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罗青梅
王宫乱成一团。
杨迁护送瑶英出宫。
瑶英叮嘱他道:“等尉迟国主回来,下一步就是安排人手。依娜夫人刚才不顾国主的死活,国主可以多提些要求。”
海都阿陵不会杀了尉迟达摩,依娜夫人越不顾忌丈夫,他越要留下达摩的性命。
杨迁嗯了声,他了解达摩,达摩文不成武不就,最擅长的本事就是屈服,他这会儿应该已经按照计划取得海都阿陵的信任了。
谢青等在宫门外,得知海都阿陵没死,眉头皱了一皱,搀扶瑶英登上马车。
瑶英在墙头吹了很久的风,身上冰凉。
谢青塞了只暖炉给她,她接过握在掌心里,身上暖和了点。
杨迁站在马车外,目送马车走远,忽然拔步追上马车,敲了敲车窗,问:“公主,您既然知道海都阿陵不会死,为什么坚持要进宫?”
今晚的计划他、尉迟达摩和谢冲几人反复推演过,公主不必露面,可是公主非要进宫,他还以为公主想亲眼看着海都阿陵伏诛。
方才海都阿陵逃脱,所有人不敢置信,唯有公主反应最为平静,可见公主早就知道结果。
明知伏击会失败,为什么非要进宫?
瑶英手握暖炉,缓缓地吐了口气,轻笑着说:“不瞒四郎,这样我能少做点噩梦。”
她曾被海都阿陵囚禁,他非常自负,知道她只是个弱女子,逃不出他的手掌心,耐心地用熬鹰的方式驯养她,迫使她屈服。
很多个夜晚,她又累又饿又怕又绝望,蜷缩成一团,瑟瑟发抖,心里暗暗想,不如从了海都阿陵算了。
下一刻,她握着李仲虔送她的明月珠,咬紧牙关。
“从前,我看到海都阿陵就害怕。”
瑶英抬手抚了抚发鬓,朝杨迁微笑。
她知道海都阿陵会率领铁骑践踏中原,知道书中的李仲虔死在和他对敌之时,没办法不怕他。
“所以今晚我必须进宫,亲眼看着海都阿陵遇伏,看他受伤,以后再面对他时,我胆气能壮点。”
既然无法回避,那就直面恐惧。
她语气俏皮,像是在说笑。
杨迁却笑不出来,凝望她片刻,认真地道:“公主一定吃了很多苦。”
他的妹妹和公主差不多的年纪,天真烂漫,不知愁滋味,每天为穿什么样的衣裙、戴什么首饰才能力压群芳、博得心爱情郎的赞美而烦恼,公主却流落塞外,辗转万里之遥,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和兄长团聚。
瑶英闭了闭眼睛,想起李仲虔离开后那段绝望无助的日子,叶鲁部大王子淫|邪的目光,其他王子贪婪的注视……
辛酸的回忆汹涌而来,她眼眶微热。
一道高洁清冷的身影掠过,似有大片大片明亮光束倾斜而下,冰冷黑暗的回忆如潮水般褪去。
瑶英回过神,手里的暖炉散发出熨帖的温热,手指暖乎乎的,心头热流涌动。
她想起在佛寺的时候,跟着僧人去做早课。
梵音缭绕,男人端坐在佛殿之上,手持莲华,一身赤红如火的袈裟,朝她看了过来,眼似琉璃,翩然出尘。
她背不出经文,朝他眨了眨眼睛。
他眸光清淡,挪开了视线。
瑶英轻笑出声,“后来我遇到一个很好的人。”
她眉梢眼角都是笑意,声音婉转轻柔。
杨迁能感觉出她此刻的放松,不禁替她舒了口气,好奇地问:“那个人是佛子吗?”
瑶英点了点头:“佛子待我很好。”
杨迁想起城中的流言,不禁纳闷:公主为什么说流言是假的?
