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贺心渔
过了一会儿,里头讲课的那位停了下来。
来听课的人少,加上被地动闹的,后宫上下全都人心浮动,他大约觉着有些意兴阑珊,简单交待了一下,出来和周浩初打了个招呼,算是把接下来的课交给周浩初了。
周浩初如往常一样,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衣冠,走进屋去。
他对内侍不存偏见,也没有抱什么投机钻营的心态,大约正是这种平易近人且一视同仁的态度,宦官们若有不解之处都喜欢向他请教。
今天亦是如此,周浩初一进来,就有几个拿了课业本子给他看,周浩初接过来逐一点评几句,给予对方鼓励。
“周大人,奴婢想练字,抄录了《格古要论》的序章,您给指点指点吧。”
说这话的是个十四五岁的小内侍,常来内书房听课,周浩初瞧着面熟,知道他姓江,在司礼监伺候一位老太监,大家都喊他小江子。
小江子人很机灵,也用功肯学,周浩初对他印象很好,随手接过,翻了翻,就要弯腰拿笔,准备帮他圈出来,哪知道小江子借着身体遮掩,突然塞了个纸团到他袖子里。
周浩初愕然抬头,瞧见小江子正拼命地冲他使眼色,并做了个无声的“崔”字口型。
周浩初心中一凛,赶紧低下头,装作若无其事地点评了几句,手缩到袖子里攥住了那个纸团。
接下来他的心思自然就不在课堂上了,停了一会儿,周浩初借着如厕的机会,打开了纸团,只见上面是陌生的笔迹,写着:康宁侯昨夜觐见,参魏国公三大罪状:贿赂前首辅孔咏德,往京军三大营中安插亲信;网罗亡命之徒充为私兵密图不轨;府中聚集方士妖道,妄图夺取大楚气运,致使京城地动。圣上震怒,叫内阁彻查,请国公爷早作打算。
周浩初愣怔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只觉后背密密麻麻出了一层冷汗。
这是崔绎留在宫里的内线急着向外传信,可内侍们出宫不易,眼下禁军又有严令,盯得死死的,无奈之下把主意打到了自己身上。
怪不得蒋文渊表现得那么冷淡,他们要拟旨对付魏国公,自然防备着自己通风报信。
没什么可犹豫的,小公爷对他多方照顾,算得上有再造之恩,这会儿用得上他周浩初,若是袖手旁观那还是人吗,只看这三条罪状,尤其那最后一条,这是要往抄家灭族上去啊!没想到康宁侯竟如此恶毒又无耻,这么毫无根据荒诞的言论,皇帝竟然相信了?
周浩初把纸团贴身藏好,寻思着找个什么理由早早出宫去,可这事来得突然,提前一点准备没有,任他挖空心思,也找不出个事后能不被怀疑的借口来。
不能再拖下去了。周浩初撩开外袍,把里头的汗巾解下来,装作不小心沾到了秽物,出来跟管事的太监道了声“晦气”,神情狼狈中又带了些许不豫,叫他帮忙请假,带着一身的臭味儿急急忙忙回家去换衣裳。
魏国公府这会儿说不定已经处在监视之下了,不过周浩初另有办法。
崔绎虽然搬离了他家房后的那栋宅子,但一直留着人看门打扫庭院,隔三差五也顺带着帮周家收拾收拾,能被安排到枣花大街来的,都是崔绎的亲信。
周浩初径直回了家,找到领头的,如此这般,将宫中见闻说了一遍,又把那纸团交给了对方,催道:“圣旨不定什么时候就到了,你赶紧通知国公爷,叫他想办法挽回,实在不行只能请老公爷进宫面圣,圣上总不能光听信康宁侯的一面之辞。”
国公府的人也吓得变了脸色,周浩初不清楚,自打他能进出宫廷起,崔绎就专门对留守枣花大街的手下有过交待,预备的就是有这么一天,但谁也未想到,这一天来得实在太快了。
半个时辰之后,崔绎拿到了密信。
转交密信的崔平已经知道了上面的内容,见国公爷盯着那张纸不作声,目光涣散似有神游之意,不禁心急如焚:“国公爷,看朝廷这意思,怕是没打算给咱们解释的机会,您得尽早拿主意啊,迟了就来不及了。”
“你也觉着具折申辩没用?”崔绎淡淡地道。
他刚才望着那纸发呆,到不是被这突如其来的打击吓到了,而是突自心底深处涌上了一种与前世重合的荒谬感。
直到现在,崔绎也不知道前世梁王为什么会一夕之间被打成了谋逆的反贼,不等朝中好友反应过来施以援手,梁王府就被连根拔起,但显然,曾经发生在梁王身上的一切提前出现了,只是目标换了,这一次,幕后的黑手选中了自己。
换言之,此刻躲在暗处,想置自己于死地的那个人,就是前世令得梁王蒙受不白之冤,最后被抄家问斩的罪魁祸首。
会是康宁侯吗?
