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初云之初
皇帝见这内侍如此慌乱,心下愈加烦躁,猛地一击桌案,道:“怎么了?!”
那内侍慌忙道:“沈夫人将传旨的内侍赶走之后,便令人往酒肆中去置办酒肉,道是宁死也不愿叫女儿和亲柔然,要与府中人吃断头饭,以此话别。沈家之内兵甲声不绝于耳,想是做好了殊死一战的准备,还有些游侠浪人往沈家去助威,金陵物议如沸,士子们更是激愤异常,要到宫门前去静坐示威……”
“反了反了!”皇帝好容易降下的怒火骤然升起:“他们这是要造朕的反吗?!”
内侍两股战战,不敢作声。
董绍却趁机道:“陛下也应知哀兵必胜的道理,沈家府兵于金陵,固然是沧海之一粟,然而京师起刀兵,斩杀忠臣家眷,陛下的百年声望,又该如何?今日见百姓与士子们激愤异常,便可知和亲断不可为,更不必说事态一旦扩大,边关便会哗变之险,陛下,三思啊!”
“他们这是在要挟朕,是在威逼君上,若是谁都学这一套,那还得了?!”
皇帝脸色青白不定,半晌过去,方才咬牙道:“林氏狂悖失礼,此事朕不与她计较,也希望她好自为之,而和亲之事,无可更改!叫马晖往沈家走一遭,好生劝劝荣安郡主,叫她擦亮眼睛,不要拿镇国公的身后事开玩笑!接旨之后,便早些进宫来谢恩吧。”
他所说的马晖,也是朝中极力鼓吹议和之人。
董绍听得皱眉,还想再说,内侍却已经近前,客气而不容拒绝的将他往外请,董绍心中顿生失望,长叹口气,颓然离去。
……
老管家从外边回来,身后还跟着几十个精壮汉子,燕琅远远看见,心下微奇,近前去听老管家解释原委,敛衣施礼道:“诸位大义,我再次谢过。”
诸游侠连忙回礼,口称:“不敢。”
已经到了傍晚,夕阳西下,金色的余晖洒在院子里,照的人心里头也跟着亮堂起来。
林氏站起身来,看着满园府兵游侠,眼眶不禁发烫,举杯道:“今日诸君在此,便是沈家的恩人,我与静秋,以杯中酒谢过诸君盛情!”
众人起身谢过,举杯致意之后,仰头一饮而尽。
菜肴是热的,烈酒是热的,人心也是热的。
燕琅斟了杯酒饮下,心头不觉得担忧,反而有些快活,与林氏对视一眼,神情中皆带了三分笑意。
而马晖,便是在这时候,带了皇帝旨意,抵达沈家门前。
“不见。”燕琅听闻此人乃是议和派的肱骨,便断然拒绝道:“话不投机半句多,我与他没什么好说的。”
仆从应了一声,快步出去,将这话讲与马晖听。
马晖只听人讲,说沈家人就跟吃了枪药似的,连皇帝的特使都给怼出去了,原本还以为是那内侍怕担责任夸大其词,哪知真到了沈家门口,才知道那内侍其实一点都没夸张。
他向来鼓吹议和,自然与主站的沈平佑不睦,现下被拦在外边,脸上便带了三分冷笑,软中带硬道:“劳烦告知郡主,我带了陛下的旨意来,镇国公的棺椁即将抵达京师,难道她连这个也不在乎了吗?”
侍从回去传话,林氏当场便冷了脸:“他这是什么意思,拿老爷的尸身要挟咱们吗?”
府兵们听到侍从回话的内容,面上皆有怒色,只是碍于军规,未曾有人做声,几个剽悍游侠却击案道:“欺人太甚!待某家去与他分说!”说完,便提刀起身。
燕琅见状淡淡一笑,亦起身道:“我与诸位同去。”
说完,又向林氏与其余人道:“咱们意气相投,在此共饮方才酣畅淋漓,不必叫旁人来扫了兴,诸君尽情欢饮,我稍后便至。”
众人见她心意已决,又有府兵游侠随从,自无不应。
天色已经有些黑了,燕琅提了盏灯,快步往府前去,人到了地方,便见门口处站着个年约四十的中年男子,面容儒雅,只是眉宇间隐藏着几分讥诮,叫人看得心下不喜。
燕琅猜到那人便是马晖,走上前去,果然见他近前施礼道:“马晖见过荣安郡主。”
燕琅淡淡点头,道:“马大人因何而来?”
马晖道:“是为天下百姓而来。”
燕琅波澜不兴道:“这从何说起?”
