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归去闲人
梢间的小书房里笔墨俱全,盛煜拧眉,笔尖迟迟落不下去。
魏鸾则闷气稍解,自去沐浴梳洗。
待得沐浴毕,换了套细软的绸缎寝衣,钻进被窝翻了会儿书,连头发都擦干了,才见菱花门处人影一晃,盛煜长身走了进来。仆妇侍女皆已退出去,屋里唯剩夫妻二人,他行至榻边,惯常的颀长姿态,也没多说话,只侧身坐上去。
对折的纸笺旋即递到了魏鸾跟前。
她接在手里,并未急着展开,只觑着盛煜神情,揶揄道:“写好啦?”
“请少夫人过目。”盛煜说得一本正经。
如此看来,他对这事并不算太抵触——魏鸾原本还担心,以盛煜心高气傲的脾气,就算这回有心放低姿态,勉为其难地答应了,也不会太上心,甚至在提笔的时候,改变主意。若果真是这种蛮横脾气,她往后的路可就难走了。
而今看来,他还是讲道理的。
遂展开纸笺,越往下看,唇角便忍不住弯起,待到最末,轻咳了声清嗓,正色道:“当真是辞藻端丽,兼具韵律,窥一斑而知全豹,引类譬喻发人深省,家务琐事倒跟朝堂社稷有了相通之处。夫君这般文采,若当初是以文举入仕,想摘状元的桂冠,定是轻而易举。”
这话虽含些许打趣,却也是真心夸赞。
——魏鸾幼时读书,跟着饱学鸿儒,也学过做文章的皮毛。后来往魏峤的书房跑的次数多了,虽是去撒娇玩耍,也跟着读过不少文章,盛煜这篇短论以小见大,绝非寻常读书人能写出来的。
倒是把忏悔书写成了明经高论。
这样的夸赞,也多少冲淡了盛煜低低头认错的尴尬。
遂脱了靴,盘腿坐上床榻,不无得意地淡声道:“当初我也曾得时相夸赞,算得上文武兼修,考进士如探囊取物。”
“失敬,失敬。”魏鸾失笑。
红绡软帐长垂,灯架上明烛的光芒簇簇映过来,照得她眉目婉转,肌肤柔旖。这一笑之间,如春光初照,冰消雪融,黑白分明的眸中漾起揶揄笑意,流盼生辉,灵动可亲。在争执僵冷后,终于又成了明艳瑰丽的娇软美人。
盛煜笑而伸臂,将她勾进怀里。
“不闹脾气了吧?”
“夫君既肯讲道理,我自不会胡搅蛮缠闹脾气。”魏鸾将脸贴在他胸膛,隔着单薄的衣衫,能听见里面心跳的声音。想起那晚母亲所说的陈年往事,心中愈发柔软,将双臂环着盛煜的腰,低声道:“其实我近来生气,是因夫君不问青红皂白,仅以揣测而指责于我。往后,至少跟我问清楚,再做论断,好不好?”
娇软身躯贴在怀里,如此软语解释,足以令盛煜沉溺。
他低头,在她眉间亲了亲,低声道:“好。下不为例。”
从庭州千里赶回,却碰上如此龃龉,着实劳人心神。
此刻误会消解,重归融洽,盛煜长舒了口气。
亲吻自眉心蔓延而下,至唇瓣、脖颈、香肩,连月分别之后,在临近中秋的月明之夜,夫妻终得团圆。
……
翌日清晨,盛煜仍未去衙署,在同魏鸾到西府问候过长辈后,骑马出城。
——既为散心,兼作赔礼。
时日倏忽,离上回夫妻策马踏青已是半年有余,期间兜转起伏,形势紧迫,魏鸾除了放心不下去朗州之外,几乎没怎么出城。如今朝堂上暂时风平浪静,盛煜又难得有空暇,便亲自做护卫,陪她出去游玩。
时近中秋,京城内外的浓绿嘉木渐渐转了颜色,这时节踏青有个好去处,是林木繁茂的飞霞谷。这地方有起伏高耸的峰峦,亦有峰回路转的山坳,里头林木深密,野物众多,可策马射猎烤肉吃,也可登临高处赏玩秋日风光。
因附近诱人不少,盛煜带魏鸾去的是最深处。
此处峰峦叠嶂,内里清泉迭出,深山里不便闲人居住,倒是修了不少道观。
新安长公主所住的长春观便在此间。
他是帝王之妹,虽不得章太后欢心,却颇受永穆帝照拂,观中除了有成百上千的侍卫守护外,周遭十数里亦设有路障,不许闲人轻易踏足。唯有公侯卿相、重臣皇亲驾临,护卫才不敢阻拦,多是先恭敬含笑地放进去,再请长公主定夺。
