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樱笋时
靳图毅冷眼旁观,他倒要看看,到底是怎生一个“勿取于私”,那四十三万银钱又自何而出。
然后吴敬苍一挥手,有人立时双手捧上一个玉盒,吴敬苍淡然道:“这盒中,乃是我益州新茶,并不值几个钱。”
听到“茶”字,靳图毅的视线与坐在北向正中央的张清庭一碰,二人皆是露着“果然如此”的神情,靳图毅看了一眼身旁气定神闲的封书海,他要看看,这位州牧大人想在这茶上耍出什么花样来!
四十三万的银钱……若是肯将茶园割让给他三江世族,他们未必不愿出这个价,现在?呵,就看钱自何出了……
却听吴敬苍向西向一礼:“诸位皆是我大魏有头有脸的大东家大掌柜,今日这新茶便是请诸位来品鉴。”
靳图毅几乎要摇头失笑起来,搞了半晌,原来封书海打得是这个主意?恩,封书海乃是益州州牧,商户本就身份低贱,以他州牧官阶,确实能在大魏召来这许多商人。
听闻陆氏茶园今岁进入丰产,茶砖确是不少。借着这时机,以封书海威望,将陆氏茶园中的那些茶砖悉数卖给这些大商人,那四十三万钱倒也许真能凑齐,但这笔银钱不就相当于陆氏所出?封书海莫不是以为打了个转儿便能绕开这以私利营官学的弹劾?那也未免太天真!
更何况……想到那一位的吩咐,靳图毅面上现出阴狠之色,他们三江世族对茶砖是势在必得!他冰沉目光看向西向那些商户,淡淡一笑,再怎么样的买卖,不过是一些商户罢了,只要封书海一倒,益州依旧是他三江世族的益州,一块茶砖也不可能运得出去。
靳图毅腹中已经开始打起了弹章的草稿。
吴敬苍:“……这一盏茶,现下开始拍卖,价高者得。”
台下四面的宾客到得此时俱是面面相觑,就是西面那些大商人也是有些怔愣,一盏茶……就这么拍卖?谁愿意买啊!不过一盏茶而已,还能吹出花来吗!
吴敬苍在台上微微一笑:“这茶不值几个钱,自然不能叫诸位这般开拍,”他顿了顿才道:“今日是为益州官学筹款,所以这盏茶附赠了一首茶诗,一旦哪位拍下这盏茶,这首诗也便送给那位。”
听到这里,四面坐席上所有人登时脑子急速转动了起来,这哪是拍卖什么茶,不过借茶之名在拍卖诗!
诗,不过是文的载体之一而已,自前前朝的乐府至今,已然发生了许多变化,更为丰富,或绝句、或律诗,一首诗文,或咏情或言志,真要说起来,在市井中……哪卖得出什么价呢?不能吃不能喝,哪个百姓也不会平白无故地花钱买这玩意儿!
在益州文坛中人看来,这甚至有辱斯文,好的诗文,岂能用银钱来衡量、甚至是这般充满铜臭味地进行买卖?可是,今日,是为益州官学筹款,这却又是一种风雅到了极致的买卖!诗文所换得的银钱以供学子念书进学,诗文的价值在这一刻简直高尚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
北向的益州文人们在骚动了短暂一阵后,竟自发地缄默下来。张清庭游止四顾,并没有看到那个纤弱的身影,可他只觉得,数次交锋之中,竟再没有比这更挫败的时刻……他从来没有想过,那陆岳氏竟是这般破局!
他张清庭幼读诗书,至今已经四十载寒暑,他担任三江书院的山长,教导无数学子四书五经,也有二十个春夏,他心中无比清楚的知道诗书的价值,亦无数次向后辈教导过,他自认为,在文之一道上,他不及古往今来的圣贤,却也可跻身当世大家之列,却在这一刻,由一个小娘当面教给了他,何谓诗文大道。
他以为明心见性,堪破世局,已是诗文经史的大道。
可现在,陆岳氏直接以诗文换银钱、造福万千寒门子弟……却叫他知道了,什么才是圣贤走过的大道。
“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这一条大道已经隐约可见天下。
与沉默的北向文人相对应的,却是南向的外地硕儒们面含微笑,彼此探听着佳句可有所得的光风霁月——显然,他们对于诗文拍卖是有所准备的,十分坦然。
这一刹那,西向的大商人们却仿佛嗅到了什么,有人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大声问道:“敢问,第一盏茶诗的作者是哪一位高才???”
