己的失误,又三下五除二窥得真相……
如今,郭仵作对晏骄嘴里说出的话,竟本能的有六七分信任了。
只是对方的师承门派似乎与中原一脉截然不同,多有新鲜词汇,他听得都晕了,隐约中又觉得有一扇从未触及的大门在自己眼前出现,可惜就是碰不到。
晏骄对他的好学很有好感,当即一笑,“回头我细细跟你说。”
郭仵作喜不自胜,点头如啄米,过了会儿才后知后觉道:“是我莽撞了,晏姑娘,想必此事涉及师门神技,您,嗨,权当我没问过!”
早先师父在世时也曾说过,天下之大,人外有人,奈何他见识短浅,不同师承间又都敝帚自珍,甚少流传,他还不大相信。
如今亲眼见了此等神技,已是三生有幸,又哪里能再得寸进尺?
听了这话,晏骄对他的印象就更好了,当即说道:“何须如此?我老师、老师的老师,以及诸多大前辈,都恨不得所有的人都能来学这个呢,又教导我们不能敝帚自珍,要多交流才是正道。再说了,你不也要给我弄那个手套子和油膏么?说不定我还要跟你学不少东西呢,这又算得了什么!”
敝帚自珍不是正道,共同进步才是真理。
郭仵作愣住了,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听庞牧有些无奈的催促道:“两位,两位,闲话少说,咱们先办正事如何?”
晏骄一边缓解着长时间蹲坐导致的头晕,一边慢慢站起来,定了定神才说:“大人,目前这个解剖程度,能得出的结论无非就这些了,如果还想要更细致的信息,我需要把骨骼分离出来。”
刚才听郭仵作的意思,大禄朝还是挺讲究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一套的,绝大部分家属连验尸都十分避讳,更别提像今天这样直接开膛破肚。
她知道现在自己提的要求在当下有些出格,所以才提前征求庞牧的同意。
郭仵作微微睁大了眼睛。
他确实曾见师父处理过尸骨,不过那都是埋下去多年之后,自然腐烂到只剩骨头的,这从刚死没几天的人身上扒骨头,实在是……
见惯了马革裹尸、就地掩埋的庞牧倒比一般人来的开明。
他沉吟片刻,“能有多细致?”
天气炎热,尸体无法长时间保存,为防疫病,官府只能尽快焚烧。既然如此,倒不如放手一搏。
晏骄给了他一个自信的笑,整个人都好像在这昏暗的雨夜里闪闪发光,“年龄误差不超过三岁,身高、体重,有无旧伤,甚至生活习惯。”
她大学时曾写过一篇论文,中心论题之一就是不同人类进化阶段的生理特征,其中也包括古代人与现代人的发育差距。
出于职业习惯,晏骄在过去几天就以接触到的人为蓝本,又通过交谈获取了大量信息,将大禄朝与印象中的历史发展做了横向对比,最后大致将其定位于宋明交接处。
有了定位,她以后再做什么也就有了参照标准,哪怕不能像现代社会判断的那样精确,可误差也很可控了。
第9章
天色已晚,雨势又大,众人无法下山,便就地扎营,又穿了蓑衣斗笠继续忙活。
篝火点起来的时候,刘捕头就兴冲冲的兜着一件血衣回来了,“大人,属下在前方断崖树杈上找到了!”
凶手果然将血衣抛下断崖,不过断崖侧面枝杈丛生,衣服落下去没多远就被挂住。若非有人眼尖,只怕就要错过了。
庞牧也跟着精神一振,又叫晏骄和郭仵作过来确认。
晏骄看后,摇摇头,果断让贤,“我初来乍到,对大禄朝风土人文几乎一窍不通,这衣服实在看不出什么机关。”
郭仵作也不瞎客气,当即道:“这衣服的材料与死者身上所穿颇有相似之处!”
众人都忍不住跟着振奋起来。
如此一来,就更进一步验证了之前他们的猜测:死者和凶手确实是认识的,甚至很可能是老乡。
这跟考生们结伴入京的习惯非常相符。
庞牧招来一人,“你最精于山路,我便命你连夜下山,找廖主簿取了历年举子档案册子来!顺便将这血衣也拿去有德布庄辨认!”