“天下苦于战事久矣,对外征战在国库支出中所占的比重也越来越大,百姓更是民不聊生,妻离子散,而那些愚钝武夫,竟还在叫嚣着开战,”马晖侃侃而谈道:“大夏现在国库空虚,民心不稳,实在不宜再开战祸,不如与柔然议和,休养生息,以图后效……”
“哇!”系统恶心道:“我去年买了个表,送他吧!”
燕琅反倒淡淡的,向马晖道:“所以呢?”
马晖不意她反应这般平淡,眉头皱起,道:“镇国公为国捐躯,其忠烈天地可鉴,郡主身为镇国公之女,言传身教之下,难道不知为国分忧吗?!”
“你也知道我父亲忠烈,天地可鉴?”燕琅反问道:“既如此,怎么不见你上表请求陛下彻查昌源城延误军机,以至战败一案?”
马晖脸皮为之一抽,恼羞成怒道:“一方是个人得失,一方是家国大事,自是应当大局为重,镇国公若在,想必也不愿因一己私事,而搅扰的朝臣不安!”
燕琅听得笑了,又道:“马大人这样正义凛然,为国为民,那我也给你一个机会。和亲柔然、救国救民的美差就送给你家女儿了,可好?不知你家中有几女?算了,一起送过去吧。”
“这,这如何使得!”马晖脸色涨红,结结巴巴道:“柔然使臣求的是郡主,并非我家女儿,更不必说我家几女蒲柳之姿,难与郡主相提并论……”
燕琅冷笑一声,先前抑制住的怒火瞬间爆发出来,她抡起巴掌,一下下扇在他脸上:“原来你也知道使不得!原来你也知道心疼女儿!原来你也知道嫁过去没什么好下场!”
接连三个巴掌,打的又快又狠,马晖甚至没有反应过来,便踉跄着跌倒在地。
燕琅抬起一脚,将他踹下台阶,看他跌个四脚朝天,这才走到他近前去,一字字道:“你知道柔然兵是怎么虐杀边民,糟践大夏女人的吗?你知道这十余年来,边境线纹丝未改,是谁在咬牙坚持吗?!”
马晖为之所摄,下意识以手撑地,狼狈后退,燕琅走上前去,一脚将他踹的更远:“要不是那群你看不起的武夫咬着牙坚守边境,你娘你老婆你那群姬妾,还有你家里如花似玉的女儿,早叫柔然兵干的腿都合不上了!”
马晖向来以端方君子自诩,何曾听过这等污秽之语,顾不得身上剧痛,怒斥道:“满口胡言,不堪入耳!”
“马大人,你只是听呢,就受不了了,却不知道有多少人亲身经历过这样的噩梦!求和求和求和,你膝盖上是不是缺了块骨头,不跪着就难受?”
燕琅冷笑道:“对于国事一无所知,却打着忧国忧民的幌子上蹿下跳,指手画脚,你这样的人,真该死!”
几个游侠知晓皇帝打算叫镇国公的孤女和亲,心下已是大为不忿,今日见了这皇帝使节,方才知世间竟有这等厚颜下作之人,大步近前,怒道:“休养生息?柔然难道便叫你休吗?今日割五城,明日割十城,你们苟延残喘,却不知害了多少百姓!金陵的歌舞升平之下,又有多少斑斑血泪?!”
“我们这些粗人,尚且知道这道理,枉你读圣贤书,竟不明白!简直可憎、可恨!”
几人说到此处,义愤填膺,“呛”的拔刀出鞘,便要取这酸儒性命。
马晖见状大惊失色,仓皇往外逃窜,忽的想起来意,忙叫道:“郡主,难道你连镇国公的身后事都不在意了吗?!”
他道:“明日镇国公的棺椁,便要抵达京师了!”
这就是沈平佑心心念念效忠的君主啊,燕琅心里忽的有些悲凉。
沈平佑死后冤屈不得伸张也就罢了,连他的尸身与死后安宁,都成了皇帝用来讨价还价的资本。
世间竟有这样荒唐的事。
“不要了,叫陛下留着吧。”
燕琅心下发冷,却笑道:“父亲活着的时候都没人在乎,说害死便害死了,现下又何必在意一具尸身?你去回禀陛下,他想怎样便怎样,鞭尸也好,分尸也罢,挫骨扬灰也好,都跟沈家没关系了。”
马晖见她如此决绝,不禁为之一怔,呆滞半晌,却还是道:“大逆不道,大逆不道……”
“父亲会明白我的,”燕琅道:“他若是知道女儿为了保全自己尸身而嫁给杀父仇人,遭人践踏羞辱,九泉之下,不知会如何痛心。”
马晖脸上情不自禁的浮现出一抹愧色,但也只是一闪即逝,他从地上爬起来,讷讷道:“我,我会向陛下陈明郡主心意。”
“《尚书》中讲:‘天子作民父母,以为天下王’,然而陛下对外卑躬屈膝,对内威逼胁迫,却叫我看他不起。”
马晖听得变了脸色,食指哆嗦着指着她,半晌都没说出话来。
燕琅恍若未见,从容道:“请马大人给陛下带个话,和亲之事,我断然不会应允,不必再叫人来劝了。他若是觉得沈家悖逆,罪该万死,只管派禁军来抄家灭族,沈家自将死生一掷,背水而战。若生,固然是好;若死,也堂堂正正,含笑九泉。如若他既想将沈家人千刀万剐,又碍于物议人心、边关将士而不敢动手……”
马晖厉声道:“又该如何?”