他迟疑了一阵,没好意思说出心中感慨,看着马车轱辘轱辘驶入夜色中,转身回王宫。
海都阿陵从眼皮底子底下逃脱,依娜夫人暴跳如雷,派出所有亲兵前去追杀。
杨迁带着一帮喝得醉醺醺的浮浪子弟冲进王宫,拔出长剑,自告奋勇:“夫人,国主落到歹人手中,危在旦夕,我等身为国主的子民,不能坐视不管!请允许我们去解救国主!我要将海都阿陵碎尸万段!”
说完,一剑斩断坐席。
依娜夫人冷冷地瞥他一眼,点头应允。
杨迁立刻找她索要出城的铜符。
依娜夫人盛怒之中,没有多想,命人取来铜符。
杨迁接了铜符,跪地行礼,嘴角微微勾起。
☆、送行
追杀的亲兵一波接着一波, 黑魆魆的静夜里时不时传来让人心悸的弓弦声,海都阿陵横臂挥刀, 漫天都是冷冽的刀光。
不断有人惨叫着倒下。
尉迟达摩被紧攥着的肩头火烧一样疼痛, 抖如筛糠,一脸惊恐, 褐色双眸却沉着地睃巡四周。
他们逃出王宫,身后的喊杀声渐渐远去。
海都阿陵衣衫残破,浑身染血, 整个人像从血泊里捞出来似的,拎着尉迟达摩跳到一处积雪覆盖的屋顶之上,一把扔开尉迟达摩,嘴中发出一声声急促的唿哨。
黑夜里突然传来脚步声响,人影晃动, 几个身着黑衣的亲卫应声而至, 跪在他脚下。
“金勃还活着, 他回去向大汗告发我了。”
海都阿陵声音冰冷。
亲卫们大吃一惊,对望一眼,叩首道:“属下办事不利, 愿回牙庭向大汗自陈罪责,绝不会连累王子。”
尉迟达摩躺在积雪上, 心里暗暗佩服:海都阿陵刚刚冲出重围, 九死一生,还没逃出高昌,就能冷静地谋划怎么洗清他的罪责, 不愧是瓦罕可汗最器重的后辈。
海都阿陵狞笑,随手抹去脸颊边黏稠的血水,哐当一声,弃了手中已经砍翻了刃的长刀,朗声道:“你们忠心追随于我,随我出生入死,为我冒险刺杀金勃,个个都是顶天立地的忠勇之士,何罪之有?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不是你们办事不利,是金勃命大。”
亲卫们怔住,面露感动之色。
“我命中该有此一劫。”海都阿陵负手而立,看着自己的属下,一字字道,“大汗必定怒火滔天,一人做事一人当,下令刺杀金勃的人是我,我会担下所有过错,任凭大汗处置。”
他俯身,抽出属下腰间的佩刀,递到属下手中。
亲卫接过刀,一脸茫然。
海都阿陵拍拍他的肩膀:“我刺杀金勃一事败露,大汗和其他王子不会放过我,依娜的追兵马上就要到了,我不想死在一个妇人手上,你们割下我的头颅回去领赏,大汗不仅会饶恕你们,还会赏赐你们金银美女。”
亲卫反应过来,双手发颤。
海都阿陵目光在每个部下脸上转了一转,平静地道:“你们已经尽到你们的职责,不必再听从我的号令,以后各寻生路罢。”
亲卫们双目含泪,仰望他坚毅挺拔的身影,久久无言。
突然,一声清脆撞响,接刀的亲兵甩开长刀,愤然站起身,双眼红得能滴出血,泣道:“王子南征北讨,英勇奋战,为北戎立下汗马功劳,每次冲锋一马当先,军中谁人不知!只因为王子不是大汗的亲儿子,就被大汗冷落猜疑,大王子、二王子设伏暗害王子,王子身受重伤,大汗明知二王子他们嫌疑最大,只砍了几个盗贼敷衍了事,如此偏袒,我不服气!”
他这一句句控诉打破岑寂,激起千层浪,其他亲兵也都纷纷面露愤慨之色,怒道:“王子不能就这么束手就擒!王子乃我北戎第一勇士,大王子、二王子下毒手在先,王子只不过是为了自保而已!”
“大汗行事昏聩,懦弱无能,大王子、二王子心胸狭窄,睚眦必报,假如他们继承可汗之位,我们哪还有活路!”