于商人们而言,一首附庸风雅的诗句,能值几个钱?这取决于场合,某些场合,可能一文不值,某些地方,可能价值千金。
就比如现在,这什么茶诗的价值,只取决于它的作者,到底是哪一位?
而对这一幕,靳图毅却不过淡淡一笑,就是卢川等人,诗文再精,那些粗鄙的商户又能品出什么,他们肯为附庸风雅这件事出什么价呢?呵。
吴敬苍向东面一揖之后,才缓缓笑道:“正是州牧大人。”
西向的大商人们齐声惊叫:“州牧大人!!!”
围观的寒士与百姓更是发出轰然的惊叹:“竟是州牧大人!”
靳图毅霍然看向封书海,他本以为不过只是卢川等人下场,那些商户再如何……讨好得亦是有限,可现在……封书海居然这般不要官员颜面亲自打了头场!!!
这一刹那,即使是靳图毅亦觉得封书海瞥来的淡淡笑容中,隐含了极大的羞辱与轻蔑。
靳图毅想大声喝骂,你堂堂州牧,竟要叫卖自己的诗文,你不觉得丢人!不觉得掉价!不觉得对不起你那一身官袍吗?!可是,他又不得不将这些话悉数咽了回去,更将这些内容自腹中的弹章草稿上含恨删除。
因为,封书海这是在为益州“官”学筹款,他卖掉自己的诗文,一心为官家,胸怀大公,弹劾……不过是令封书海的官声更上层楼罢了!
此时此刻,靳图毅额头的青筋突突跳动生疼,他的脸颊火辣辣地疼着,封书海将官员名望威严拿出来拍卖,能卖多少钱,他的心中竟全没有数。
而西向的大商人听闻竟是封书海的茶诗,在惊叫之后,已经有人迫不及待高声叫道:“一万钱!”
这可是益州州牧!拍卖诗文之事方才说得明明白白,谁拍下来,这首诗,便是谁的,这就相当于出钱请州牧给自己家写一首诗……这样的机会!就是平时出一万钱,哪个封疆大吏会愿意给你写?
哈,能见你一面,给你一个眼神,就已经是抬举了!
更何况,哪怕是益州地处偏塞,可对于这些大商人而言,天下处处皆是生意!这一首诗是不是能与封州牧套个近乎,不说在益州借他的权柄谋个什么好处,就是叫官府少一些为难,其价值便已经远在这些银钱之上了!
更有买卖极大的商人想得更清楚明白,这首诗哪怕只是在自家供起来,其附加的声望也亦不可估量的!
“一万五千钱!”“一万八千钱!”“两万钱!”……
银钱一路走高,这意味着益州官学筹措的四十三万银钱越来越触手可及……靳图毅额头的青筋跳动得越发厉害,便在此时,有一个仆从一溜烟跑过来,就仿佛集贤会当日的重演:
仆从说完便直接退下,靳图毅的表情却奇异般地平静了下来。
就仿佛这个仆从,带着什么无上的魔力,能一次又一次令濒临焦急暴怒的靳图毅安静下来。
封书海离得极近,却也没有听清那仆从的说话,只是为对方那轻快迅捷仿佛没有任何响动的行动感到诧异。
此时,西向商人的竞价已经到了疯狂,围观的百姓们或许不知道拍卖诗文这件事情本身的诸多意味,但那一个赛一个疯狂的报价所有人却听得清楚,当价格报到“八万钱”的时候,百姓们已经按捺不住沸腾的心思:
“八!万!钱!天爷!那是多少银钱!可以把俺家门前塞满了吧?”
“真不愧是州牧大人!几个字就能值这般多的钱!猪娃!看到了没!官学办起来你定要给我好好去念书!”
“八万钱……柳二娘家的蒸饼一文钱三个,岂不是能买二十万个……俺一辈子都吃不完吧!”
而对于竞价到现在的大商人而言,已经不是简单的报价博弈了。
能出到八万钱,或者说,敢以八万钱来买州牧的一首诗,买益州的一个不为难,买益州州牧的一个善缘……绝不是普通的一般商人。
到得现在,只有两个人在竞价,这二人坐席并不算远,但是,二人都有一样的动作,飞快地互相打量,丰富的博弈与激烈的心理战之余,二人又不由自主瞥向封书海那头——他们都知晓,到得现在,这个价钱已经足够买他们在州牧面前一个露脸,只看要不要真的拍下来,以什么样的价钱拍,或者在什么样的价钱退出才能叫州牧大人面上有光彩而不至于善缘不成反结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