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初云之初
“闹成这个样子,皇帝对沈家必欲除之而后快,而我们所能与之抗衡的资本只有两点,”燕琅眼底似乎有一片波澜不兴的海洋,抬眼看他,道:“一是物议人心——父亲死后朝廷却没个交代,已经叫人不满,再杀沈家一门,更将令天下侧目;二来,便是父亲治军多年,于边军树恩深重,威望之高,远非常人能比。”
老管家目光微亮,道:“姑娘的意思是——”
“皇帝未必肯见我。”燕琅道:“我们要做的,就是叫他迫于局势,不得不见。”
老管家道:“沈家两次遣退皇帝来使,又有诸多豪侠前来襄助,市井之间,只怕已经开始说皇帝刻薄寡恩,鸟尽弓藏了吧……”
“还不够。”燕琅道:“皇帝不会到市井之间去,也不会听平民百姓说他们有多不满,真正有能力迫使他让步的,是勋贵高门,是满殿公卿,是国子监内意气激昂的士子们。”
老管家点头道:“我明白了。”
“将沈家的去路与满门生死寄托在虚无缥缈的声望上,这是最无用的法子,但势不如人,却没有更好的破局之法。”燕琅说的略有些丧气,神情却是坚毅,自袖中取出一条白绢,咬破手指,写了血书上去,验看无碍之后,盖上沈平佑的私印,又取出先前收起的银票,一起交与老管家。
“将它交到可靠之人的手上,若真到了万不得已的境地……”
她顿了顿,眼底凶戾之色一闪即逝:“就叫他带上这两件东西,往北境去寻蒋世安!”
老管家微微变色:“姑娘,难道您打算……”
“皇帝即位之后,便大肆打压武将,以文制武,数次裁减军用开支,又时常以文臣宦官监军,掣肘将领,边军将领怨之久矣,就像干燥到了极致的木柴,只缺一粒火星,就会燃起燎原烈火,现在,沈家的遭遇,便是那一颗火星。”
燕琅道:“蒋世安此人秉性桀骜,曾因与监军交恶而被下狱,是父亲为他求情,方才保全性命,得以再立军功,升到这位置上。若在边军将领中挑选一个最不喜皇帝,又肯为沈家张目的,想必便是他了。”
老管家听她如此安排,便知她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心下酸涩,却还是应声道:“姑娘放心,我必不负您所托!”
燕琅想起今日见过的两个来使,发出短促的一声冷笑:“即将灭掉大夏的不是我,也要给它添一抔土!”
……
大夏与柔然交战敌对几十年,是战是和这种大事,更是牵动着百姓们的心思,老管家叫人放出风去,将柔然国书的内容讲了,又言说此后年年呈送岁币之事,果然使得群情激奋,议论纷纷。
近年来大夏国力渐衰,赋税征收却一年多似一年,地方上水利失修,土地兼并,农民流离失所;中央冗官亦多,政治腐朽,财政艰难,再年年进贡岁币,于百姓而言,无疑是雪上加霜。
只有切身利益受到伤害,才能真正的同仇敌忾,老管家又适时的放出风去,将沈平佑蒙冤而死,皇帝却逼迫他的孤女和亲柔然之事散播出去,当日亲眼所见马晖丑态的几个游侠,更将此事大肆渲染,闹的沸沸扬扬,满城风雨。
在皇帝看来,自己肯饶恕林氏大不敬之罪,已经是宅心仁厚,沈家女便该感恩戴德,进宫来谢恩,答允和亲之事才是,待见了满面青肿的马晖,听他讲了今日之事,呆愣了大半晌,怒的两眼充血,暴跳如雷道:“贱妇,贱婢,安敢如此放肆!”
马晖见他如此盛怒,应对之间愈加小心,低声道:“那荣安郡主所说的入朝明辨一事……”
“入朝?她也配!”皇帝大口的喘息着,捉起案上茶盏,猛地砸到地上,咆哮道:“简直罪该万死!”
马晖原本还想问一问此事如何处置,只是见皇帝狂暴至此,更不敢做声,如此静待半晌,方才听皇帝喘着气道:“好,好好好!她们所依仗的,无非便是朕想做个明君,不愿为她们而丧失百年名声!既然如此,朕便陪她们耗下去!”
“着人暗中盯住沈家,若有异动,即刻回禀!”皇帝双目冷光摄人,一字字道:“她们愿意闹,朕便奉陪到底,等再过些时日,此事淡去之后,朕便要看着那两个贱人死无全尸!”
马晖听得心头一凉,情不自禁的打个冷战,小心的道:“那和亲之事……”
皇帝所能用来要挟沈家人的,无非就是那么点东西,可是燕琅连死都不怕,沈平佑的尸身都不要,他作为人间帝皇所具有的一切威慑,似乎都失去了作用。
“暂且等等,”皇帝满心愤恨的承认了这一点,咬牙道:“走着瞧!”
