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沉香灰烬
前世她嫁去陈家的时候,外祖母跟她说了许多话:“……万事不争不抢,伺候好丈夫。陈家就是个好过的地方,陈老夫人不喜欢别人张扬,你的性子要收敛一些。夫家比不得娘家,没有人包容你……”
她记得自己当时还扑到外祖母怀里痛哭。觉得自己求而不得,又不能说出来,心里憋得难受。
锦朝不知怎么的也流起眼泪来。
纪吴氏吓了一跳,拿锦帕给她擦眼泪:“朝姐儿有什么委屈?”
锦朝摇摇头,抱着纪吴氏不说话。
纪吴氏以为她是因为出嫁,心里有愁绪。就抚了抚她的背:“没事的,可别哭了……傻孩子。今天哭了,我看你明天还哭得出来不!”明天还要哭嫁。
锦朝又破涕为笑,那些都不曾发生,自己又何必再在意?再说了几句话,就送外祖母去了厢房休息。
第二天刚过卯时,青蒲就把她叫醒了。
天还没有亮透。
冯氏携着全福人樊夫人过来了。冯氏笑呵呵的,穿了件福寿纹长身褙子,头发梳得整整齐齐,还戴了珠子箍,上面的南海珠子个个都有莲子米大。樊夫人便是定国公樊家的主母,双亲俱在,子女两全。穿了件绛红色遍地金通袖褙子,簪赤金绿松石宝结,端重又华贵。一会儿徐静宜、二夫人、外祖母、大舅母也陆续过来。
一时间大家相互寒暄,很是热闹。
青蒲服侍锦朝梳洗,换上了嫁衣,樊夫人过来给她梳头。
顾德昭的生母就是樊家出的庶女,因此樊夫人看到锦朝格外亲切,握着她的手说了好几句吉祥话,才接过青蒲手里的牛角梳子给她梳头。梳好了发结,先戴了一柄赤金的簪子,二夫人房里化妆最好的丫头过来替她描眉。
冯氏在一边看着,还要多说几句:“……朝姐儿五官明艳,画眉别太重了。”
丫头福身:“奴婢省得。”
太阳终于出来了,亲迎的队伍很快就要过来了。
冯氏就先去了前院正堂。
二夫人因为顾澜和姚文秀的事,这些天心情都不好。看到顾锦朝出嫁,心里更不是滋味,借由招待客人先退出去。徐静宜、外祖母就和锦朝说起话来。
一会儿顾汐和顾漪、顾锦荣也过来给她送别。
顾澜和姚文秀出事之后,顾澜就被冯氏拘在东跨院,哪儿都去不了。顾汐和顾漪抱着锦朝一通哭,很是舍不得她出嫁。
外头鞭炮声响起来,迎亲的队伍过来了。
顾德昭站在前院正堂外的台阶上,跟在身后的还有顾二爷、顾五爷,纪家两个舅舅,他同僚的户部官员都不敢过来,更多的是顾二爷在都察院的同僚。最高的就是官三品的副都御史冯先伦,一过来就被顾二爷请了上座。众人正热闹地说着话,黑漆挂红绸的大门就徐徐开了,顾德昭忙整理了衣襟。
身穿皂缘赤罗裳,配犀花革带正二品吉服的陈彦允缓步走进来,他身材高大,更显得挺拔俊朗。身后还跟着三个气度不凡的男子,顾德昭一看就有点发晕,五兵都督府佥事加封陕西总兵赵怀赵大人,穿着一身御赐的莽服。华盖殿大学生兼任吏部尚书梁临梁大人,还有个样子笑眯眯十分和善的便是常老夫人之子,如今的郑国公常海。
顾德昭有点腿软,他这女婿怎么找了这么几个人来迎亲。他这是要受陈彦允的礼呢,还是先请安比较好?
