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樱笋时
然后,他当先陪同,亲自为岳欣然领路,竟真的将她当成益州官学的上宾来待了。
吴敬苍没有多想,他觉得岳娘子想看藏书阁也是应有之意,那皆是师尊半生心血,捐给益州官学固然是相得益彰,可就算是岳娘子内心深处,何尝没有不舍之意。
看到那一册册书简,岳欣然确有不舍,卢川观她神色便道:“崖山先生这些书册,官学皆会命人抄录之后再拿出来借阅,原本定会妥善保存,若陆夫人何时想取回,待抄录完成之后亦可……”
岳欣然却是摆了摆手:“不必,留在此处,阿父定会非常高兴。”
毕竟,他一生,平过天下,辅过君王,最终却只是想做一个教书先生罢了。若是能知道他留下的书册会一代代传递给许多当年和他一样的寒门士子,他不知该有多么开心。
一个声音从旁略带吃惊道:“山长!冯先生!余先生!”
岳欣然看去,却是一个面孔几分熟悉的士子。
卢川一怔,朝对方颔首,便对岳欣然解释道:“这是在此抄录书册的学子,名唤陈少章。”
岳欣然回想起来,靳府那集贤会,她见过的。
陈少章不知道山长亲自陪着这样一位夫人来这里是为何,他只守礼地行了一礼就避了开去。
岳欣然却微微“咦”了一声:“你在抄录的是……《诸国堪舆》?”
被岳欣然叫破,陈少章不由涨红了脸,紧张地看了一眼卢川等人,结结巴巴地道:“我我我看这本书十分新奇,就就就先抄……学生没有弃正经而走旁道!”
这是生怕山长误会自己还未入学就先不务正业了。
卢川失笑:“我是那般迂腐之人?更何况,《诸国堪舆》是崖山先生对诸国江山形胜的点评,堪舆之中为不可多得的精品,经史之余本也该读一读。”
陈少章这才放松下来。
岳欣然随手翻开那本堪舆图,看到陈少章的抄录,她不由笑道:“陈士子抄录之时,那些图册,最好以蒙影法复绘,否则线条错乱,极易混淆。”
江山之间,错之一笔就真的是缪以千里了。
陈少章一怔,不由低头看去,却瞬间面孔赤红,他确实有一处地方绘错了,有一条大梁的河流被他错画到了吴地!
岳欣然语声从容,自然有种安抚人心的力量:“大梁当今乃是建章帝,他本是宫人之子,不得大梁先皇看重,可他却能在二十年间蛰伏,掌握梁都护卫军,梁惠帝登基时,他立时血洗宫禁……他夺嫡上位,弑兄夺嫂,这条滁水旁,他率护卫军便是追杀惠帝于此。”
陈少章听得怔住,他没有想到,一条河流竟有如此多惊心动魄的故事。
岳欣然的心思却已经飘远,她指尖不由在大梁东岸,那漫长的海岸线划过。
好半晌,她才回过神来,最后回身看了一眼身后藏书,收敛心中感伤,与卢川道别,而后,岳欣然便带了阿田一起回成首县。
与岳欣然相伴数年,虽然自认为及不上娘子那颗聪明的脑袋,但阿田却是大略能感知到岳欣然的心情:“三娘子,封大人不是答应回护我们了吗?为何您还有忧心?”
不知是什么缘故,阿田敏锐地觉察,仿佛在茶楼,三娘子问过那个喜不喜欢益州的问题之后,待她又自不同,像现在这个问题,三娘子竟然会原原本本地告诉她。
“纵然封大人能得陛下青眼,令杜氏有所顾忌,这却是建立在杜豫让已经是个死人的前提下……可如果杜豫让还活着,陛下的回护能令杜豫让有多少顾忌……却不好说。”
杜氏与杜豫让是两个不同的概念,杜氏代表着一个庞大的家族,枝枝干干怎么也有数百支,遍布朝堂,听来很可怕,但其实不是,这样的庞然大物如果要倾尽全力做什么样的事情,必然是利益驱动,还有许多约束与顾忌;可杜豫让就不同,他只需要代表他自己就可以,偏偏,他是杜氏的嫡系,这意味着他可以调动许多杜氏的力量,却偏偏没有相应的约束与顾忌。
岳欣然先前从来没有同杜豫让打过交道,却不妨碍通过益州之事的前后来推测杜豫让是一个怎样的人。
回想杜豫让行事,确是让不寒而栗。他去岁春晓得了茶砖之事,今岁顺着王登查到了益州。随便换了任何一个世家子弟,若想谋夺益州陆府的茶园与茶砖,大概率都是会选择仗势压人,免不了亲自上阵、叫自己的心腹来益州威胁陆府,最后免不了冲突升级,陆府若是气急告到官府,世族不占理,绝计在封书海手上讨不了好。
可是,杜豫让是怎么做的?他不过命一个死士从丰岭推下一块巨石,令陆府战战兢兢不敢再寻买主,另一头,随意托了句话给三江世族,便令得三江世族豁出一切,几次三番不择手段,引发益州如此多的波谲云诡……
即使冲突升级,最后与封书海硬碰硬的,也依旧是三江世族,杜豫让却完美地隐匿在了幕后,连封书海的州牧之位都几乎动摇,差点被他一箭数雕,直至岳欣然借封书海之手那一封谏表,将三江世族撕到朝堂,局面不可控制地蔓延到了亭州之局,连景耀帝都惊动了,杜豫让才施施然亲至益州。
即使亲至,杜豫让的出手也阴狠地叫人说不出话来,瞧瞧他抓住的什么把柄,茶砖与北狄的联系,封书海在景耀帝处的信任……一个可能通敌、得不到帝王信任的臣子,还有什么前程可言?
