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客水
禾锦棋带上帷帽, 咬着牙低声道, “我知晓了。”她缓缓走向西郊城门, 忽而回首望向宝念,闭了闭眼,语气颤得厉害, 近乎是乞求地问道,“郡主殿下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可对?”
宝念似是愣了下,复而笑着作揖,“殿下说的, 自然无虚。”
禾锦棋深深吐出一口气,浑身依旧止不住颤得厉害,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 只觉满身上下都被烈火灼烧一般,疼痛难耐。
她一步步走到城门口,守城士兵戒备地握上腰侧长剑, “来者何人?”
禾锦棋正要开口说话,却见不远处的宝念似乎打了个什么手势,守城士兵打量地上下扫视她几眼,便放她进门了。
禾锦棋满心的违和感,却找不出差错。
“吱呀——”刺耳巨大的关门声,接着便是“咚”一声巨响,莫名令禾锦棋心有余悸,只觉自背脊涌起一股凉意。
她放眼望去空洞的西郊城,满城都是浑身长满了可怖的天花的人,密密麻麻的脓包全然没有一丝完好无缺的皮肤,他们宛如行尸走肉,眼神无光而面黄肌瘦,乍一看去简直如同鬼城,令人胆战心惊。
她脑中忽然闪现了什么,终于察觉了不对劲,宝念现下区区一个丫鬟,却全然没有奴才的样子。
禾锦棋看着这些恐怖的人,想到先前给她斟茶的正是宝念,忽而有一种仓皇无力的惧意。
这天花者的东西旁人哪里敢沾,一沾上岂不便是将死之人了?可方才这丫头却碰了那茶,甚至送她到了西郊,除非…幼时也种过鼻苗。区区一个奴才也有幸能种鼻苗,不便是大大沾了她那金贵主子的光?而她…她堂堂一个世家小姐却沦落这般……
禾锦棋白眼一翻近乎晕了去,狼狈地跌倒在地,不停地干呕,她用力捶着胸口,恶心的酸汁自喉头溢出,接着便是浓厚的颗粒感,肺腑烧得厉害。
“姑娘,你可还好?”有人见了便上前去,伸手要扶她。
禾锦棋却浑身颤抖地向后仰,那只布满了痘的手近在咫尺,在她眼中就像吃人的怪物,“别碰我!别——”
那人见了也不欲在多管闲事,正欲走开,禾锦棋却突然开始剧烈地咳嗽,停不下来来一般。
不对…不对……
禾锦棋猛然瞪大眼,瞳孔渐渐放大。
她拼了命得咳嗽,越咳越厉害,脸色非但没有变红,反而愈加苍白了起来,连嘴唇也失了颜色,“咳——”
禾锦棋只觉一直堵塞喉头的硬物终于消失,下一刻便失了所有的力气,浑身动弹不得——血!她方才竟吐出了一摊血块!并非血痰!
禾锦棋惊恐地想要退后,却又开始不停地咳嗽,剧烈呕吐,一洼一洼的血不要命地自她嘴中吐出,沾染上雪白的帷帽,最后她开始浑身抽搐着,眼神涣散开来。
不对,不对……这根本不是什么天花者痘痂的粉末,而是剧毒!
她耳边忽一嗡鸣,那丝违和感也被渐渐补齐,方才那茶甯和郡主分明一口未动,而宝念一个奴才也不可能得幸种鼻苗!唯一的可能便是这茶分明是剧毒!
禾锦棋不可置信地张着嘴,血从她嘴里源源不断的流出,面色开始发青。
为什么……
“喂!姑娘!姑娘?”有人聚拢过来,不断地推搡着她。
那可是甯和郡主啊……怎么会……
“喂喂喂!干什么呢!”
禾锦棋缓缓瞌上眼睑,下一刻眼珠子却惊惧地动了动,涣散的眼眸中模糊地倒映出城门处一个戴着帷帽的身影,接着便闭上了眼。
有麻脸官吏叫嚷着,“让开!让开!此处发生了何事?”
人群开始嘘声,“官爷,此处死了人了……”
“哦?”麻脸倾身觑了两眼,满不在乎地挥了挥手道,“先抬下去吧,过会儿一道火葬了。”
“是。”几人联手将禾锦棋抬了下去,麻脸打了个哈气正要走,不远处又传来大呼小叫,他不耐烦地吼道,“又如何了?让开让开!”
“是林大哥!”
麻脸抬脚的动作顿了顿,接着忙向那处院落跑去,进了屋子便见里头已围满了人,有妇人在床边不停啜泣,低呼着,“林大哥……”
这麻脸瞧了也心生复杂,林革此人性情温吞且待人友善,自己初入西郊时还承了此人的情,自然也不愿眼睁睁瞧着他死去。
林革躺在床上轻轻喘吸着气,他患病已久,早便撑不下去了。
只是……
“肖兄弟……”林革虚弱得厉害,连说话的声儿都是细若蚊丝的,“我快要…撑不下去了……只是还有一事……”
他努力张大了眼,环视着周围悲伤的人们,心中的愧意无以复加地一波又一波涌起,近乎将他淹没。
当初若是…若是没能被那人所胁迫,如今京城也不会成为这人间炼狱。
林革咬紧牙关,浑浊的泪从眼角滑下,“我……”
“我……”他伸手摸向胸口,将一张皱褶的纸从怀中摸出来,上头用羊毫粗略绘了一个看不清脸女子,手上还牵着个寥寥几笔年幼的孩童,这是他的妻儿。
若是他将此事的腌臜说出口,那他们怕是会……
林革忽而心头一痛,挣扎复杂的厉害,他大喘着气想要说些什么,最后颤抖着牙根,终究闭口未提一字,闭上眼便去了。
“林大哥!”
门口站着个头戴帷帽的女子,听闻屋里头起此彼伏的呜咽声垂了垂首,轻手轻脚摸着墙离开。
宝念去淮中寻人时曾问过主子要找什么样儿的人,她犹记得殿下那时思衬片刻便忽而一笑同她说的话——“选个良善的。”
宝念当初不解,但她从不会违背锦甯,因此她应着主子的要求选了人带进京城。
但她现下明白了,林革良善,这怕就是为何在主子未卜先知地将此人送入西郊借此混为平常患者而彻底躲过东厂搜查的缘故罢,没人会怀疑到西郊里头是一层防线,没人能怀疑善人则为二层。
但大善人也总有自私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