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若水未央
太子继续苦笑,道:“父皇都派内监去东宫了,我怎么不来?卫丞相可以倚老卖老,我可不敢。本就做错了事,再拿架子,非得被父皇骂死不可。”
“太子哥哥不必这么说,若是我,在最初也料想不到事情会这般发展,我也会以为只是递个条子的事。但…”
但此事极为蹊跷,每个时间点都恰得很是到位,其中必定有人推波助澜。她还未开口细说便听到长安县丞在慷慨发言,说的铮铮有声。
太子低声道:“这长安县丞官虽小,但管理天子脚下,作为新派里的才俊,不可小觑,且句句迎合父皇心思,恐怕…”
秦嬗安慰地看了太子一眼,道:“大哥请放心,此事父皇未表态就没有定论。”
太子道:“问题的关键是那人究竟是不是厉晟打死的?”
秦嬗没有说话,她只道:“再等等。”
太子疑惑问:“五妹,你在等什么?”他顺着秦嬗的目光,问:“谁会来吗?”
“总之,稍安勿躁。”
秦嬗皱眉去看场上,双方唾沫四溅,文臣武将渐渐都失去了仪态,手舞足蹈起来。她眯起眼睛细细去看坐在角落的李悟。
从头到尾他一言不发,只是闷头坐着,大有一副被人拉来凑数的感觉。
秦嬗冷笑,李悟这时候刚好抬起头来,扑捉到了她这抹冷笑,他微微挑眉,无言地举起茶杯,朝秦嬗扬了扬手,一派纨绔风流。
秦嬗板着脸挪开眼神,她可没李悟这么好心情。
一旦厉晟被定为有罪,不但他本人要担责,国舅爷要担责,太子也要担责,皇后也不好过,那帮老臣也会被打伤以权谋私,漠视王法的烙印,可谓一箭数雕。
就在这时,廷尉监孟淮请旨觐见,场中互相比划的人静了下来,孟淮着宽袖官袍走进宣室,中间的人自然分成两道,廷尉正是他上司,见他姗姗来迟,又碍着他是驸马只能低声埋怨道:“驸马,今日论政怎地来得怎么晚?”
孟淮拱手道:“大人,卑职想如此论辩下去没有结果,凡事还得用证据说话。”
魏帝听到这里,终于睁开了眼睛,他道:“孟卿有发现?”
孟淮颔首,将一份奏呈给了给魏帝,秦嬗捏着一把汗,她回想起前日与孟淮的对话。
秦嬗想要主查这案子的孟淮做个假证,证明那燕人的死于厉晟殴打无关,先免了杀人之罪再说。
孟淮却不答应,秦嬗有些急了,便道:“因为死的是燕人,所以你才纠缠不休?”
孟淮并没有想跟秦嬗吵架,只是耐心与她道:“不是我纠缠不休,而是吾等上位者非得要利益相关才能伸出援手,不是利益相关就生死不管吗?”
他说:“公主,我看书上说帝王惯用平衡之法,但我们更向往黑就黑,白就是白的世界不是吗?”
这一言直指秦嬗的内心,她沉默许久,才道:“只是,太子若败了势必会影响我,而我东山难起…”
他二人在书房谈话,秦嬗坐着,孟淮站着,墙上的影子拉的很长。
秦嬗如是说,孟淮蹲下身来,犹豫着握住了她的手,道:“公主,我知道了。我陪你赌一把。”
“赌什么?”秦嬗不解。
孟淮道:“赌陛下心里早就有答案了。”
思绪拉回来,秦嬗看魏帝的眉头越走越紧,半日没发一言,地下的人也惴惴不安,抻着脖子往这边望。
太子张了张嘴,想要说话,秦嬗伸出一指按住了他的动作。
突然,魏帝刷地将奏报扔到孟淮身上,骂道:“此等大事居然现在才呈报上来,你这个廷尉监是怎么当的!”
孟淮俯首道:“微臣有罪!”
那廷尉正还愣着,想去看奏报上到底写了什么,可未动身,魏帝拔出了搁在案几上的长剑。
众人大惊,太子呼道:“父皇,你要做什么!?”
魏帝忍着额头剧痛,用剑锋指着在场的人,先对着那帮老臣骂道:“你们这群老头子麻木不仁,懒惰无为,偏还喜欢评头论足。目无法纪,毫无功劳,偏还以为能靠姓氏上吃几辈子。政令一窍不通,对于一些老套恶劣的做法熟视无睹,偏还不以为耻反以为荣。”
一个老臣还要说什么,魏帝剑锋直指,厉声道:“朕是要做好事,反被你们搞成了坏事!居然还有脸来讨要公道,恬不知耻!”
