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意迟迟
燕淮出了东宫,转个弯过了一条窄巷。两侧高墙上,不知何时多了几个人,皆着的锦衣卫服侍,打头的自墙头一跃而下,落在燕淮跟前屈膝跪下,唤了声“主子”,正是一早被安插进锦衣卫所的秦南。
“起来吧。”燕淮看了一圈来人,颔首示意众人起身。
秦南道:“派去那边的人,也都已悉数入宫。”
燕淮站定,沉吟道:“好,往东宫去吧。”
“是!”他身后的一群人,齐声应是,随后便归于一列,快速往东宫方向而去。只是这一回,他们要去见的人,却不是汪仁。燕淮带着人到地方时,纪鋆也才刚刚跟梁思齐走到汇合之处。
夜风打在人身上,像是冰刀子,吹得人脸面生疼。
梁思齐沉默的控着马,看着燕淮走近,看着纪鋆上前招呼,喊他“十一”,嘴角微沉,紧紧抿成了一条线。
靖王入京不过几日,花在睡觉上的工夫便占了绝大多数,他入京后第一个见的人是燕淮,纪鋆眼下还并不知情。他依旧照着自己一开始打的算盘,燕淮见到他,却是百感交集。有些事,大抵是冥冥中早有定数,譬如他跟纪鋆的相遇,谁说那不是命?
骏马打着响鼻,站在青石地面上,踢踏着蹄铁,发出清脆而响亮的声音,在暗夜里回旋不散。
策马入宫,乃是大不敬。
然而如今,肃方帝薨了,谁又还能来问他们的罪?
禁军统领,出身梁思齐麾下,原就是他的人。至于宫里头的内官们,纪鋆不曾见过汪仁,却知燕淮跟汪仁交情匪浅,故而有燕淮在侧。若能免去兵戎相见总是大善。更何况,这天下要换人来掌,这宫里头的人。当然也该从上到下清扫一番。于纪鋆而言,汪仁是头一个,留不得的人。
纪鋆早在还未见过汪仁之前,便已做好了除去他的准备。
区区一个宦官,原不必他费心劳力大动干戈,可汪仁非比寻常,根基深厚。不能不除。
纪鋆从没打算在事后留他。
也正因如此,他在知悉燕淮跟汪仁的交情后。便无法再同燕淮清楚明白地透露出自己真正的心思。燕淮可娶了汪仁的义女……此等交情,断断不同于往。不论如何,眼下还不是叫十一洞悉他真正念头的良机。
纪鋆迎了上去,一手按住燕淮肩头。一手朝他身后的昏暗处看去,待看到那些人的时候,他微微松了一口气。
丧钟的余音似乎还萦绕在众人耳畔,清晰可闻。
纪鋆道:“十一,你可还记得昔年戏言?”
——若得天下,我当予你一半。
燕淮记得,可当年,他根本不知纪鋆的身份,纪鋆亦不知他的身份。那句话至始至终都只是两个孩子坐在沙丘上眺望着远方的落日闲谈间说起的笑言罢了。即便是前些日子,他知道了自己叫了多年的七师兄其实是靖王府的世子爷,看穿了他的勃勃野心。可他们却依旧还被蒙在鼓里,蒙在一个又一个谎言之中。
“已过得太久,我不记得了。”燕淮勾唇微笑,摇了摇头,“咱们私下里说过的戏言,数不胜数。哪里都能牢牢记得。”
纪鋆亦笑,道:“我也记模糊了。可有一句,我却一直都记得。”他按着燕淮肩头的手渐渐用了力,语气却依旧是从容而平静的,“我家中兄弟众多,可唯有你,十一,唯有你在我心中方才是手足!”
这句话里,至少有五分真心。
至于剩下那五分,只怕连他自己也弄不分明。
燕淮一字字听得清楚,心头却是异常得冷。
他们不是兄弟的时候,胜似兄弟。而今真成了兄弟,却反而要做不成兄弟了。
世事弄人,大抵便是如此。
他唇角的笑意渐凝,叹了口气,未再言语。纪鋆却知他素来就对这些看得淡,也知自己这般说不过是刻意强调一番心意,想叫燕淮明白,即便他这会瞒了他,骗了他,内心深处却依旧拿他当手足至亲,非旁人可比。哪怕最后他除去汪仁,也仅仅只是针对汪仁其人,绝对同他们之间的兄弟之情没有分毫干系。
然而心中想得明白,嘴上也说得利索,纪鋆却依旧有些莫名的心烦意乱。
梁思齐在一旁眼瞅着,却比他更为心焦难耐。
候了须臾,梁思齐就忍不住出声催促了一句:“事不宜迟。”
再这般折腾下去,没准等到黎明时分还不能见分晓。别人等不等得了他不知道,但是他自己却是无论如何也没有办法继续等下去了。光阴寸金难买,白白耗费在这些事上,他等不及!
梁思齐眼里露出两分不耐来,蓦地翻身下了马,将缰绳往边上侍卫的手里一塞,转身就要往里头走。
纪鋆蹙眉。
沉重的宫门却突然在他们面前被徐徐推开去,露出背后空荡荡的黑暗。
众人皆讶,立时肃然。
里头却渐次燃起了光,如同星火燎原,顷刻间便已将眼前场景悉数照亮。
灯光下,面带惊惶的太子殿下神情局促地被簇拥在正中,坐于辇上,双手紧紧交握置于腿上。而他身侧,站着一个颀长的身影。
——是汪仁!
纪鋆蹙着的眉头皱得愈发得紧了,暗暗咬了咬牙。
心念电转之际,他陡然侧目望向燕淮,眼神急变,一时间竟是掩饰不得。汪仁虽则名义上还掌着司礼监,但宫内管事的多半还是他一手教出来的小润子,他已鲜少出没,更不必说留守东宫。哪怕他在,也合该留在肃方帝跟前才是。
然而此刻,汪仁就这么出现在了他们面前,护着太子,随行在侧,从容不迫。
他既在,那燕淮是否早已知悉?他们并不曾一同走进皇城。燕淮是否先会过汪仁?
短短一瞬间,纪鋆心头已掠过千百种可能。
梁思齐的脚步,亦停住了。
纪鋆只看着燕淮。过了片刻,才轻笑出声,问:“是什么时候察觉的,十一?”夜中风冷,纪鋆拢了拢自己的衣襟,眉眼微沉,“是我说漏了?还是你从头至尾都不曾信过我?又或是。昔日分别便为诀别?”
原本,就是再不该相见的吗?
兴许是的。
何苦来哉。一个两个,都往浑水中淌,沾染一身污黑,今后想洗却是再也洗不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