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罗青梅
说完,话锋一转。
“国主为什么会密会海都阿陵?他和你说什么了?”
尉迟达摩额边青筋暴跳:“你怀疑我和海都阿陵里应外合?他差点杀了我!你派人软禁我,我身边都是你的耳目,我倒要问问你,他是怎么混进王宫的?你故意放他进宫,是不是想借他的手杀了我?”
他激动之下扯动伤口,顿时疼得龇牙咧嘴,哎呦直叫唤,一会儿骂依娜夫人歹毒,一会儿骂海都阿陵狠辣,骂了几句,汗如雨下,气息微弱,声音越来越小。
巫医赶紧为他处理伤势。
依娜夫人冷眼看着巫医为尉迟达摩上药,确定他真的受伤了,转身走出屋子,问亲兵是怎么发现国主的。
亲兵如实回答,声音越来越低:“夫人……发现国主的时候,他的里裤湿透了。”
依娜夫人面露憎恶之色。
居然吓得尿了裤子!难怪当初北戎大军还没攻城,尉迟达摩就献上了降表。
依娜夫人勾唇轻笑,丈夫如此懦弱,就算知道一双儿女已死,也决计不敢报复她,有叔父瓦罕可汗做靠山,她可以在高昌为所欲为。
她放下对丈夫的怀疑,命亲兵继续追踪海都阿陵的踪迹。
半个时辰后,王宫禁卫过来请示,城中豪族听说国主险些遇刺,怕海都阿陵去而复返,派出家兵进城保护国主。
依娜夫人心生警觉,道:“不能让他们进城!”
她能控制尉迟达摩,就是因为王城守卫都是她从北戎带来的人,而且她暗中收买了王宫禁卫。高昌豪族表面上对她恭恭敬敬,实则各怀鬼胎,假如豪族的家兵进城了,她还怎么震慑王公贵族?
王宫禁卫出去颁布诏令,回来时一脸为难:“夫人,杨家、孟家、张家的人说如果不能早点抓到刺客,他们寝食难安,必须加派人手保护王宫和宅院才能安枕。”
依娜夫人面色铁青,冷声道:“那就让他们夜里都警醒些。没有我的命令,家兵不许入城!”
王宫禁卫头上直冒汗,斟酌着道:“夫人,国主被送回来的时候,城中百姓都看到了,如今城里人心惶惶,长此以往,只怕不妥。”
依娜夫人冷冷地瞥一眼身边几个近卫,假如他们昨晚能杀了海都阿陵,哪会有这些麻烦事?
近卫不敢吱声。
王宫禁卫小心翼翼地说:“夫人,为今之计,不如以国主之名发布诏令,派遣城中豪族的家兵去追捕海都阿陵和他的走狗,如此一来,夫人既可以安抚人心,阻止各家的家兵入城,还能趁机削弱河西、河陇遗民。”
依娜夫人沉吟片刻,合掌轻笑:“妙计!”
高昌贵族大多出自河西、河陇望族,仗着家族根基深厚,每每阳奉阴违,她早就看他们不顺眼了。他们要求派家兵入城,肯定是想夺回王宫,她不能让他们如愿。
王宫禁卫说得对,既然他们以保护国主为借口,那她就把他们的家兵都打发得远远的!
……
当天下午,王宫发布诏令,命豪族召集人手,驻防各处,严防刺客,再从家兵中挑出武艺出挑的人,凑齐十支队伍,每队五人,向东追击刺杀国主的刺客。
“依娜夫人说了,抓不到刺客就不必回来了!”
豪族立即反对,他们要进宫保护国主,而不是被打发去荒漠吃沙子!
“我们要见国主!”
“我们要进宫护卫国主!”
王宫前一片吵嚷声。
宫里,依娜夫人冷笑连连:想趁机夺权?让你们尝尝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滋味!
宫外,杨家宅院。
杨迁听完部下的汇报,摩拳擦掌,转身冲进长廊,笑着道:“公主,您猜得不错,我们的人喊得越大声,依娜夫人越疑神疑鬼,不敢让各家家兵入城。”
廊前一道窈窕倩影,正抬头仰望壁上斑驳的彩绘壁画,闻言,转过身,朝他一笑,一袭团窠纹窄袖锦袍,肤光胜雪,双眸清亮。
杨迁兴奋难耐,走近几步,压低声音说:“公主,人选我早就选好了,现在依娜夫人要求他们追击海都阿陵,他们必须马上动身。”
说完,叹口气,仿佛很无奈,眼底却掠过一丝阴谋得逞的兴奋。
瑶英和他相视一笑。
她从苏丹古那里得知北戎斥候遍布西域,层层关卡严防死守,各个部落管理森严。
想尽快向中原传递消息,难如登天。
杨迁这些年招募了不少人手,他们愿意冒死送信。
瑶英相信他们的忠诚,不过光靠忠诚和毅力突破不了北戎人的封锁,他们没有北戎内部通行的文书铜符,走到哪里都会被北戎骑兵追杀。
她和杨迁讨论了几种掩饰身份的办法:商人,僧侣,使团。
最后,瑶英灵机一动:有什么身份比依娜夫人的亲兵更妥帖呢?