许多国家都颇重视读书人,大禄朝也不例外,每每科举结束后都会将中者人员名单抄录下来,分发到各府州郡县,既是荣光,也是鼓励。
因举人特殊情况下可申请当地官府沿途护送,甚至是走官道,所以朝廷会将在册举人连同各自的身份、年龄、籍贯和体貌特征做成专门的册子,及时发放到各路官员手中。一来是为及时接洽保护,二来也怕有人冒充。
这个时候,举人名册的作用就凸显出来了。
不过,晏骄又想到一个问题,“凶手丢了衣服,若是没带备用的,岂不是要光着膀子下山?”
这个年代,半裸的人应该挺显眼的吧?
谁知话音刚落,刘捕头就笑道:“近来正逢收获时节,多有乡民在田间劳作,天气炎热,许多人都是打赤膊的。”
晏骄一怔,倒是忘了这个。
她还是不死心,想了下,又说:“读书人不事劳作,想来身形瘦弱、皮肤白皙,即便与农夫一般打赤膊,约莫也是显眼的。刘捕头不如托人在进城必经之路上询问一二,或许有所收获也未可知。”
最近多有学子进京赶考,凶手要是老实穿着衣服说不定反而不惹眼,可一群黝黑发亮的农户中突然混入一个白切鸡似的人,估计就连大姑娘小媳妇都要多看几眼了。
刘捕头眼前一亮,下意识看向庞牧。
庞牧点头,“照晏姑娘说的做。”
那头去取名册的人刚走没多久,前一个去有德布庄请老掌柜辨认布料的衙役就回来了。
“大人,两位老掌柜都说了,这些料子都是滇阳特有的土布,不算什么名贵料子,外头少有,多是本地人穿着。”
滇阳正是位于西南。
陆续有了这几个线索,庞牧心下一片敞亮,当即吐了口气,郑重道:“眼下,就只等册子了。”
话音未落,就听那送结果回来的衙役退下去之后,与同僚小声嘀咕,“这跑了一趟还真有些饿了,怎么闻着怪香的,煮肉了?”
众人:“……”
求别提肉!
营地里忽然多了许多干呕的,声音此起彼伏,倒把那人弄了个满头雾水。
一直到凑合吃完稀粥就硬面馍馍,下了一整日的雨才算是渐渐停了,只有树梢上积攒的雨水不断汇集,吧嗒吧嗒落个不停。
举人名录册子已经到了,现在万事俱备,只等骨头。
不过在下手之前,晏骄忽然发自肺腑的涌动出一点别的需求。
这需求极其强烈,极其淳朴,简直令人无法自持。
她想上厕所……
可眼下天色已晚,周围又多悬崖峭壁,她人生地不熟,还真是怕再次摔落。
好歹头一次还能算因公殉职,可这要是死在上厕所的路上,未免有些太不体面。
想想吧,回头谁给她立个碑:
晏骄,原平安县仵作,死于上茅房……
但是!她现在跟大家都不熟啊,作为一名未婚女子,贸然张口让人陪自己去上厕所……
伴随着心理挣扎一起来的,还有膀胱渐渐加剧的膨胀感,以及小腹的隐隐作痛。
左右为难之际,她就看见庞牧一脸严肃的朝这边走来,忙深吸一口气,摆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主动问道:“大人,有什么事吗?”
庞牧点了点头,一本正经的问道:“晏姑娘,你想解手吗?”
晏骄:“……啥玩意儿?”
你这浓眉大眼的家伙,竟也想学花季少女结伴上洗手间?
见她一脸呆滞,庞牧不觉好笑,抬手指了指黑咕隆咚的四周,“这一带地形十分复杂,又刚下了雨,很是难走,饶是兄弟们也不大敢单独外出。”
晏骄木然点头。
所以,现在我算你晏兄弟?
那大人您等会儿迎风撒尿的时候,莫非还要我为您把风?
“晏姑娘?”见她久久没有回音,庞牧十分耐心的问,“你要想解手的话,我可以给你把风。”
平心而论,这实在是有些难以启齿。
但生理需求又是无法克制的,所以……
稍后,晏骄和庞牧人手一支火把,并排往外走去,气氛略略有些尴尬。
因为职业关系,她不是没在野外上过厕所,可那会儿跟科里的同事早就熟悉的称兄道弟,好像一家人一样,谁也不嫌弃谁。
然而现在,她跟这位浑身秘密的庞大人认识了好像也没几天吧?
“之前山匪成患,把这一带弄的乌烟瘴气,鸟兽皆绝,”庞牧一边走一边说,时不时还出声提醒她小心脚下,“现在没有山匪了,动物也就渐渐回来,你带着火把,它们就不敢靠近了。”
做法医的,一般心理素质都比较强大,现在晏骄已经差不多接受了现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