还没等他想明白,陈彦允就几步上前微笑着向他行了礼磕头。顾德昭站得笔直,手里捏了把汗才说:“先起来吧。”他身后三个人才走上来。
顾二爷忙走出来向来人一一行礼,赵怀先笑着阻止:“你们一个个来行礼,这亲事还成不成了!我们就是来看陈三成亲的,别讲究虚礼。”
陈彦允低声道:“岳父大人不用在意,面子给到了就行。您带我去给老夫人请安吧。”
顾德昭脸色一红,他曾私下找过陈三爷,跟人家说礼数要周全,面子不能差了。人家陈三爷满口答应:“您放心,肯定让她风风光光出嫁。”
但也不能找三个面子这么大的人过来吧……
顾德昭咳嗽了一声,看着女婿腰革带上正二品所用的犀花纹,还是觉得有点眼晕。
他带着陈彦允去了正堂里面。
陈彦允给冯氏奉了茶,冯氏给了封红。一会儿到了宴息处,第一桌席面是鱼唇海参席,后面还三丝席和全羊席。赵怀和陈彦允说了句:“席面不错,你老丈人舍得出钱……”坐定不久,就有官员陆陆续续过来敬酒。陈彦允不喜饮酒,但想到今日要娶锦朝,拒酒不太好。才端过来一一饮下。
爆竹声再响过,锦朝的嫁妆就出了冯家,一路浩浩荡荡,十分气派。
锦朝早上就喝了碗莲子百合粥,还是按照习俗夹生的。中午丫头就开始限制她饮食了,只吃了几颗桂圆,饿着不说,还口干舌燥的。她一会儿就由青蒲扶着去向冯氏、徐静宜辞别。冯氏给了她一对金烛台的添箱,徐静宜给了一对通体莹白的玉簪,竹节梅花纹。
太阳光渐渐昏黄了,顾家依旧人来人往,灯火辉煌。
冯氏算着到时辰了,让青蒲给她盖了销金红盖头,由顾锦贤背着上了花轿。她房里要跟着走的丫头则早早梳洗装扮好了,坐着另一辆马车出了顾家的门。
轿子走得很平稳,炮声远去了,锣鼓声却一路吹吹打打。
来顾家参加婚宴的叶限饮下最后一杯酒,如玉般的脸颊浮出一丝红晕,他站起来的时候却很清醒。望着花轿出门了,一直沉默不言。
叶限过来参加婚宴,五夫人一直小心翼翼地看着他。见他只是坐在席面上喝酒。谁和他说话他都不理会,心里才松了口气。她这个弟弟向来肆无忌惮,可别做出什么当场抢亲的事来……等到顾锦朝的花轿出了顾家的门,她才过去找叶限:“……喝这么多酒,随姐姐去歇息吧。”
叶限淡淡地推开五夫人的手,站起来低声对李先槐说:“……回去吧。”
以后,她就是别人的了。与他毫无瓜葛……也不能再见面了。
叶限率先走出了席位,把所有的喧哗和热闹远远抛在身后。
……
顾怜没有去筵席,她觉得眼不见心不烦。而是坐在屋子里绣花,听丫头的转述。丫头说是来了总兵,还有国公爷……她直皱眉。娶个继室能有这么大排场?她放下小绷打断兰芝的话:“澜姐儿呢,我怎么一直没见着她,她去筵席没有?”
兰芝摇摇头:“三小姐说要为太夫人抄经,小半个月不能来看您呢。”
顾怜有话都找不到人说,心里很是憋闷。看着天渐渐黑了……顾锦朝也不知道出大兴没有!