有依娜夫人的诏令,队伍可以畅通无阻,至少在高昌到瓜州、沙州这一带的路途上,没人会仔细盘查他们。
所以瑶英和尉迟达摩才会向依娜夫人报信。
依娜夫人能设伏杀了海都阿陵最好,失败了也没什么,他们推算过每一个可能产生的结果,认为值得冒险。
现在,他们从依娜夫人那里得到诏令,拿到通关文书铜符,以护卫国主之名调集人马,转移秘密训练的义军,在高昌各地布置人手——这一切都在依娜夫人的眼皮子底下进行。
杨迁情不自禁地感慨:“有了诏令,事情就顺利多了。”
瑶英提醒他:“不能掉以轻心,依娜夫人的诏令只能用上几个月,过了沙州,一切还得看他们的机变。”
杨迁道:“他们知道此行艰难,无所畏惧。”
瑶英点点头。
第一批出发的队伍早就准备好了,王宫诏令送至杨宅,所有人立马收拾行李包裹,预备动身。
瑶英和杨迁为众人送行。
十几个头裹巾帻、腰佩宝剑、身着白氅的年轻人站在廊下,听到脚步声,抬起头,看到款款走来的瑶英,忙朝她行叉手礼。
瑶英走到阶前,眼波流转,目光在每个人脸上停留了许久。
他们如此年轻,又是如此坚定,如此勇敢,明知这一去很可能就是身首异处,依然义无反顾。
瑶英敛容正色,躬身,朝众人深揖到底,双手三揖,行了个郑重的军礼。
众人屏气凝神,十几道视线落在她身上,目光灼灼。
瑶英抬头,望着众人,“探虎穴兮入蛟宫,仰天呼气兮成白虹。昔时太子丹在易水畔为荆轲送行,何等悲壮,永垂千古,今日我为诸君送行……”
众人神情凝重,目中豪情闪动。
其中一个少年郎双手紧握成拳,扬声道:“请公主放心,我们一定将信送至凉州,不到凉州,绝不回头!”
其他人跟着响应,一片立誓声,个个都是满口慷慨之语。
瑶英想起黄沙中的枯骨,摇了摇头。
众人呆了一呆。
瑶英看着众人,眼中似有灿烂星光流转,一字一字道:“诸君将生死置之度外,瑶英钦佩悦服,今日我为诸君送行,无曲相送,无诗相赠,更无豪言壮语,只有一个嘱托,请诸君务必小心保全自己,万事谨慎。他日,你我定有重聚之日!”
她语气柔婉,却字字铿锵,掷地有声。
这一字字似有万钧之重,砸在众人心头,众人浑身一震,收起天不怕、地不怕的少年意气,朝瑶英还礼。
礼毕,他们抬起头,蹬鞍上马。
瑶英站在阶前,目送他们离开。
众人驰出很远后,回头,发现瑶英还站在原地目送,挠了挠脑袋,彼此相视一笑,带了几分腼腆。
“我们还能活着回来吗?”
“一定能。”
“我们刚才是不是很威风?以后也会有人传唱我们的故事?”
“我比你威风多了,你看你脸白成那样,害怕了吧?等出了城,你老实点跟着我,我护着你!”
一道声音感叹道:“公主真漂亮……”
其他人停了下来,怒喝:“张九,你果然不老实!想什么呢!你刚刚是不是偷看公主了?”
张九小声辩解:“我随口这么一说……”
风中传来少年郎们叽叽喳喳的吵闹声。
杨迁脸上涨得通红:这帮不成器的东西!刚才一个个比他祖父还正经,怎么一转眼又浪荡起来了?
瑶英站在原地,摇头失笑,目送少年郎们意气风发的背影消失在茫茫风雪之中。
这一次,但愿他们不会被辜负。
☆、不认识了(修改)
铅云低垂, 朔风凛冽,鹅毛大雪纷纷扬扬, 遍地琼瑶。
高昌王城笼罩在一片素裹银白之中。
鼓声回荡, 城门开启,一支由驼队、马队组成的商队缓缓驶出门洞, 几辆大车上满载货物,头戴毡帽、腰佩弯刀的胡人护卫骑马跟在队伍两侧,来回巡视。
瑶英身披雪白大氅, 脚踏长靴,头上一顶厚实的锦边毡帽,脸上罩防风雪的面罩,浑身上下裹得严严实实,骑着一匹通体墨黑的骏马, 遥遥缀在队伍最后面, 出了城门, 展目四望,眼前一片浩瀚无垠的茫茫雪原。
狂风呼啸,商队离了王城, 迎着风雪,行驶在宽阔的雪道上。
瑶英勒马立在高处, 目光四下里搜寻一番, 找到苏丹古的身影。
他一人一骑走在队伍最前面,离其他人远远的,玄衣猎猎, 高挑挺拔的背影冷峻孤绝,千山万仞,奇峰独立。
瑶英望着他清冷的背影,心里再次涌起古怪的感觉。
从前晚开始,苏丹古没和她说过一句话。
她有事找他商量,每次都是缘觉代为传达。
昨天,为了和苏丹古说上话,她特意等到天黑,脚都站酸了,终于在前廊遇上他,刚迎上去,他淡淡地瞥她一眼,抬脚走开了。
他没有刻意躲开她,只是就像突然不认识了她似的,看她的眼神冷如霜雪。
瑶英站在原地,一脸茫然。
缘觉扯了扯嘴角,笑得尴尬,解释说摄政王向来都是这样的,请她不必介怀。
瑶英当时笑了笑,没有多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