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田甲申
这徐老板也不容易,这么多年还能和李念原做朋友,得有多宽容的一颗心。
“直到上回在扬州,北来商人带了一批新货,本来是金陵一家玉器铺看上预定的。惭愧惭愧,我家玲珑阁掌柜眼光好会做生意,听说了以后硬是截了回来。念原兄素喜好玉,便兴冲冲去了玲珑阁拣选,当时一批好货念原兄唯独选了那块玉,还多给了掌柜一倍钱。我觉得奇怪便去问他,没想见他抱着那块玉竟然在哭。”
徐承志叹了口气,“我认识念原兄三十年,他这人脾气古怪归古怪,但从来是大笑大闹没有掉过眼泪的。我问了他半日,他才说这是长姐的东西。我这才知道,他原本有个姐姐失散在山东,他父母当年苦寻不得才在高龄又生下了他。念原,乃是念媛,是思念女儿的意思。”
徐承志红着眼眶说:“他说父母当年寻到山东老家,为许多家人收了骸骨,唯独没有找到小女儿的,故而他父母总觉女儿只是失散还未死。这玉佩是李家女儿的贴身传家宝,当年他母亲还让人纹了这样的花纹在他手肘上。他说玉佩这回从北边流过来,那便是清军劫掠的铁证,他那姐姐终究未躲过怕是死在乱军中了。”
徐承志站起来朝两人一拜,“抱歉了,念原兄之前说过忘母临终前还念念不忘长姐,他这回是高兴疯了,才不告而别直接上京要去寻亲。他做事就是这样,高兴起来不管不顾,过去买画买古玩也这样,听说哪里有货就立马不告而别,我是习惯了,只是让二位那日受惊,我替他道歉。”
“不不不,我知道了也高兴呢。当年离京,我阿奶将那花样给我时本来没有含太大指望,没想到如今玉佩找到了,亲人也找到了。”
徐承志连连点头,这才说了心中压着的另一件事:“今日我来,除了替念原兄解释,告知二位我所知道的往事。另也有一件小事想和二位打个商量。”
珍珍现在是大喜过望,她没想到阿奶还有至亲在这世上,徐承志说有事相求,她立即问:“何事?您尽管说。”
徐承志露出微微窘态,有些不好意思开口,他道:“念原兄走得匆忙,忘记了如今是最后一段吃蟹的日子。他最好这口,上了去京城的船才想起来就这么走了蟹都吃不上,现在日日在船上伤心落泪。”
“噗!”珍珍捂嘴笑了出来,想起她这个“舅爷爷”那吃喝是正房,古玩大姨娘,画笔二姨娘的理论,大概知道他现在的心情。
“所以呢?舅爷爷有什么想要咱们帮的?”
珍珍这一声叫的亲切,徐承志面上松了下来,这才继续往下说:“之前念原兄任性躲着二位,李家的漕船装蟹被漕总的人看得死紧,如今都知道其中缘故了,可否请御史大人让漕总行个方便?只要每天放一艘船让我的人能把当天的蟹快船送给念原兄即可。”
阿灵阿恍然大悟,原来是为这个!他当时拜托了傅达礼帮忙,后来傅达礼去了天妃匣还没能回来,这漕运上的人还看着李念原的船不让装蟹呢!
他当即修书一封请人快马送给傅达礼,徐承志见事已办妥,和两人客气了一番才起身告辞。
…
按着李念原好友徐承志的说法,李念原已经吃着螃蟹坐着船急吼吼往京城去寻亲了。
珍珍其实很想回去一趟,好不容易她替她阿奶找着了亲人,嗯,严格来说应该是误打误撞寻着了亲人,她很想回京去感受一下亲人团聚的气疯。
但康熙爷的御令在前,她和阿灵阿无旨不得返京。
于是珍珍再修书一封,接着上一封的事儿把李念原的家世在信里都交待明白,差人快马加鞭送往京城,希望赶在李念原之前送到李氏的手里。
余下的便是苦兮兮地在扬州城里边吃着美食边等消息。
好在珍珍同阿灵阿都有事要忙,冲淡了等消息时候的这份焦急难耐。
今年是个丰年,江南苏湖乃是国之粮仓,这个季节田野相间到处可见成捆的水稻,堆得如小山一样昭示着丰收。
新米最是清香,家家户户都会用当季上市的新稻米和糯米一块儿磨碎了做米糕,桂花糕、海棠糕、南瓜糕、红枣糕、花生糕,等等等等形形色色的糕点让扬州城里到处弥漫着让人闻一下就感到幸福的香气。
秋收接近尾声便是交税时节的来临,阿灵阿这些日子开始忙碌了起来。他没有急着去收税,他先赶去天妃匣与视察河工的靳辅与傅达礼汇合。
阿灵阿心里清楚,两淮的盐税,一年打底是三百万两,不管他来或者不来,都至少有这个数。
今年皇帝特意派了他这么个亲信来收税,盐商们多少心里明白,今年怎么样也会比往年交得多一些。
然而,到底应该从他们手里抠出多少钱来,这不取决于阿灵阿,也不取决于盐商,甚至不取决于皇帝,而是取决于靳辅的中河工程需要多少钱。