在这局面中,岳欣然也只敢说,她不过是听多了老头子生平故事,禀着小心谨慎之意行事,才没有踩中杜豫让的陷阱,中间如果但凡托大一些,此时可能就是截然相反的局面。
如果杜豫让没有死,吃了这样大的亏,输了他谋划的棋局,以他的阴狠,又会划下什么样的道来?
他的出手方式,与封书海在庙堂的堂皇应对,完全就是两个维度,封书海是不可能全然防备的,陆府在杜豫让可能的疯狂之下,更是全为防备之力,这是岳欣然的忧虑所在。
封书海是君子,不会去这样计较可能的安危得失,岳欣然却从来千思百虑,以防万一,势必是要再想对策的。
然后她仿佛随口问道:“阿田,听闻大魏之外还有其他的国家,你有没有想去看看呢?”
阿田“咦”了一声,却也机敏地猜到了什么,不由瞪大了眼睛:“那个鹤翔公子这般可怕吗!”
然后她苦恼地皱了皱眉毛:“要是到别处去,三娘子你奔波来奔波去,太辛苦了……”
岳欣然却挥了挥手:“天涯之大,都可去得,一点辛苦怕什么,阿田不必忧虑这些。”
话虽是如此说,可她们与陆府老小一并来到益州,立足艰难阿田都历历在目,皆赖三娘子智计百出,才堪堪立足。若到了一个陌生之地,岂不是又要再来一番,阿田实是舍不得见三娘子这般辛苦。
她眼珠转了转,小声问道:“三娘子,世……那个阿孛都日先前有没有告诉过你他的身份啊?”
岳欣然坦然摇头:“或许他曾经是想说的。”
阿田登时面色一翻、柳眉倒竖:“娘子你就是太心善了!他都骗了咱们,你干嘛还好心地送他回草原!他在京城不是号什么‘凤起公子’吗!与那杜鹤翔齐名!你就应该叫他下来挡一挡那个姓杜的坏公子!反正他俩都不是什么好鸟!”
岳欣然哭笑不得,听到最后又实是撑不起笑得起不了身。
岳欣然最后才一扶阿田肩膀道:“你就是刀子嘴豆腐心,我问你,他除了是阿孛都日,还是不是老夫人的儿子?若是真有个什么闪失,老夫人该有多伤心?你忍心?”
阿田一时讷讷,可她正色道:“你说老夫人,那娘子你呢?你是如何想的呢?他那样骗了你,可是,唉,”阿田也十分纠结:“可是他那样的身份,竟然肯给娘子你当马夫,他一贯待你如何,我们都是瞧在眼中的……就是嬷嬷来看,也得说,这世上没有几个夫君能那般对待自己的娘子。”
一个人的喜欢与爱护是做不得假的,阿田瞧得明明白白,故而虽然她一开始瞧不上阿孛都日的身份低下,后来却也不再说什么,只想着娘子开心便算了……可谁知道还能有这一出!
兜兜转转,这混账居然是娘子的夫婿!偏偏还遮遮掩掩,简直可恨!阿田心想,若换了自己,可做不到娘子这般淡然,非要抓花他的脸不可!
岳欣然却微微一笑:“我一时也想不明白要怎么处置,所以干脆趁着时局为借口,叫他先回草原吧,省得看了闹心。”
阿田登时一滞:“借、借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