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绘画
罗韶低着头,默不作声。
回报
“徒手抓刀刃,你的手不想要了?”
兰贺给哭得已经哭不出来的冷懿生包扎完,将她的小手包成圆圆的一大团之后忍不住数落几句,心里还放不下她那深得见骨的伤口。
冷懿生上气不接下气,无地自容的泪水又如山泉般涌出来,另一只手抓住兰贺的袖子,抽噎着问:“殿下,我们成亲,根本就不是……不是父皇随便赐婚的,是不是?”
兰贺心里已有准备,颔首道:“是,是我想和你成亲。”
“为什么?”
兰贺轻抚她湿润涨红的小脸,额角流下的汗和眼角流下的泪都混在一起,连鬓发都湿得一塌糊涂。
“我想和你共度一生,明白吗?”
冷懿生摇着头,她不明白,任何一个高门贵女都能和他共度一生,比她更有资格,更配得上他,却为何偏偏是她?
只是因为儿时的相识?她都忘到天边去了。
儿时的她也不是什么好姑娘,外祖母对她百般教导,她也没用心学进去什么,随着外祖母去世,年龄大,忘性也大,该如何做一个好姑娘她都忘光了。
她只记得外祖母常常数落她死性不改,以后嫁不出去。又或是嫁出去了,顽劣不懂事,被婆家嫌弃,到时就是别人教她规矩了。
所以她想着,嫁给表兄就万事大吉,不愁吃穿,而余氏虽然面目可憎,但也是她的舅母,本就是一场亲戚,她敢和余氏唱反调,也不怕余氏打骂她。
她自作聪明,以为自己赢了外祖母,实则一败涂地。有多少个日夜,她不眠不休地忙着悔恨,恨自己不争气,恨自己贪图安逸,恨自己没有做一个好姑娘。她哭着喊娘,喊外婆,哭着认错。
她就是这样一个不成器的人,太子这么聪明,不会看不出来她的本性,何故还要把她这个麻烦揽上身呢?
冷懿生哭个不停,泪水狂乱,兰贺暗叹一声,捧着她的脸一边抹去泪痕一边听她断断续续说:“我会害死你的,殿下……我是扫把星,害人精……”
兰贺指尖一顿,道:“四哥再也不能抓你了。”
冷懿生摇了摇头,“还有别人。”
“谁?”
“我不知道,反正我会害死你的。”
这还不到一年,就出了这么多事,像是上一世五年的倒霉事都飞快赶来,谁能说得准后面没有更多更倒霉的事?
冷懿生草木皆兵,神经兮兮,兰贺哭笑不得地揉揉她的脑袋安抚道:“放心,你还没这么大的本事能害死我。”
冷懿生举起包子般的手,摸着腕处的红痕,“你知道这是怎么来的吗?”
“怎么来的?”
“是装了毒水的杯子,撞上来裂开了。”冷懿生跟着扯了扯袖口潮湿的地方,“这里有毒。”
“嗯?谁弄的?”
“刘将军。”
兰贺无言,冷懿生继续说:“他们逼刘将军饮毒自尽,不然就要杀了我,刘将军没饮。殿下,如果是你,我知道你就会喝了!”
冷懿生朦朦胧胧地明白,上一世信王为什么要拉她去东宫给死去的太子泼脏水,败坏太子的名声,而这一世,信王失策,面对的是刀枪不入的刘怀棠。
想着,冷懿生瞪大泪眼,傻傻地看着兰贺。
既然太子从小就喜欢她,上一世没娶她,这一世怎么就想和她共度一生了?
“殿下,你……”冷懿生难以置信,却又不知该怎么问。
兰贺见她“你”了半天再没下文,心知肚明道:“是,我和你一样。”
“我就知道……”冷懿生哭着呢喃,蓦地僵硬一瞬,愣愣地问,“殿下怎么知道我……”
兰贺揉着她的脑袋,“你一听四哥的名就跟老鼠见了猫一样,能猜不出来吗?”
“你早就知道了?”冷懿生忍不住大逆不道说,“殿下,你为什么这么傻,能重来一次,你倒是跟我划清界限啊!你何必管我的死活呢!我……不值得,不值得呜呜……”
冷懿生转过身,趴在车厢壁上大哭,嘴里念叨着字正腔圆的“不值得”三个字,嚎哭声里带着浓浓的自责、怨恨和不甘。
兰贺早有预料,一旦被她窥见端倪,她无法接受。
如果不是兰礼突然,他一辈子都不会让冷懿生发觉这回事。
但现在她发觉了,再遮遮掩掩也没意思。
他将她掰过来,把话摊开来说:“你又不是我,你怎么知道不值得?更何况,我也不是单纯因为你而死,还有别的原因。”
冷懿生下意识问:“什么?”
“上一世,我的所作所为你不清楚?”