他这一走珍珍一个人在家闲来无事,就开始琢磨起她嫁人前就想干的事了——造暖棚。
要说江南果然是能工巧匠云集之地,北京城里撇开皇宫,只有几家铁帽子王府和明珠家装了玻璃。
可两人一到江南就发现,江南不少的大户人家都装了玻璃窗,甚至不少还装上了广东十三行运来的彩绘玻璃。
就他们如今买下暂住的这座小园子来说,虽然在扬州城里算不上顶级豪宅,可明堂的窗户也都是玻璃的。
有了玻璃造暖棚就方便了。
珍珍打算在家里先弄一个小的试试看。她花了几天功夫将她和阿灵阿那天打的草稿翻来覆去地修改,最后终于弄出一张设计图来。
造暖棚一是棚体结构很重要,要能扛得住冬天的雨和风雪;二是要能维持暖棚里的温度。
第一样,珍珍想到的是她上辈子去内蒙旅游时候住过的小木屋。
木头隔热 ,即便是寒冬腊月外面大雪纷飞,小木屋里供上暖气后依旧能热得穿裙子跳舞。但光是造一座密不通风的建筑是不够的,植物要生长还得需要阳光来禁行黄光作用,所以她把墙上的窗户都用玻璃来取代传统的纸糊窗,屋顶也从琉璃瓦片改装玻璃透光。
除开这间设计独特的屋子,第二样就是要怎么维持暖棚里的温度。
珍珍当初想到暖棚是因为在皇宫里瞧见了苏麻喇姑弄的那个大蒙古包。苏麻喇姑对于维持室温采用的是最简单粗暴的手法:烧炭。
她在皇宫里,身后有太皇太后的财力支持,要多少碳自可以大手大脚地用。珍珍一个习惯了后世环保思维理念的人自然是不会和她用同样的法子的。
她的灵感是北方人用的炕。
北方家家户户都用炕来过冬,但不是家家户户都烧得起碳的,大多数家庭的炕下面有一条炕道直通厨房的炉灶,每当起炉灶的时候,炉灶的热度就会传导至炕下。
珍珍就是想用同样的法子来维持暖棚里的温度,在设计图里,她设计了一条从厨房一直通往暖棚的“炕道”。
人要觉得温暖室温至少得维持在二十度以上,植物就不需要那么高的温度,十五六度的室温再有充分的阳光,植物就能正常生长。
她家一日两顿膳加两顿点,大灶开四次,有这些温度足够将暖棚里的室温维持在十五度以上。
画好了设计图珍珍就让文叔去找工匠。谁知这搭屋子、造玻璃的工匠都好找,砌炕道的工匠怎么都寻不着。
和北方包括皇宫在内家家户户都有炕不同,南方人是没有炕的,既然没有炕自然也就不会有砌炕道的工匠。
珍珍一听可是傻了眼了,她怎么把这事给忘了,难不成她还得从山东去绑个炕道师傅来吗?
第116章
好在咱们中国自古以来最不缺的就是勤劳勇敢的劳动人民。
负责珍珍这个暖棚计划的工头是扬州城里颇为有名的木匠师傅,他虽然不懂什么是炕道,但听珍珍说了之后就大致明白这是个什么东西了。
南方虽然没有炕,但也有类似“炕道”的东西,不过寻常百姓家不会用这个,这东西窑厂里有。瓷器对烧制温度的要求相当高,窑厂里就有这样一条道来控制窑里的温暖。
木匠师傅自己是不会这个的,但他有个亲戚就是在窑厂里烧瓷器。于是他就请了这个亲戚来按着珍珍的想法设计了一条“炕道”。
木匠师傅看了珍珍的设计图还给她提了几个修改意见。
一是屋顶不能全用玻璃,南方不怎么下雪但是有冰雹,雨水也多,他的意见是屋顶一半瓦片用来扛冲击分雨水,一半改装玻璃透光。
二是她的园子里能用来早暖棚的地方不大,不如把屋子顶盖得高一些,留出足够的空间。地里种菜,花草装盆可以摆在架子上。
珍珍一听就在心里感慨,劳动人民果然都是有大智慧的。这不就是后世空间梯度的理念嘛。
等木匠师傅的亲戚一到,珍珍的暖棚工程正式开始启动。
因要造“炕道”,这回还要对她家厨房也进行改动,反正厨房也用不了,珍珍索性放了厨娘假让她回家探亲去,她带着文叔和徐家姐妹开心地日日下馆子,趁机吃遍扬州美食。
此时的清朝康熙年间,扬州是盐商们的聚集之地,普通的盐商们富甲一方,豪奢的盐商富可敌国。
有钱之后的人就会拼命想追求物质享受,没有什么比吃一顿美味佳肴更让人通体舒畅。盐商们对舌尖上快感的追求成就了淮扬菜的精致美味。
后世的扬州人讲究早上皮包水,晚上水包皮,这皮包水就是说的扬州早点。
而如今的扬州城里点心最出名的就是燕云楼。珍珍带着文叔和徐家姐妹要了一间雅座,坐下后就让店小二把燕云楼有名的点心都各上一份。
这样的贵客店小二自然是殷勤伺候,不多一会儿,千层油糕、豆腐皮包、烫干丝、五丁包、蟹黄汤包、宝塔菜、翡翠烧麦就摆满了整张桌子。
文叔目瞪口呆,问:“少夫人,咱们吃得完这么多么?”