顾锦朝心里也在想这事。
轿子走得很平稳,她只看得到红盖头,又不能撩开帘子看。低头只看到手腕上戴的一只手指宽祥云纹的金镯……也不知道青蒲她们到没到宛平……陈三爷应该在前面吧,她刚才盖了盖头就由顾锦贤背上花轿,连他的面都没见着。
锣鼓的声音一直响着,锦朝就小小的眯了一会儿,她昨晚没睡得太好。等到外头的声音又响起来,她才睁开眼,佟妈妈也正好在外头说:“姑娘,到榕香胡同了……”
锦朝才抱着景泰蓝红梅纹的宝瓶正襟危坐,一会儿轿子停了下来,听得到外头有人唱礼。她被樊夫人和另一个全福人扶出来,脚踩在软垫上。只听得到宾客的喧哗,锣鼓的热闹,一时间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跨了马鞍、钱粮盆,她被扶着去拜堂。
从盖头的缝隙下,锦朝看到一双簇新的皂色靴子。他的脚好像挺大的……锦朝暗想着。
她以前可从来没注意过这些东西。
拜堂之后,她仍旧由全福人搀扶着进了新房。锦朝坐到了床上,只听到周围有轻细的说话声。压襟、撒帐,然后是樊夫人的声音:“新郎官,快挑盖头吧!”
她略仰起头,有点不明白自己在局促什么……前世,不是嫁过他一回吗!
但等到盖头挑开的时候,她却一眼就看到了站在自己面前的陈三爷,他穿着皂缘赤罗裳,正二品的礼服服制,腰陪犀花革带,人高大笔挺。他俯着头看她,目光含着笑意,又是十分从容。
锦朝觉得自己可能脸红了,幸好那丫头的粉敷得厚……应该看不出来吧!
第二百零五章 洞房
门外热闹的声音不断传来,锦朝觉得眼前鲜红一片,灯火昏黄,朦朦胧胧的,她还有点头晕。
面前围的人都是和陈家交好的世家夫人,她还略能认出几个脸熟的。旁边还有个端着黑漆红绸托盘的妇人,年约四十,穿着件刻丝十样锦褙子,梳凤尾髻,戴两朵蜜蜡石簪花。满面笑容,是同在榕香胡同的都指挥同知吴双全的夫人,吴家和陈家也是世交之好。
托盘上放着桂圆、栗子、枣、莲子等东西,刚才已经撒了几把。吴夫人巧舌如簧,人惯会说话的,嫂嫂辈就找了她出来。她笑眯眯地道:“新郎官可要和新娘子站一起去。”
陈彦允微怔,全福人郑太太却已经拉了他过来。
吴夫人又抓了一把干果洒下,嘴里还唱着:“撒帐中,一双月里玉芙蓉,恍若今宵遇神女,戏云簇拥下巫峰。撒帐下,见说黄金光照社,今宵吉梦便相随,来岁生男定声价。撒帐前,沉沉非雾亦非烟,香里金虬相隐快,文箫金遇彩鸾仙。撒帐后,夫妇和谐长保守,从来夫唱妇相随……”
果子从头顶落下来,滚到床上去。并不觉得疼,反倒是说不出的隆重。锦朝侧头看了一眼,陈彦允站着也被洒了把果子,他却略低下头,干果纷纷落下来,两个人的目光撞在一起……
锦朝忙回了头,余光里看到他也转头了,嘴角隐隐出现一丝笑意。
笑什么……这有什么好笑的!