计划永远都赶不上变化,皇帝如此说完之后的第二日,国子监的学生们便到宫门前静坐抗议,更有诸多清流名宿上疏,请求彻查昌源战败一事,中止所谓的和亲。
皇帝勃然大怒,当场便将为首之人下狱,不想如此一来,反倒更使得人心激愤,国子监生中的激进者,甚至跑到马晖这类议和派官员的家中去,一把火把他们的府邸点了。
皇帝闻讯惊怒非常,一边下令彻查此案,另一边,却也不敢再以高压政策应对此事,与几位宰辅商议过之后,终于低下头颅,首肯了荣安郡主入朝明辨一事。
燕琅听闻这消息,不禁微松口气。
路总是要人走出来的,不试一试,怎么知道不行?
她唤了府兵统领与游侠为首之人来,嘱咐道:“我此去前途未卜,死生未知,唯有母亲一人,如何也放心不下……”
“郡主安心,”那几人铿锵有力 :“夫人安,我等便在,夫人不安,我们必已先死!”
燕琅听得动容,起身谢道:“诸君盛情,我实在无以为报,些许金银,无需挂齿。”说着,便有侍女用托盘盛了银锭子过来。
众人变色道:“郡主可是看不起我们吗?!”
“既然如此,”燕琅久久的注视着他们,再度施礼道:“我便先谢过诸位了!”
朝议那日是个清晨,燕琅起个大早,唤人入内梳洗,进来的却是林氏。
她怔了一下,旋即笑了,轻轻唤道:“母亲。”
林氏也笑了,那神情中却有些感伤,近前去道:“我来帮你梳洗更衣。”
燕琅道:“好。”
林氏便执起梳子,默默为她梳理长发,想要伸手自妆奁中拣支银簪子,手却忽然顿住了:“还是素净些吧。”
“不必了,”燕琅淡淡一笑,道:“淡妆素裹的人,未必心存哀戚,穿着龙袍的也不一定是皇帝,还有可能是戏子。”
她将那支银簪插进发间,目光明亮,神态从容:“我要漂漂亮亮的去。”
第24章 我要做皇帝24
林氏默不作声的为继女梳妆,又帮着她更衣,收拾齐整之后,往镜子前一站,便见其人如玉,姿仪翩翩,果真不愧金陵第一美人之称。
林氏看得有些出神,反应过来之后,眼底却不由自主的涌出几分泪意来。
事到如今,她没有再说什么“保全自身”、“安全为重”的话,只拍了拍燕琅肩膀,欣慰笑道:“能嫁给你父亲,能有你这样的女儿,是我的福气,无论今日之事结果如何,我都心满意足了。”
“去吧,”说到此处,林氏声音为之一凛,道:“不要丢你父亲的脸,也无需顾忌我,去说个酣畅淋漓,讲个痛痛快快!”
燕琅笑着应了声:“是。”又一掀衣摆,跪下身去,最后向她行个大礼。
她走出门去,便见沈家众人早已立在门外等候,见她出来,齐声施礼道:“恭送郡主!”
燕琅郑重向他们一礼:“多谢诸位盛情!”
朝议会在辰时(七点)开始,而从沈家往宫中去,却也有两刻钟的路程,更不必说自宫门口至太极殿须得步行,又是一刻钟的功夫。
今日之事何其重要,燕琅自然不敢拖沓,刚过卯时(五点)便起身梳洗,卯时二刻出门,连早膳都是在马车上用的。
两个侍女与她随行,神情是如出一辙的肃穆,见她将点心吃完,又默不作声的递了水过去。
系统道:“我现在的心情很沉重。”
燕琅说了声:“哦?”
系统便继续道:“有种要去天/安门看升旗的感觉。”
燕琅听得笑了,笑完又道:“我最坏也就是个死,你是ai,不会受到影响的。”
系统默然片刻,忽然有些难过的讲:“但这以后,我或许遇不到你这样的宿主了。”
“秀儿,跟你相处的这段时间,我真的很开心。”
它说:“如果可以的话,请你一定要活下去!”
燕琅道:“哦。”
“哦是什么意思?”系统不满道:“拿出你蒂花之秀的气魄来,怼死那群碧池!你收拾丹霞、丹露那俩贱货的麻利劲儿,捅刀慕容晟时候的锐气呢?难道都丢了?!”
“这不一样。”燕琅笑着回答它:“如果我是燕琅,我可以尽情讥诮挖苦,说些俏皮话儿怼死他们,但此时此刻,我是沈静秋,是沈家的孤女。我不愿、也不能叫别人觉得,沈平佑的女儿只知道耍嘴皮子,卖弄那点小聪明。我代表的是沈家,想的是主宰天下,那到了朝堂之上,就不能玩那些小女儿心思,为皇者,要堂堂正正,煌煌大气。”
系统听得敬慕,又有些感慨,叹口气,道:“秀儿,你真man。我要是个女人,就嫁给你了。”
燕琅道:“你要是个女人,我还不要你呢。”
一人一系统这么说着,便情不自禁的笑了,笑完之后,系统又道:“那你打算怎么办?”