盛煜虽非卿相,却是生杀在握的权臣。
长公主的那点矫情规矩,在他眼里着实不算什么——譬如两三月前,他就曾率玄镜司在此处设伏,诱捕章绩。当时他亲自去商议此事,新安长公主虽身份贵重,却也很识时务,态度甚是客气谦虚,说这规矩只为防闲人扰乱清净,盛统领是朝廷栋梁,无需客气。
今日盛煜携妻游玩,亦长驱直入。
侍卫如常去禀报给新安长公主,那位原本正闲坐赏花,听说竟是盛煜抽空带人来游玩,倒觉意外,旋即饶有兴致地道:“难得这位大忙人有空,竟也有闲心游赏。稍后传话过去,请他到观中喝杯茶。”
第97章 起意
公主府的侍卫奉命而出, 转了半天却没碰见盛煜。
飞霞谷里山深林密, 寻常公府侯门来游玩时,多半乘马车缓缓驶入,行迹大同小异。盛煜与魏鸾却是策马而来,懒得循车辙耗费功夫,径自抄了小路,策马入林, 恣意驰骋。满坡苍柏墨绿, 枫叶飘红, 加之灌木杂树掩映,哪还能找得到人影?
侍卫无法, 没头苍蝇似的四处碰运气。
新安长公主久等不至, 遂披了件纱衣, 登台眺望。
她如今才三十岁,姿貌盛丽,自那位惊才绝艳的驸马病故后,便一直在道观寡居。不过毕竟是风华正浓的年纪,起初的悲伤追思过去后,难免孤独寥落。虽道观幽静, 偶尔也会亲自做东,邀文人雅客来场雅会,能赴宴的皆出身不低,才貌俱佳。
只是有珠玉在前,这些庸脂俗粉难以入她的眼。
新安长公主未免觉得无趣。
直到上回盛煜到长春观诱捕章绩, 新安长公主乍见之下,才觉此人龙章凤姿,气度出众。过后差人打探,得知此人是名闻京城的玄镜司统领,手腕强硬,冷傲狠厉,娶的正是她从前见过数回的敬国公府幼女魏鸾——由皇兄亲自赐婚,将内定的太子侧妃塞了过去。
据她所知,魏鸾与侄子周令渊两情相悦,而侍女打探后禀报,说盛煜对魏鸾颇有微词。
如此乱点鸳鸯,婚后情形可想而知。
这会儿秋风萧萧,新安长公主难得有兴致,欲尽地主之谊,顺道递个消息。
道观里并无半点动静,远处亦无驰骋的身影,她抬目眺望,忽然看到不远处的山峰上,有个黑影在蠕动。那是附近地势最高、最宜观景的地方,被路障围在中间,闲人无缘攀上去,而今日侍卫禀报的游客唯有盛煜。
新安长公主神情稍动,目光凝向山顶。
而后,她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
秋日里天高云淡,风清景明,远处山巅陡峭崎岖,男人非但走得如履平地,背上还有一抹海棠娇色。两人到得山顶,盛煜放下那女子,而后撑开披风,将她裹进怀里。即使隔得颇远,亦能觉出两人间的亲近。
这让新安长公主十分意外。
毕竟,在她的印象里,盛煜素有冷厉之名,杀伐决断生死在握,便是对自家堂妹都极为冷淡,对旁的女人更不必说。却未料铁石心肠之下,竟然也会有如此温情的姿态,甘愿俯首背人前行。
她愣了愣,才朝旁边的侍女道:“他旁边的是魏鸾吗?”
“不至于吧?”侍女不敢确信,迟疑道:“魏鸾跟太子青梅竹马,京城里人尽皆知,就差娶进东宫当侧妃了。盛统领那种人心高气傲,就算奉圣旨娶了她,魏鸾心有所属,她也不会对太子弃而不用的人动心。两人怕是等着事毕后和离呢,这种事殿下又不是没见过。”
新安长公主觉得言之有理。
京城里两家联姻结盟,夫妻俩各自花天酒地,各自寻觅新欢的事情,她又不是没见过。
遂安心回去午歇。
……
半个时辰后,侍女禀报说盛煜来了。
新安长公主睡妆慵懒,换了件宽松妩媚的长裙,对镜补了妆才去会客。刚到厅门口,她便愣住了——厅内两人并肩而立,盛煜身姿颀长风姿峻整,旁边的女子一袭劲装,海棠红的锦衣衬得面容瑰丽娇艳,可不正是魏鸾?