燕琅道:“三日之后便是大朝议,如果他敢,便叫人来传我去,当着满殿公卿的面,是非曲直,自可分明!”
马晖脸色忽青忽白,半晌过去,忽的一哂:“从没有女人登上过朝堂,郡主,你真是异想天开……”
燕琅轻蔑的看他一眼,道:“从我之后,便有了!”
第23章 我要做皇帝23
马晖听她如此言说,又惊又怒,嘴唇动了动,似乎是想要训斥句什么,然而在那几个游侠虎视眈眈之下,终究也没说出口。
最后向燕琅行了一礼,他有些狼狈的离去。
那几个游侠目送马晖走远,实在按捺不得,朝他背影吐口唾沫,忍怒道:“若非亲耳听闻,亲眼所见,谁知世间竟有这等腌臜狗辈!”
“这样的大臣,这样的皇帝,忠臣无立足之地,反倒是这些卑鄙小人,如鱼得水……唉!”
燕琅静静听他们说完,眼底似乎浮现出一抹笑意,说了句:“回去吧。”便提灯往返回前院。
林氏虽在席上,却也忧心继女,见她回来,神情微安,忙关切道:“如何?都说了些什么?”
燕琅但笑不语,几个游侠性烈如火,却忍耐不得,将方才马晖所说的话讲与众人听,末了,又说起燕琅要在三日后进宫,在朝议上与皇帝当堂分辨之事。
众人听得群情激奋,怒不可遏道:“简直欺人太甚!”
林氏也道:“这,这如何使得!”
皇帝两次遣人来此,说的话一个比一个不中听,连拿沈平佑尸身要挟这种事都做出来了,难道还能指望他讲仁义道德吗?
万一当场闹起来,皇帝恼羞成怒,该当如何?
若是皇帝将她扣住,直接幽禁,届时直接嫁到柔然去,又该如何?
“你啊你,”林氏道:“实在是有些冒失了!”
老管家反倒笑了:“咱们姑娘不是那种没成算的,夫人不妨先听她讲一讲缘由,再说别的。”
燕琅道:“该有的底线,我分寸不让,但该有的道理,也是分寸必争。”
“父亲死了,武将们几次三番上疏,可直到此刻,朝廷都没个交代,我身为沈家之女,如何便问不得了?咱们堂堂正正,走到哪儿都不怕。至于恼羞成怒,又或者是将我扣下,逼加柔然……”
燕琅自若道:“一个人若想在绝境中活下去,固然千难万难,但若是想求死,却再简单不过。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陛下若决议如此,我唯有一死了之,既不失沈家清名,来日史书工笔,较之昏君佞臣,也多三分气节。”
不是谁都能将生死置之度外,如此坦然应对的。
众人听得心潮激荡,热泪盈眶,纷纷道:“敬沈姑娘!”
燕琅笑了一笑,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多谢!”
……
这场宴饮一直持续到半夜,方才渐渐停歇,林氏不胜酒力,被春华扶着去歇息了,老管家则去安顿今日因义勇而来的游侠浪人,又嘱咐底下人分队巡逻警戒,以防万一。
燕琅酒量甚好,回房之后,眼中不见醉意,反倒更添锋锐清厉之色,简单洗漱之后,便遣退身边仆婢,没有往卧房安置,反倒去了书房。
系统道:“来这儿做什么?”
燕琅自书房暗格之下摸出沈平佑的私章,道:“等人。”
系统奇怪道:“等谁?”
这话刚问完,不等燕琅回话,便见窗外砂纸上人影一闪,老管家低哑的声音在外响起:“姑娘在里边儿吗?”
“在,”燕琅似乎不觉得意外:“您进来吧。”
老管家应了声,推门进来,又迅速反手将门合上:“我猜您必然有吩咐,果然。”
燕琅笑了一笑,道:“虽是做好了殊死一战的准备,但也不能引颈受戮。”
老管家听她这般言说,便知她已经有了主意,低头道:“不知姑娘有何吩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