“对!早也是死,晚也是死,与其在他们帐下受气,还不如跟着王子,只有王子能带领我们征服更多土地,打更多的胜仗,抢更多的美人!”
“王子,我们叛了吧!”
亲卫们抬起头,望着海都阿陵,左手握掌,覆于胸前,做出效忠的姿势,齐声道:“我们愿追随王子,为王子赴汤蹈火,直到战死的那一天!”
海都阿陵凝视自己的部下,双眸微微发红,叹道:“我实在不忍连累诸位随我赴死。”
亲卫们大声道:“我们无怨无悔!”
海都阿陵静立不动,沉默良久,无奈地叹口气:“我们是神狼的后代,身上流淌着神狼的血液,不能像老鼠一样在阴沟里打转,死也要死得英勇!我们回牙庭,假如大汗真要我以死谢罪,我无话可说,不过在赴死之前,我先得拉上大王子他们几个人和我作伴!”
亲卫们神情振奋,大声应和。
尉迟达摩一声不吭,静静地注视着海都阿陵鼓动部下随他作乱。
依娜夫人追杀他,金勃和其他活着的王子也会派出杀手,他自身难保,故作姿态,收服部下,接下来不管他遇到什么样的困境,这些对他死心塌地的部下绝不会背叛他。
果然粗中有细。
海都阿陵安抚好群情激愤的部下,看向尉迟达摩,扶他起身:“刚才情急之下多有冒犯,国主见谅。”
尉迟达摩不耐烦地甩开他的手,脸色阴沉如水,问:“你果真要叛出北戎?”
海都阿陵浅金色眸子里寒光闪烁,道:“假如大汗真要杀我,我不能引颈待戮。”
尉迟达摩双眼微眯,打量他片刻,压低声音道:“我手中只有几千兵马,无力抗衡北戎,我不能承诺王子什么,除非王子能和其他王子平起平坐,我才能助王子一臂之力。”
海都阿陵目光陡然变得狠戾。
尉迟达摩吓得直往后退,一个踉跄差点摔下屋顶,身子晃了好几下,勉强站稳,双目鼓胀,怒道:“今晚我差点被你害死!你只有这点人手,我可不能陪你送死!”
他一边怒吼一边瑟瑟发抖,显然色厉内荏,海都阿陵看出他在虚张声势,心里轻蔑地一笑:这位尉迟国主果然和传说中的一样胆小怕事,今晚依娜示意部下万箭齐发,他当时就吓得尿了裤子,身上一股尿骚味。
孬种。
海都阿陵瞧不起尉迟达摩这种男人,不过他现在孤木难支,只能将就着和这样的人结盟,虽然高昌兵马不多,只要能削弱大王子几人的助力,他就多一分胜算。
他转身,眺望东南方向,薄唇轻抿。
他本该是驰骋草原、肆意猎杀的狼,为了活命,不得不做一只整日在阴沟里乱窜的老鼠。今天他差点死在一个妇人的陷阱之中,此番耻辱,他会铭记在心。早晚有一天,他要亲手杀了每一个嘲笑他、看不起他的人,用他们的鲜血洗刷他的屈辱!
强者为尊。
大汗之位终究会落到他手中,天底下最美貌的女人,最肥沃富庶的土地,最贵重的珍宝,都将是他的掌中之物。
……
两个时辰后,依娜夫人的亲卫在城门外三十里处发现奄奄一息的尉迟达摩。
亲卫连忙将浑身是血的他送回王宫。
依娜夫人闻讯过来探望。
巫医刚刚为尉迟达摩拔出几支箭矢,他身上赫然几个血洞,躺在榻上,双唇乌青,怒道:“蛇蝎妇人!你好歹毒!明明看到我在海都阿陵手里,居然还下令放箭!你想趁机杀了我吗?佛陀保佑,我趁海都阿陵不注意的时候滚下城墙,捡回了一条命,你失算了!”
依娜夫人忍气道:“国主实在是误会我了,我怎么会不顾国主的安危?我急着拿下海都阿陵,就是因为担心国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