见她到来,夫妻俩齐齐行礼。
新安公主见状,那点兴致霎时被败去大半。
她瞧瞧年岁才过及笄,身姿尚未全然长开的魏鸾,再瞧瞧虽比她年幼五岁,却端毅沉稳英姿勃发的盛煜,心中暗叹。
不过她自幼在章太后的淫威下长大,城府颇深。
即便心中失望,在客人跟前也半分都不曾流露,便如从前办雅会般,颇和善地请夫妻俩入座,命人斟茶。而后抛出早已想好的话题,说她近来读书,于南北风物相异处颇为好奇,想着盛煜踏遍海内,今日恰好瞧见,便邀来请教。
盛煜闻言,心中颇为不悦。
——他之所以应邀而来,是因长春观里关着章念桐。原以为长公主见召是有正事,却原来是真的闲谈。
遂简单回答,惯常的寡言少语。
倒是魏鸾安坐在旁,心里悄悄犯嘀咕。
先帝膝下的子女不多,如今在世的长公主,只有眼前这位。盛年寡居,仗着道观里没太多规矩束缚,时常请年轻的文人墨客雅会,又并未真的选出有才之士,次数多了,女眷们多半明白是怎么回事,只碍着皇室的身份不敢谈论。
今日她无缘无故地邀盛煜前来,说这些无关紧要的话,着实蹊跷。
且对坐许久,长公主的目光只在盛煜身上流连,几乎没怎么瞧她。
这让魏鸾有些不痛快。
仿佛藏在闺中的珍宝被人觊觎,让人心里酸溜溜的。
但她不能表露,毕竟对面是长公主。
百无聊赖地喝了几杯茶,心里琢磨着这女人究竟是何用意,细白的手指无意识地抠着茶桌,几无动静。新安长公主不曾留意,盛煜的余光却时时落在这边,眼瞧着魏鸾堆出的客气笑容渐渐消失,桌上的漆都快被她抠光了,心中不由失笑,而后起身行礼。
这动作来得突兀,长公主微讶。
盛煜端然拱手,“天色已不早,傍晚前还得赶回城里去趟衙署。殿下若没旁的吩咐,盛某便先告辞。若往后得空,再与殿下细论各处异同。”因看了永穆帝的面子,这话说得已十分客气。
新安长公主意犹未尽,闻言挑眉,“盛统领难得出游,竟如此匆匆?”
说着话,忽而回头,招手唤来侍女。
“其实今日贸然打扰,也并非全是为这些琐事,有件事情,盛统领或许会有兴趣。”她原本散漫含笑的神情,在说这话时迅速转为凝肃,将侍女捧上的书信递过去,道:“自从章念桐被押到此处,道观里就没安生过。这里头两个人藏得最深,我查着并非章家的人,盛统领神通广大,不如瞧瞧?”
比起先前的无趣闲谈,这话足以提神。
盛煜果真神色骤肃,将里头的纸笺取出,迅速扫过去。
纸笺上写了两个人的年岁相貌、衣着打扮、在京城的住址和常去的地点,对玄镜司而言,这些东西足以拿去深查。长公主与章氏有杀母之仇,仗着永穆帝的照拂安享尊荣,这件事上不可能弄虚作假。
若她们当真有猫腻,未必不能钓出大鱼。
盛煜当即拱手,正色道谢,而后携魏鸾辞别,徒步走出道观。
山间有疾风吹起,卷得衣袍猎猎。
盛煜撑开披风,将魏鸾裹在臂弯里,只露出花钿珠钗装饰的发髻。
新安长公主瞧着远去的背影,目光玩味。
……
这场秋游,夫妻俩乘兴而来,离开时却神情各异。
盛煜虽觉闲聊无趣,却对那单子极有兴趣。
魏鸾则默默琢磨长公主的态度。
——俗话说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新安长公主若只是想递这消息,早些给就是了,何必非拖着盛煜闲聊说话,等盛煜要辞行时才拿出来?且始终盯着盛煜,仿佛这男人秀色可餐。
从前她在道观逍遥雅会,旁人不敢多说,章家舅母却曾在私下议论,说这位长公主仗着身份贵重,又丧夫寡居,是在趁机挑面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