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意迟迟
俩人便你一杯我一杯地喝起酒来,谁也不提正事,只拣了些无关紧要的琐碎小事来说,笑一笑,聊几句。
一壶酒本不满,很快便只剩零星,但在场的二人谁也没有让人再送酒入内的意思。
纪鋆杯中仍有残酒,他却已不再喝,只摩挲着瓷杯光滑的表面,半垂着眼睑,笑着道:“不知梁大人可曾听说了,先前皇上派去敦煌探路的人马,无一人生还。”
“这事不是秘辛,朝中早已传遍,在下当然也曾有耳闻。”梁思齐淡然道。
纪鋆依旧笑着:“听说皇上有意再派一支队伍出关?”
梁思齐沉默片刻,问道:“不知世子爷是从何得来的消息?”
这件事,他并不知情。
纪鋆微微敛了嘴角笑意,将酒杯搁在桌上,转头看向窗外,轻声道:“胡乱听来的,也不知真假,这会见着梁大人才想着该问上一问。”
胡乱听来的?
这显然是在胡诌。
梁思齐不动声色地说:“哦?可惜在下并不曾听说这事。皇上还病着,只怕也下不了这等命令。”
然而话刚出口,他便愣了愣,他忽然想起也许纪鋆口中所说的这件事并不是假的,也许是肃方帝早在派了人出关探路时便已下好的命令。此去塞外,风沙千万里,生死难料。肃方帝如今的确是不成气候了,但他并不是一脑子稻草的傻子,只怕他早就已做好了肉包子打狗一去不回的二手准备。
死了一支队伍,第二支队伍的人,立即再次出关,务必为他将完整的地图绘制出来,将敦煌城里大大小小的动静都给他调查清楚。
这等事,肃方帝的确做得出来。
梁思齐再次沉默了。
这时,他听到坐在对面的纪鋆用一种漫不经心地语调道:“皇上糊涂,胆子大了脑子却不如过去好使,梁大人您说是也不是?”
梁思齐早在收到纪鋆邀约的时候,便已暗自揣测过纪鋆的用意。
靖王久居南边,不说他,便是他的儿子们也从来没有在京都露过面。
如今身为世子的纪鋆却突然出现在了京都,甚至还给他下了帖子,他焉能不作他想。
然而等到这一刻他真从纪鋆嘴里听到了自己揣测过的话语,他心中却是百味杂陈。
——纪鋆在拉拢他。
刹那间,梁思齐心中已是百转千回。
他举杯而饮,面沉如水:“是。”
纪鋆遥遥望着东城一隅的眼眸里,野心毕露毫不掩饰,灼灼逼人。
“梁大人再饮一壶如何?”纪鋆转过头来,淡笑着问道。
*****
这一场会面,悄无声息地进行着。
京都的天,风起云涌。
乌云已团团积聚于众人头顶,似乎下一刻闷雷便起,电闪风狂,雨落如坠。
皇城里,肃方帝在病榻上躺了多日,却终于能同皇贵妃说上两句话了。
第428章 慎重
他自病榻上醒来,又过数日,这才能开得了口。然而吐字依旧艰难,只说上短短几个字便仿佛要力竭了一般,一天里头大多数时候都依旧只能躺在那,静静休养。
来往宫人,皆小心翼翼,不敢大声喧哗。
可即便四周已经足够静谧,肃方帝却始终觉得不够。哪怕只是檐下鸟雀扑棱翅膀的轻微声响,落在他耳里,都像是一道道惊雷一般,令他心烦意乱。皇贵妃端来的药,亦叫他心烦得紧。舌上满是苦涩,一路苦到了喉咙里,再苦到心尖上,让人几要喘不上气来。
太医说他的身子正在好转,皇贵妃也这般说,但肃方帝却觉得自己丝毫没有好转的迹象。
他因身上乏力,先时还只自己生自己的气,闷闷不乐地躺着,该吃药吃药该睡觉睡觉,旁的倒不去理会。可一等到他能开口了,他的脾气便也跟着冒了头。
这一日,宫人送了药上来。
他睁着眼望着皇贵妃一双纤纤玉手贴在了药碗上,将黑乎乎冒着热气的药汁从托盘上端了起来。调羹在里头搅拌着,带起一阵又一阵浓烈的药味。他嗅着,心头便情不自禁地涌上了一阵烦闷,霍然抬起头来打在了皇贵妃的手上,嘴里有气无力地吐出两个字来,“不吃……”
伴随着话音,药汁泼洒,遍地狼藉,瓷碗竟是没碎,只在地上歪歪斜斜地打了两个转便安静了下来。
白的瓷。浓稠到发黑的褐色药汁,在镜面地砖上纠缠成了一团。
他冷眼瞥了瞥,别开脸去。一言不发。
皇贵妃亦没开口,也不叫人进来收拾,只兀自弯下腰去将药碗捡了起来搁回托盘中,一面轻声道:“皇上,这药再吃上两帖也就妥了,到时便不必再服。”
素白的手指上沾染了药汁,微微发热。
她掏出帕子来轻轻拭去。动作间,眼神却是不偏不倚地落在肃方帝身上的。
就像是寻常人家的妇人。望着丈夫的眼神,温柔含情……
肃方帝同她对视上,不由得愣了愣。这样的眼神,竟叫他觉得分外的陌生。似乎已经有许久许久都不曾瞧见过。他甚至已经想不起来,当年他们还住在端王府里时,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他也不记得,皇贵妃过去是何样,自己又曾是哪般样子。
时光飞逝,物是人非。
他忽然一哽,心肺间似堵了一块巨大的石头,沉甸甸的令人捱不住。
他看到皇贵妃站起身,朝着外头去。隔着帷幕轻声吩咐了两句,少顷便有宫人重新端了药送进来,仍是由皇贵妃亲手接过。亲手持了调羹来喂他。肃方帝心中微动,可那股郁燥之气也依旧盘旋不去,似有个讨人厌的小人一直附在他耳畔嘀嘀咕咕说个没完没了。
即便闭上眼,堵住耳朵,埋首于被褥里,也丝毫没有用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