他大义灭亲,骨肉相残,且不论柳家,光是结束几个野心勃勃想取代他的兄长,就牵连了数万人,几年间杀戮不断,鲜少出门,杀气却比征战沙场多年的将军还要重。
连钱依山和刘怀棠都有微词,再三劝阻,徒劳无功。
而皇帝眼睁睁看着心爱的儿子一个接一个折在他手上,更是痛心疾首,不必遭人毒害,在那几年里已被气得苟延残喘,暗暗立下数道遗诏,每一道都是废太子贺,另立储君。
当柳家倾颓,皇后看他这个亲生儿子的眼神也变了,背地里和飞薇哭诉,“我怎么就生了这么个孽障,他灭我柳家,就为了讨好他那姓兰的爹!他怎么不干脆弑母算了!我也姓柳!”
众叛亲离的严冬,兰贺坐在自己的书房里,摸着千疮百孔的胸口,感到十分疲倦。
钱依山早已自尽。
刘怀棠远在北疆。
他身边没有一个亲近的人,耳边的寂静裹挟着狂风暴雪的哀鸣,漫长得如同永恒。
这时,兰礼风尘仆仆地来了。
冷懿生懵懂地摇了摇头,上一世她是井底之蛙,被拘禁于一方小院,抬头望去是狭窄的四角天空,窥不见变幻莫测、日新月异的世事。
兰贺叹息一声,将她搂进怀里,“你不知道,能重来一次,对我而言有多重要。”
冷懿生的脸庞埋在兰贺胸口,鼻息间是熟悉的香味,她一知半解问:“殿下,要是死了就死了,没能重来呢?”
“那也挺好,横竖我是累了。”
重来的这一世,他心平气和许多,也抚平了不少遗憾。
他的兄长们无一死去,他既没有骨肉相残,也没有退让。
他的母亲由衷地站在他身后,扛去了柳家的不轨,不必他大义灭亲,也不必他隐忍。
钱依山没有自尽,刘怀棠也没有被逼大开杀戒。
冷懿生在他身边。
不管怎么说,他是赚得盆满钵满。
“殿下……”
冷懿生不知道兰贺在想什么,心里想的还是兰贺为她喝下毒酒的一幕,还是觉得不值,泪水默默流着。
“你还记得小时候的事吗?”
“记得一些吧。”
“可我都不记得了。”
“我知道。”兰贺能体谅她,她到罗家时也才五岁,五岁以前的事她能记得多少呢。
“殿下,我要怎么回报你……”
“回报?”
冷懿生从他怀里挣脱出来,难为情地低着头,“我不知道怎么……”
她知道爱钱,但不懂得爱人。
现今知道太子爱她那么多年,还愿意为了她不要宝贵乃至无价的性命,而她却根本无法回以同等的爱恋,这不免让她如欠债累累般手足无措,惭愧而无颜见人。
兰贺盯着她看了一会儿,似能明白她心中所想。
他当然知道她不懂情啊爱啊的,哪个女人真的懂这些呢?
小时候大公主就教导过他了,“天下女子自幼便受驯服,学的是隐忍和顺从。所以你别看父皇后宫一群女人爱他爱得要死要活的,她们就是被驯服的马,被驯服的狗,只有听话讨喜,才能活着。”
“母后呢?”
“母后?”他深刻记得大公主风轻云淡地说道,“母后也是啊,只要是女人就是。”
“你也是?”
“我?哈,我一半一半吧,我在竭力让自己不受驯服,知道吗?阿贺,我一直看着你,你是什么样,我就想变成什么样。只有这样,我才不会变成马,变成狗。”
兰贺在冷懿生脑袋上摸了一把,“你喜欢和我在一起吗?”
冷懿生吸吸鼻子,点头如捣蒜。
“这就够了。”
他从来都不奢望她的爱恋,只要她愿意陪伴在他身边,这就足够了。
冷懿生望了一眼兰贺,他淡淡地对她笑,淡然坦荡,对她全然没有更多的需索,让她更是过意不去。
她宁愿太子向她提要求,命令这命令那,什么都好,只要让她痛苦一点,她兴许还能好受一点,可现在,轻飘飘的一句话,就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
这个大便宜占得她惶恐不安。
车厢内沉寂片刻,冷懿生察觉自己不敢再去望一眼太子,心里思绪万千,只觉一切都回不到今天以前,什么都不知道,稀里糊涂侥幸度日的生活。
车轱辘在不停地往前,冷懿生知道要回东宫了,她要回去做一个德不配位的太子妃。
一个嫁过人的太子妃。
她偷偷瞄了一眼太子,他仍看着她,目光深沉,深不可测。
她心虚着,由衷地不明白。
太子明知她嫁过人,虽然这个身体是处子之身,当然上一世到死也是处子之身,但是太子不知道,可他还愿意为她而死,还愿意娶她。
是不是傻了点?
她自己一番天人交战,泪痕未干的小脸上很是精彩,兰贺大抵清楚她还在自作多情,还在愧疚,不过并不想开解她。
可以说,他之所以服毒自尽,只有三成是因为冷懿生,其余七成,是他自己造的种种罪孽一涌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