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意迟迟
梁思齐素来就是个冷脸黑面的人,可这会他连眼角眉梢都挂满了寒气。委实不算常见。
听到纪鋆的话,他照旧不笑。只轻轻一颔首,道:“到底是头一回做这等事,臣心中自然不宁。”
短短一句话,却说出了纪鋆最愿意听到的字眼。纪鋆面上的笑意就不由得加深。压低了声音徐徐说:“梁大人倒是个急性子。”
还未走至最后,梁思齐就已先在他面前自称为臣,可见是个心思玲珑的人物。上位者,不论如何,总是喜欢这样的人。纪鋆亦不例外。
行进中,丧钟的声响回荡在殿宇上空,在重重宫闱之中来回漾开,一圈圈似要将这原本平静的夜色搅起,露出下头汹涌的波涛来。纪鋆的人。尚在半途,汪仁跟燕淮却已摆出守株待兔的姿态,立于东宫。候着他们。
肃方帝已死,眼下最为要紧的是年幼的太子殿下。
若照先前汪仁的意思,早在肃方帝咽气之前,他们就应当已带着太子离宫,又或是照着皇贵妃暗中同莎曼敲定的话,将人交由莎曼。从此远走天涯,再不回西越便是。然而这般做。无异于将帝位拱手相让。
汪仁也好,燕淮也罢,都未曾将皇位放在心上。
那张龙椅上坐着的人是谁,有多重要?很重要。
掌一家尚且不易,掌一国,谈何容易?所以肃方帝的命,即便还长着,亦无人愿意他活下去。一个日渐昏聩的帝王,能做的只有毁了这天下这大好河山而已!坐在那张椅子上的人,即便做不成英明神武的帝王,也断断不能是个昏庸之人。
除却这些,谁拥有这天下,谁坐上那张椅子,似乎又变得一点也不重要了。
如若不是因为一旦纪鋆站在东宫门前,太子便会殒命,斩草除根,斩尽杀绝,他们亦不会候在这。
然而汪仁眸中的光芒是黯淡敷衍的。
夜风冷而大,吹得几株梧桐树上枝叶碰触,簌簌而响。汪仁就在这簌簌响声中不咸不淡地问燕淮:“阿蛮喜欢吃酸的还是吃辣的?”
“……”燕淮一怔,答道,“喜欢甜的。”
汪仁哑然,皱起眉头别过脸去琢磨着,“喜欢甜的?人云酸儿辣女,喜欢甜的,能生出什么宝贝疙瘩来?”
燕淮在旁听了几句,委实听不下去了,扶额道:“您可曾还记得眼下是何境况?”
“最差不过舍了太子走人便是,担心什么……”汪仁闻言,淡淡道,“至于惠和公主,眼下应当已出了宫门,有舒砚接应,再如何这火也烧不到她身上去,事情已成了一半,剩下的那一半,要担心也是你的事,轮不到我。”
檐下的灯笼被风吹得忽明忽暗,照映在汪仁面上,愈发衬得他那张脸上的神情模糊不清。
他轻咳了声,悠悠然说道:“左右这一局,输赢已定。”
言罢,不及燕淮应声,他嘴上忽然话锋一转,又将话头扯回了谢姝宁身上,说了两句却又说起延陵的宋家旧宅来,笑道:“你没见过不知道,宋家的那座宅子模样极怪,同别处迥异。”他一面说着一面比划了起来,“那门,竟是悉数用生铁包过的,寻常人根本动不了破门而入的念头……”
昔年离开延陵之前,他曾站在不远处仔仔细细地瞧过,看得久了就有些害怕,连靠近也不敢。
大门那般高,就连门扉上的兽头铜环,似乎也显得尤为得狰狞可怖。
那时的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自己有朝一日竟会站在这里,同人笑着说起它来。
这般想着,汪仁叹了一口气。
阿蛮有了喜,他想领着宋氏回延陵的事,就又只能暂缓个一两年了。
“输赢……似乎都不大值得叫人开怀……”
思忖中,他听见燕淮也在冰凉的夜风中怅然叹了声。
汪仁微愣。看向昏黄灯光下站着的劲装年轻人,他尚不及弱冠,年轻得像是一棵苍翠的树。笔直的,干净又漂亮。可摇曳不明的灯光下,他的眉眼似笼着一层看不见的薄雾,朦胧不清。汪仁怔怔地想,自己像他这般年岁的时候,在做什么呢?
那时,他入宫也已有*个年头。
一生之中。最好的年华,似乎都耗在了这高墙内。
他记得自己爬得很快。前行的道路上遍布荆棘,可他手脚并用,心黑胆大,在这权力漩涡中如鱼得水。乐在其中。可一旦站得高了,庞大的空虚跟无力也就立时铺天盖地朝他倾了下来,不偏不倚将他覆了个正着。
直至重逢宋氏,他才渐渐在这条遍布腥风血雨的道路上,找到了方向。
汪仁掩眸,沉声平缓地道:“这就是活着。”
活着,就得挣扎。
每一次做出的选择,都是千万次挣扎过后方才做出的决定。
一如他当年决绝入宫,一如燕淮决绝抛却身份。一如纪鋆苦心筹谋皇位——
没有人,活得容易。
这个道理,燕淮从第一次杀人的那一天。就明白了。
他低头就着灯光细细看过自己修长白净,骨节分明的手,上头有茧子,厚的薄的,新的旧的,不断在增长。他甚至还记得这双手。第一次沾上血的模样。
燕淮的衣袂被风吹得张扬而起,在夜色中像只沙漠上空的孤隼。振翅疾飞。
他敛目,握拳。
决不能再叫他的孩子,也尝这样的滋味。
忽然,有内官提着灯疾步而来,到了近旁,一躬身急急便道:“印公,来了。”
“哦?”汪仁挑眉,“白老爷子,可在随行之列?”
“回印公,白老爷子并不在其中。白家的人,另带了一行人往娘娘那去了。”
汪仁点点头,摆手示意人退下,自己则眺望着远处,眼见着光亮渐胜,不由失笑,看向燕淮:“你该去了。”
燕淮便敛了心绪,动身迈开了步子。走出两步,他忽然回头对汪仁道:“多谢您了,义父。”言毕,再不回头,不过转瞬身形便已如燕子般掠了出去,消失于黑暗之中。
庑廊下,汪仁愣愣地看着他消失的方向,良久才回过神来,拂了拂自己的袖摆,看着前庭里影影绰绰的花木,喃喃道:“阿蛮的孩子,往后若是像他,倒也不错……”
头顶上,夜色越浓,深得不见半分月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