“燕琅有燕琅怼人的方法,沈静秋有沈静秋怼人的方法,”燕琅道:“既然将死生置之度外,那还有什么好怕的?”
说完,不知想到什么,她忽的大笑出声。
说话间的功夫,一行人已经到了宫门口,燕琅无官无职,身上那个荣安郡主的诰封,在朝堂上也不顶什么用,当然也不能与朝臣们一道往前殿去,自有内侍前来迎接,引着她往内里殿阁中去等待传召。
因为金陵中清流名宿请求彻查沈平佑战死之事、中止和亲而被下狱的缘故,再加之国子监学生在宫门前静坐抗议,沈家之事已经是甚嚣尘上,朝臣们也伸长了脖子,等着见一见荣安郡主,听她朝堂之上如何分辨。
如侍中董绍、御史大夫赵清安那样与沈平佑交好之人,自然满心担忧,唯恐燕琅触怒皇帝而被处置,而那些鼓吹议和,极力促成和亲之人,却是满脸讥诮,三三两两的聚在一起,与意气相投者说笑,等着看沈家女丢脸。
有亲近晋王的臣子道:“什么明辨,什么公允?分明是无知妇人为了谋取私利,而以声望要挟君上,简直可笑!”
这话一落地,便有人附和道:“谁说不是?大夏内忧外患,正是危机之时,她不知忠君体国,为大夏分忧也就罢了,竟还落井下石,忙里添乱,镇国公一生的威名,都要被这逆女坏掉了……”
几人这么冷嘲热讽的,话也越说越不客气,楚王慕容晟站在不远处,听得微微蹙眉。
想起那日在沈家见到的宛如出水莲花一般的沈静秋,他心里不免有些不忍,只是转念一想,她伤心太过,行事张狂,已经深深恶了父皇,若是帮着她说话,反倒会将自己搭上。
慕容晟轻叹口气,还是决定做壁上观,不去掺和这事。
而晋王慕容安本就是沈平佑之死的幕后真凶,眼见因此事惹出这么多纰漏来,就更不敢跳出来,惹皇帝心烦了。
朝堂上争夺最激烈的两个皇子都选择了漠视,他们的党羽自然也不会主动出头,董绍、赵清安等人几次三番为沈家求情,已经被皇帝的刻薄无情冷了心,无意再说,偌大的前殿,便只有议和派与和亲的鼓吹者们聚在一起,苍蝇似的喋喋不休。
上朝的时辰到了,内侍高声唱喏之后,皇帝进殿,见到的便是这副场景,面上不显,心下却微微有些得意——到底也不是所有人同情那些乱臣贼子,总有些深体朕心的。
他目光在董绍、赵清安、乃至于御史武将身上扫过,几不可闻的冷笑一声,道:“传荣安郡主入朝。”
话音落地,便有内侍将他的话一层层传下去。
“传荣安郡主入朝——”
燕琅正在偏殿静室中闭目养神,听到此言,猛地睁开眼睛,整理衣衫过后,起身往前殿去。
内侍久在宫中,见多了各色美人,但初见燕琅,仍不觉为之一怔。
她毫无疑问的美的,但美貌之外,却带着兵刃特有的锋锐,冷而凛冽,不可逼视,见之忘俗。
不知怎么,那内侍心头忽的涌上一股没由来的直觉:今日之事,还不知会发展到什么地步呢!
将那点琐碎心思抛开,他扬声唱喏:“荣安郡主到——”
今日皇帝到时,并不曾制止殿中臣子低声议论,众人便知皇帝心思,现下听内侍唱喏,不自觉的侧过头去,目视那位镇国公的孤女、敢跟皇帝呛声的荣安郡主穿越清晨的光影,自殿外缓缓走入。
序列偏后的一个官员忽的站出身来,施礼道:“荣安郡主?”
燕琅看他一看,道:“是。”
那官员道:“郡主扪心自问,可是大夏人氏?”
“这是自然。”燕琅道:“我高祖父追随太/祖起兵,声威赫赫,祖父亦是一时之雄,我父亲征战四方,功勋卓著,兄长战死沙场,马革裹尸,我怎么会不是大夏人氏?”
“既然如此,”那官员冷哼一声,正义凛然道:“身为大夏人氏,如何不知为君父分忧,反倒以物议要挟,迫使天子向你让步?”
燕琅道:“我高祖父为太/祖皇帝征战几十载,太/祖皇帝解衣衣之,推食食之,视如兄弟;我祖父为太宗皇帝平定西凉,太宗皇帝不吝勋爵,再三加恩厚赐,视如手足;我父亲为陛下戍守北境几十载,兢兢业业,未有异心,然而为人所害,身死之后,却连个公道都求不得!沈家未曾负陛下,是陛下负沈家!”
那官员面露惭色,她哂笑一声,道:“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我看你右衽束冠,想也是礼仪中人,不想竟连《孟子》都没念过,哪里来的脸面在此大放厥词,贻笑大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