这边挨骂,那边难免要得意洋洋,然笑容还未扯到嘴角,魏帝转过来,也骂道:“你们以为自己是什么好东西。那燕人明明是在家不慎摔倒磕死的,怎么变成了是厉晟打死的,你们打着为国正法,为朕畅通政令的名义干了些什么!?”
这边的年轻臣子也要辩解,魏帝不容旁人抢白,大声道:“你们煽动情绪,裹挟百姓,整日在衙门前喊冤,是要作甚?!要造反吗?!别以为朕病着,就什么都不知道。”
他站在堂上,猛地将长剑插在中央,喝道:“日后谁要再提新旧之争,谁在利用某些事情告无畏的论战,就休怪朕剑下无情!”
全场噤声,秦嬗和孟淮心中自有清明。
实则那燕人到底怎么死的已然不重要了,魏帝早就有了盘算,两边各有人在每个节点推动波潮,魏帝自己也在等一个波潮,可以制衡两方。
此时,魏帝问:“国舅爷教子无方,官降三级。长安县衙无法安民,导致事态扩大,都罚俸一年。至于厉晟伤人的事该怎么办,就怎么办,自有法律量刑,谁人都不能干预!若还有不服…”
他将剑鞘一并扔在地上,众人又是一哆嗦。
“…若有不服,来找朕论辩。”
魏帝坐回首位,眸光冷冷,片刻后,问众人:“还有屁要放吗?!”
大家摇头。
“那就滚吧。等着开饭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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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魏帝掀桌子之前,大家赶紧跑了,包括秦嬗和孟淮也识趣地退下。
太子正要走,被魏帝唤住。李悟留了个心眼,退回来想要伸出手去捡孟淮那奏报,却被魏帝抢先一步。
李悟笑呵呵直起身子,魏帝指着他鼻子道:“你以后少跟那些人混在一起,否则看孤把你罢官!”
这语气虽然严厉,但语调是慈爱的,可见魏帝还是宠信李悟的。
李悟在魏帝面前也甚是乖巧,挠头道:“我…我就是凑数的!”
魏帝斜看他一眼道:“另外,你莫要再去骚扰宜春,孤但凡在听到类似的事…”
“不敢了!”李悟指天发誓,“绝对不敢了。”
魏帝笑骂:“还不快滚!”
等李悟颠颠地跑开了,魏帝将那封奏报扔在太子手里,道:“你自己看!”
太子打开来看,却见里面空白一片,未着一滴墨,“这…”话未说完,太子恍然明白了,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膝盖蹭着向前抱住了魏帝的腰,哭道:“父皇,孩儿知道错了。”
魏帝此时头疾又犯了,额角突突直跳,但即便如此,他还是忍着痛,对太子道:“有人就认准了孟淮是燕人,肯定会揪着这个案子不放。但他算是聪明,懂得揣测孤的心思。厉晟的生死孤一点也不在乎,他办出这样的差事死一百次都不够,孤要保住的是你!”
太子此时已然泣不成声,辩无可辩,魏帝头痛欲裂,强忍住最后一把耐心,揉了揉太子的头道:“所判厉晟如何,怕是还不足以平民愤,你回东宫面壁思过吧,没有孤的允许,不能踏出东宫一步。”
还在东宫就不算幽禁,可太子已经为了避风头在宫中待了半年之久了。
太子还要说什么,再争取一把,无奈魏帝脑中最后一根弦崩断了。头疾发作,他用力推开太子,掀翻了桌子,宫女太监人齐齐上来,有人扶着魏帝回内室,有人去请太医,进进出出之间,太子仍旧跪在原地,内心惶恐,不知何去何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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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嬗和孟淮回到公主府,一同进了书房,屏退左右后,秦嬗才问:“你当真献得是白卷?”
孟淮颔首:“我想了想,何必固执地把问题留给自己,我们在这儿思来想去,说不定陛下早就有打算了。此事复杂,死因很难查明,写什么都白写,还不如什么都不写,搭好戏台加足戏码让陛下去唱一唱,顺应圣心,何乐而不为。”
他这般解释完,秦嬗面上却还有愁容,孟淮问道:“你怎么了?”
