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樱笋时
岳欣然听得一怔,心中既感慨,又感激,半晌,她只起身,深深一礼:“多谢封公教我。”
大义公义,大心公心,合该如此。
封书海摇了头笑道:“我晓得你也是一片好意,只是我人老,骨头更犟,不愿意软下去啦。何况,”封书海眨了眨眼:“小陆夫人,你出的官学这主意莫不是忘了?若是老夫这把年纪还能侥幸入陛下青眼,杜氏也绝不至于因为此事与老夫彻底撕破脸。”
岳欣然苦笑,她当然知道封书海是为开解她,杜氏与景耀帝关系何其紧密,封书海再入景耀帝青眼,这其中风险依旧非常之大。
岳欣然先前关于封书海受累不深,那是在封书海未曾主动回护陆府的假设之下,现在一来,在杜氏看来,封书海几乎与陆府捆绑,若是不计一切地报复,封书海要承受起来……景耀帝能回复几分,当真不好说。
吴敬苍在一旁十分纠结,他不忍见陆府被杜氏报复,又不忍见封书海受杜氏针对,越想越是气愤:“说来说去,皆是杜氏太过蛮横可恶!真不知陛下是如何想的,前前朝外戚之祸犹在眼前,却这般放任杜氏……”
岳欣然却摇头:“这件事,恐怕也不能怪到陛下头上。”
毕竟,人不能决定自己的出身,皇帝并不能选择自己的亲妈和亲妈一家。再者,像杜氏这样原本就很强大的外戚,在外戚之中,亦非寻常,景耀帝能安然登基,亦多有仰赖杜氏之功,他又并非那等经历过血腥残酷洗练出来、真正心狠手辣的决绝帝王,亲政未久,一时做不到清洗于自己有大功的亲戚,也属正常。
封书海是位仁臣君子,雅不欲多言今上是非,便摆手道:“小陆夫人,今日官学这一出太过漂亮,那清茶今日可是出了好大一番风头,那些商人个个拦着不肯让我走,我相信你自有法子处置。回头请吴先生将名单予你吧。”
吴敬苍应下,又笑道:“莫要说那些茶商了,就是官学的夫子,不也个个拦着您讨要吗哈哈哈哈。”
封书海看了一眼阿田,不由笑道:“这位小娘子,你那茶楼,便多备一些清茶,也好叫那些夫子解解馋。只是,莫要收他们太贵……里面不少是家中贫寒的学问人,难得有个雅好,家中还有生计要照应,若是小娘子的茶楼有亏损,记了账来寻官学找补吧,毕竟,托小陆夫人的洪福,如今官学可真是不差钱,比我的益州官府都还要富足喽。”
说着,封书海忍不住又瞅了岳欣然一眼,真不知崖山先生会是何等风采,可惜,可惜,晚入官场二十载。
阿田脆声笑答道:“大人放心!必定妥妥的!”
一老一少对答间,岳欣然心中已经想了许多,封书海一意回护,她却断不肯轻易叫封书海吃杜氏这样的大亏。
她不由向吴敬苍问道:“吴先生,先前杜豫让那些死士可有活口?”
说起此事,吴敬苍就是一脸的晦气:“全都服了毒,要我说,杜氏真是……”想到方才封书海的态度,他又把剩下的话咽了回去,但他知道岳欣然之意,便又道:“我已经命人沿河搜寻了,但茶楼之外,水流湍急,晋江沿途又长,怕是极难寻一个答案。”
看来,杜豫让的生死一时间很难有答案了,岳欣然便向封书海笑道:“封大人,官学之事既然已经有了一个圆满的开办之日,吏部的询札,您也是时候答复了。”
岳欣然感激封书海的坚持,开罪杜氏既然已经不可避免,那自然是要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啊。首先,便是景耀帝处,无论如何,要先刷足皇帝的关注,至少要令杜氏对向封书海下手之事有忌惮,时移事易,拖上一段时日,朝堂局势风云变幻,到得那时,这点仇恨还在不在只重利益的世族考虑范围都会两说。
吏部第二封含含糊糊的询札,加上靳图毅那临时被授的中正之位,明显带着某种复杂动机混合在一处的试探,借亭州而问益州,以如今亭州复杂胶着的状态,封书海所提议的军政合一必然会进入景耀帝的视野,甚至多半是景耀帝提议的考核,只为了看看封书海处理复杂情势的能力。
如今官学开办,不仅让靳图毅的中正之位失去了意义,更从根本上拔除了三江世族在益州的政治文化影响力,这简直是再完美也没有的答卷。
怎么刷考官的好感度?当然是把这份完美的答卷交上去,再顺便拍拍马屁,说一说这是考官教导有功嘛!
封书海确是个爱民如子、敢与权贵硬犟的官员,却更在益州诸事中历练出政治视野,似这种事,抱紧皇帝大腿,他是绝计不会觉得有什么丢人的,忠君爱国,臣子本分嘛,岳欣然提及此事,简直说中他正要做之事,登时大笑起来:“不错!本官这就具折回复!”