徐家姐妹一听乐了。
姐姐徐莺说:“文叔,咱们少夫人有两个肚子,一个肚子是吃饭的,一个肚子吃点心的,尤其吃点心那个,几乎就是个无底洞,你放心吧,有多少都夫人都装得下。”
珍珍剜了这坏笑的丫头一眼,说:“文叔,你放心,吃不下咱们带回去,浪费不了。”
要看一位点心师傅的水准是高是低,别的不用尝,只要吃一口那千层油糕就知道了。
在珍珍所在年代后不久有一位叫袁枚的吃货写下:“扬州发酵面最佳,手捺之不盈半寸,放松仍隆然而高。”
千层油糕这个点心乍一看颇像松糕,但再仔细一瞧就会发现,它的蓬松是由一层一层薄如纸的面皮堆叠而成。
点心上桌后珍珍就先夹了一块油糕,一咬下去,果然是绵软香软,甜而不腻,好吃得她一块吃完又吃了一块。
珍珍放下筷子赞道:“这道千层油糕同我在淮安逸香阁吃过的味道很像,但这一道的甜味更独特,可是比我在淮安吃过的还要好。”
店小二在旁笑呵呵地说:“夫人有眼光,咱们燕云楼的师傅可是东家不惜花费重金从逸香阁挖来的,逸香阁如今的大师傅还是咱们师傅的徒弟,扬州城数他的手艺最好。”
珍珍一听奇道:“听说淮安和扬州的厨子都是镇店的宝贝,东家宁愿多给工钱也不会让他们走,你们老板是怎么请到他来扬州的?”
店小二说:“ 夫人怕是才来这扬州不久不知道吧,咱们燕云楼的老板是盐商李念原李老爷,李老爷同逸香阁的老板徐老爷是至交好友,徐老爷这才肯割爱的。”
哦。可是巧了,原来这燕云楼是李念原的产业。
珍珍端起茶杯,浅酌一口冲冲嘴里的味,准备尝下一道点心。
瞧着燕云楼下如梭的人流,珍珍心想:不知道现下李念原到了京城没。
…
李念原到京城没?
在珍珍这么想的时候他已经到了两天了。
吴雅家在哪他已经知道了,但他没有急着去什刹海,他正在京城最豪华的客栈中发呆。
他捏着手里的玉坠子不住地骂自己是个智障。他怎么就没想到,姐姐也许又进关了呢?
他生意做大后就想往关外去寻亲,但清廷命令汉人没有公文不得出关,于是只能数次托相识的人参商人去往关外打听,谁料的到李氏在顺治元年就跟额森重新回到北京,他当然是什么都找不到。
徐承志慢悠悠地打开自己带来的茶罐,用银勺舀出二钱老君眉放进他挚爱的一对南宋龙泉青瓷杯中,再往茶器里添上八分热的水,一时老君眉浓厚的香味飘满了整间屋子。
要说年轻时候,他也曾血气方刚过,人到中年,渐渐的他就成了个慢性子。
他端起青瓷杯,不紧不慢地浅酌一口,侧目望着身边还在发呆的人。
“你今儿还不打算去吗?”
李念原浑身一震,敦实的身躯也不知打哪儿来的灵活,“嗖”地一下跳了起来。
“去,当然要去!”
徐承志眉头一挑,也不说话,只看着他在屋子里像无头苍蝇一样转了一圈,就从大门口又转悠回了太师椅上。
李念原的心情他何尝不懂,他十岁上母亲就去世了,十五岁时父亲也去世,他无父无母无妻无子,孤单了半辈子,如今乍闻亲人尚在,那是希望就在眼前又担心空欢喜一场的忐忑不安。
他温柔地一笑,放下茶杯,伸手轻按住李念原的手腕。
“你别担心,你不是说九成九是寻着了么,错不了。”
李念原道:“当然错不了,你没见那同我抢螃蟹吃的丫头片子,眉眼同我生得有七八分像吗!”
徐承志呆呆地盯着李念原的脸瞧了好一会儿,愣是没能把这句话接下来。
要说这人在一起三十年是什么感觉?他是不知道别人怎么样的,他只知道自打李念原中年发福,体态日趋敦实后,年少时他清俊倜傥的模样在他的记忆里就如同琵琶别抱的青楼头牌,自此是一去不复返。
他慢吞吞地道:“真没看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