秦嬗喃喃道:“虽然这是双方都有人在推波助澜,妄图从中获利,我却怀疑为何死的人是燕人。”
孟淮想了想,道:“应该是冲着我来,毕竟我也是燕人,且是新官上任,此事要发酵,戏码要唱下去,需得有个愣头青才行。”
秦嬗听到这里噗嗤一声笑出来,叹道:“我猜父皇还是会让太子继续回宫反省,责罚虽不重,但太子人到中年,反倒遇此打击,他心思细腻,就怕会坐不住。”
孟淮并未接话,只是默默听着,眉头微皱,脸色有些苍白,肩头也跨跨的。
“你...你怎么了?”秦嬗问。
孟淮抬起左手,盖住额头,道:“没事,就是头有些痛。”
秦嬗将信将疑走过去,探了探温度,果然火烫。
“你生病了。”秦嬗收回手,叹了口气道:“廷尉那些老头子磋磨你了”
“我不是愣头青嘛,”孟淮盘腿坐下,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哑声道:“积攒了三年的案子,一共两百一十八件,若是寻常案子也就算了,无奈都是朝中贵族的事。”
秦嬗想起魏帝今日那场痛骂,冷哼道:“某些人占着茅坑不拉屎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
孟淮听到这粗言粗语,险些一口茶喷出来,秦嬗满不在意,认真瞅了孟淮的脸色,道:“你这样不行,还是得看一看。”说罢便叫符临江过来。
符临江号了脉说是疲累所致,也不要紧,他道:“刮痧通通血脉就好了。”
秦嬗点点头,“那就按照你说的办吧。”
符临江将板箸、精油之类的准备好,忽而瞥到繁星和阿福在一旁打眼神。原来这几日府中都在议论公主与驸马和离的事,矛头指向了“男宠”符临江。
可他实在是冤枉,为避免繁星与如如等人火力错攻到自己,符临江拍胸脯表示,他是公主与驸马婚姻最坚实的拥护者。
繁星和阿福给他打眼色,是指你不要多管闲事,给他二人留点相处机会。
符临江当下便懂了,大叫一声,“对了,我得按时去看看阿萨的膝盖,耽误不得。”
他把板箸塞到阿福手里,跑掉了,阿福支吾了两声,对繁星道:“姐姐,沾着药酒刮摩擦肩颈和背部就行了,阿萨太高大,公子一个人搞不定的,我得去帮忙。”
然后把板箸扔给了繁星,后者看了秦嬗一眼,陪着笑道:“公主,火上还坐着药呢,我去看看。”
说罢放下板箸也跑了,一转眼就不见了,秦嬗起身去院子里面叫其他人,一个个拿着扫帚、夹着簸箕跑的飞快。
秦嬗双手气得发抖,“......你们是要造反吗?”
这时,孟淮已经脱了外衣,在内室等了许久还不见人来,他走到外间,问:“怎么了?”
秦嬗回身,手上拿着板箸,孟淮心中了然几分,便将外套披上,“算了吧,明天再弄。”
“不行!”秦嬗咬牙道,“给我把衣服脱了。”
“…好。”
秦嬗到底不是青春懵懂的小姑娘了,也不会这点事扭扭捏捏,等这边忙完再一个个拾掇那些皮痒的也不迟。
于是昏黄的灯下,孟淮脱光了上衣背对着秦嬗,大小长短不一的伤痕隐约可见,她的手顿了顿,没有询问,换了其他话题,道:“我还以为这次你会固执地要找出那燕人死亡的真相。”
孟淮坐在榻上,肩头微低,方便秦嬗用力,他无奈道:“我一开始是这样想的,但当看完卷宗后,我才明白,哪有什么真相呢,无非是两方角斗的牺牲品罢了。他可以被厉晟打死的,也可以被害死栽赃给厉晟的,也可以意外死的。总之看上位者需要什么样的真相罢了。既然如此,我只能选择对你伤害最小的。”
孟淮转过来与她讲话,却被秦嬗按住头,秦嬗道:“不许转过来。”
孟淮闷声笑了,“好,我不转过来。”
以往繁星也给秦嬗做过刮痧,秦嬗有样学样,先将小葫芦里的药酒滴两滴,涂在孟淮肩头,用手掌按在瘦削的肩头,将药酒涂匀。
孟淮偷偷去瞥梳妆台上铜镜里的秦嬗。为了方便行事,她将长发用玉簪挽起了起来,宽袖也用襻膊绑了起来,露出一节雪白的手臂,那便是某个迷乱的夜里他摸到的一截。
他放在腿上的双手渐渐握成拳,呼吸压抑绵长,而她身上的幽香便趁这个机会偷偷地窜进孟淮的鼻子,登时人心猿意马起来。
“怎样?”秦嬗把板箸抵在他肩头如是问。
“什么?”春思无痕,他没听到上半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