相比张信瑞那糟老头子这么多年一直在扮痴卖傻,所谓韬光隐晦的猜测,崔绎更倾向于那蠢材是受人利用,真正的对手一直藏于幕后。
较之梁王那回,他更会利用时机了,彻底搞垮了刑部督捕司,令得朝廷自断一臂,甚至比自己更准确地知道地动发生的时间。总之,对方比前世更强了。
莫非是御马监掌印太监孙永朝那个老阉奴?
他这么处心积虑,所图是什么?难道前世他阴谋未成,最后意外死在宫中是被刑部督捕司的秦皑阻止了?
崔绎坐在那里浮想联翩,直至被崔平打断。
眼下的处境没有人比崔绎更清楚,所以无需选择,也无需叫了幕僚们来商议,他站起身,吩咐道:“给你一柱香的时间,把人都召集起来,看看我二叔、三叔他们,还有族里的叔伯兄弟都在忙什么,只要是能来的,一个也别漏!蒋双崖呢,叫他立刻来见我。”
虽然半年的准备时间太短,但比这更大的风浪崔绎也闯过了不少,所以他并不慌乱,拿了密信去见祖父。
若说有什么是他尚觉遗憾的,那就是祖父已然时日不多,原本可以平静地度过这临终前的一段,而后含笑撒手,眼下却因为自己的缘故,怕是没法叫他老人家走得安详了。
崔绎快步而行,没等走到祖父的住处,蒋双崖赶来听令。
崔绎脚下未停,边走边道:“崔平与你说清楚了没?”
“只说大事不好,宫里要对咱们不利。”
蒋双崖是他的心腹,崔绎也不兜圈子,直接道:“我们不能坐以待毙,我叫崔平去召集族人了,你立刻通知那些可能受到牵连的人,愿意跟着走的,全都带走。”他顿了顿,又补充道,“周浩初母子必须走,告诉他,不要心存幻想。”
“这……”蒋双崖有些应接不暇,好不容易才反应过来,明白了崔绎的打算,按捺住吃惊,道:“局势已经败坏到这等地步了么?您好不容易才把周大人送进宫,留着他说不定关键的时候能帮大忙。”
崔绎摆手,不让他说下去:“咱们这一走,朝廷肯定要追查。周浩初同四妹订亲的事瞒不住人,我得对得起他和四妹。”
蒋双崖只得听令:“不知国公爷准备避去哪里?”
“自然是密州。这件事可是因梁王而起,他那里还有十万精兵呐。你赶紧通知陈曦化,咦,他在何处?”
蒋双崖答道:“您忘了?之前燕小姐说要查奸细,您吩咐叫把陈、邢二位统领叫来,眼下他二位还在咱家前院呢。”
“查得什么样了?”
“燕小姐正在一个一个问话,怕是还没有头绪。”
“那算了,叫她停一停,你去跟陈曦化说清楚利害,康宁侯这诬陷的可不是我自己,梁王同样跑不了,就说我准备去密州避避风头,为防万一,叫他带上梁王的家小也赶紧离开京城。眼下风声太紧,留给他收拾准备的时间已经不多了,另外动静小点,惹来京军走不了可别怨咱们。”
蒋双崖咧了咧嘴:“梁王府女眷太多了,这么急,怕是不好安排。”
崔绎哪还顾得上这些,叫他那位王嫂头疼去吧,挥了下手,示意蒋双崖赶紧去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