岳欣然笑叹道:“只可惜了靳大人千里迢迢这一场奔波,注定徒劳……”然后她狡黠一笑:“春耕之事,泗溪郡、晋江郡、张泾郡、邢川郡……这四郡大人是不是也遣人前往查探一二,难免个别官员未曾实心用事,督导春耕的,莫要因此误了农时。”
她哪里是在说春耕,分明是要封书海挟官学开办之势、彻底清洗益州官场!尤其是三江世族根深蒂固的泗溪等四郡!要知道,先前几载经营,借着粮战之机,封书海也只是彻底收回了北岭、龙岭、关岭的官员任免之权,泗溪郡、晋江郡、张泾郡、邢川郡这四郡还在三江世族手上牢牢把持,这是他们的大本营呢!
封书海点头,拈须而笑:“老夫方才亦在盘算此事!查探春耕,恩,顺便瞧瞧诸地户籍、耕地在册的情形是否对得上……”
岳欣然也是点头,这样一来,三江世族吞没的那些田地、佃农,怕是都要乖乖地吐出来了,没有官员庇佑,这些侵占田地人口的罪名再一清查,当百姓从束缚的田地中解放出来,三江世族的崩解……已是必然。
然后,封书海与她对视一眼,二人皆是哈哈大笑起来。
吴敬苍在一旁略一思忖,登时也明白过来,封大人具折上表,若是陛下赏识,只怕益州州牧之位并不会做得长久。
现下借官学开办之事,州牧大人的威望在益州达到最高峰,三江世族全面败退,自然是要趁他病要他命,打扫好屋子为后边的继任者扫清这颗盘根错节的大毒瘤了!
一时间,看着岳欣然与封书海,吴敬苍亦跟着痛快地笑出了声,看着屋外晴空万里,也许要不多时,亦会有阴霾再来,可现下,在这一刻,能够并肩将一方天地打扫干净的感觉……真他妈痛快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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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封书海临别之时,岳欣然却是少见地,提出想在官学藏书阁看一看,封书海自无不允,甚至还正式还将岳欣然与卢川做了一番引介。
先时,虽是见过,但封书海这样的郑重,意义又自不同,若是介绍的是益州哪一位同级的官员,卢川还能理解的,可介绍却是这样一个女郎,就算她父乃是崖山先生,也不必如此吧……卢川心中也不是不惊讶的。
封书海笑道:“卢山长,此番官学之议、到官学如何筹款,皆是出自这位女诸葛之手,官学馆藏,半数亦是出自她的家传。”
卢川这才真正大吃一惊。
他不敢置信地看向岳欣然,不只是他,就是他身后,冯清远等人亦是一脸的不敢相信。
当今之世,女子可识字吟诗可为才女,可是,筹划官学、这样见所未见的筹款方式……这种事情,悉数是由一个女子做出来……实在太过颠覆。
可封书海的地位,此事又绝不可能为假。一时间,卢川都不知该摆出什么样的神情才好。
看到卢川这神情,封书海一时促狭,临走之前再扔了一个霹雳:“老夫给陛下的那封谏表,亦是出自她之手。”
然后,他老人家也不去管身后这群呆书生震到傻掉的神情,大笑着挥袖而去。
说实话,卢川等人来到益州,尤其卢川本人,家世、学识皆是当世一流,他出自平章书院,圈子也是一等一,不论是治学、教书、甚至是为官……都有太多的选择。
最后决定当这益州官学的山长,除了那振聋发聩的四句话,更有封书海那封石破天惊的谏表打底,敢为百姓向陛下道破世族的真相,这叫卢川彻底信服封书海的品格,相信他立益州官学是真正要为益州寒士立一所官学、为益州官府储备一州英才。
现在,那谏表,居然是出自眼前这位小娘子之手。
好半晌,卢川才深吸了一口气,抬手扶正发冠,一理袍裳,才郑重向岳欣然深深一礼,久久不曾起身。
岳欣然大吃一惊,连忙避开。
这是真正端方的君子,她万万不敢受这一礼。
吴敬苍连忙帮岳欣然扶起卢川:“她一个小娘子,可受不起山长这般大礼。”
卢川却起身认真道:“吾辈读书人,只管直道而行,大道之前,可分男女?陆夫人,老夫这一礼,亦不论你是男是女,只为益州官学而行,既承你那四句话相赠,老夫必竭尽全力,不负所托!”
岳欣然闻言亦是心内震荡,难以平静,然后她向卢川回了一礼:“山长乃当世真君子,我这一番提议不过动动嘴皮子,可如何为益州立文脉,却是任重道远,劳累山长了。”
卢川却起身哈哈一笑:“若为吾道中事,何来劳累。陆夫人,这边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