锦朝听着撒帐歌,心里很是不自在……有点淫词艳曲的感觉。
她前世好像没听过。或者也是听过的,只是她不记得罢了。
喝过合卺酒,一个穿紫色折枝纹短襦的丫头捧了碗饺子上来。樊夫人接过来递给锦朝,饺子是半生的,她才咬了一口吃下,还要咬第二口的时候,陈三爷就从容地拿过她手里碗,给了一边服侍的丫头,让她拿下去。他低声和她说了句:“……吃多了会肚子疼的。”
来的夫人都是极有涵养的,象征性地热闹了洞房,一会儿就退下去了。
陈彦允又回头看了她一眼。
锦朝大妆坐在黑漆描金的拔步床上,凤冠霞帔,烛火深深,她好像还有些不知所措地看着自己,样子却格外明艳。正红的嫁衣,铺着床上十分鲜艳,但又很稳重。
惊心动魄……
他闭了闭眼。人家说人生两大极乐,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他突然有点感觉到了。
“我先去正堂会宾客,一会儿就过来。”陈三爷跟她说完,先出了新房。
锦朝松了口气,开始打量新房的陈设。这和她前世住的屋子不一样,好像更宽阔些,布置着大红罗圈金幔帐,正对十二扇嵌玉石翡翠枝叶图的檀木槅扇,旁边放着宝相花嵌象牙拣妆,左边一张梨花木的长几,铺了红绸,摆一对红色龙凤烛,左右各放了一把太师椅。
头顶还挂着盏明亮的串珠方形彩灯,彩灯四面分别绘上“鸾凤和鸣”、“观音送子”、“状元及第”、“合家欢”的图案。窗上贴着大红双喜纹的剪纸……十分细致,也不知道花了多少心思。
锦朝暗想着,不一会儿就有婆子推门进来。后面的丫头陆续上了一桌席面,清炖乳鸽、烩羊肉、鳝丝浇面、火腿炖莲藕、凉拌嫩黄瓜……摆了一整张桌子。
为首的婆子先向她行了礼,说:“奴婢王氏,以后是您房里的婆子。三老爷让我们先把席面上来,夫人饿了就吃点。您要是觉得奴婢们服侍不便,您陪嫁的几位姑娘在旁边的后罩房里坐着。”
她现在大妆着,吃东西也不方便。但是陈三爷还没有过来,好像还不能卸妆吧……
而且锦朝饿过头了,反而不觉得饿了。就和婆子说:“倒是无碍,不过我有点小事吩咐,你叫青蒲过来,其他人先下去吧。”
王妈妈恭敬地应了诺,先了退下去。
一会儿青蒲就过来了,她今天穿了件茜红色缠枝纹上襦,头发梳得整整齐齐,还戴了一朵酒杯大小的红绉纱绢花。锦朝笑着称赞她:“你这样好看。”
青蒲摸了摸发髻,不好意思地笑笑。走到她身边来小声跟她说:“您贴身的东西都收好了,一会儿采芙姑娘就拿过来布置。明天您要用的八分、六分的银裸子都准备了,还有一小袋金豆子。”
锦朝点了点头,觉得也没什么可吩咐的,让青蒲给她倒了一杯热茶。
结果茶水刚抿了一口,就听到外头王妈妈请安的声音:“三老爷过来了!”
这么快……她让青蒲把茶杯放回去,就看到他推门而入。
陈彦允还穿着那件样式繁琐的正二品礼服,祭太庙社稷还会穿。赤罗蔽膝,赤白二色绢大带,革带,佩绶,显得无比庄重,穿在他身上竟然有种优雅的感觉。他应该喝过酒了,目光落在她身上,好一会儿没动,又看了眼未动的席面,才柔声问她:“累不累?”
当然累了……头上这顶凤冠三斤重不止,锦朝就点点头。
陈三爷察觉到她的拘谨,就笑了笑说:“你先去换身衣裳吧。”
锦朝松了口气,觉得房中的气氛十分有些诡异。左侧的耳房做了净房,锦朝由青蒲服侍着换了身藕荷色长身褙子,洗了脂粉再抹上香膏,散了发髻松松一挽,只用了一只南海珠子簪固定。看着镜子里自己的样子,她突然想到自己在家里要睡前就是这个样子的,随意穿着。
还真是有了种嫁为人妇的感觉。
锦朝走出来的时候陈三爷靠在罗汉床上看书,听到声音后合上书册,看了她一眼。
锦朝想到伺候三爷的是两个小厮,不好进她这里来。他要换衣服恐怕是自己亲自服侍,总不能让自己的丫头帮他……便很自觉地说:“要我伺候您洗漱吗?”
陈三爷笑着摇头:“你要叫我什么?”
还能叫什么……难不成要叫夫君,那也太肉麻了。要是叫三爷,会不会有些疏远?他的表字,名字?
锦朝没拿定主意,想让陈三爷先给点提示。
他却放下书册站起来:“没关系的,我有手有脚,知道怎么洗脸。”到门外吩咐婆子去取他的换洗衣物过来,然后进了净房。
婆子很快取了衣物过来,一件石蓝色的杭绸直裰,锦朝送进了净房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