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绘画
父子俩的对视,充满了草木皆兵的戒备和恍然大悟的悲愤。
柳广南的眼里仿佛在说,“如果不是你贪心不足蛇吞象,我现在还是堂堂国舅柳将军柳大人——而不是待死的阶下囚!”
一旁恭敬地立着的宦官也发觉了这一变化,心下骇然,他侍奉多年的太上皇,心机之深沉阴狠与新帝比起来是有过之而无不及,纵使柳家权倾朝野,惹到这对父子而落到这样父子反目的下场也是只能认了。
等回过神来,柳继德忙瞪向太上皇,“兰衷!你个卑鄙小人!不要高兴得太早!兰氏江山活不了几天了!哈哈哈哈哈,没有柳家,还有虞氏!陈氏!”
太上皇闻言脸色冷凝,摇摇头轻叹一声,“柳继德,你真是无可救药。”
果然是他撺掇了图尔和歧音。
且不说歧音陈氏,图尔自古是外族盘踞之地,屡次易手,自应朝灭亡以后,中原虞氏一族趁机占领,自立为王。身为中原人,根在中原,虞氏一直都有攻占中原,回京称帝的宏图大志。
撺掇这两家攻占中原,终究是自己人打自己人,无论最终哪一家称王称霸,对中原百姓来说,都不是什么要紧事。
改朝换代是这个天下常有的事。
柳继德存了心要兰氏江山止步于此。
“可惜……”太上皇冷冷勾起唇角继续说道,“新帝有勇有谋,运筹帷幄,而一心效忠他的文臣武将里,还有柳家的聪明人。朕相信,兰氏江山最少还有百年国祚,可惜你到死也看不见了。”
柳继德哑然失声。
他们就要被处死,他们的子孙会继续效忠杀父仇人,这种事如何能让人死得瞑目!
太上皇轻笑着转身欲走,背后忽而一阵风袭来,他转身抬手一握,一根细而脆的稻草杆便被他握住。
宦官吓了一大跳,怒斥柳继德,“你你你好大的胆子!竟竟竟竟想暗杀太上皇帝!”
柳继德见失败了,恨得牙齿都要咬碎。
太上皇垂眸看着险些射进自己胸膛的稻草杆,脸上的笑意愈发森冷,“没想到你的左手还有这本事,可惜啊,人一蠢,就再也回不了头。”
他的手一动,近在咫尺的宦官什么都没看清,在他走后,柳继德的痛嚎声响彻地牢,宦官瞪大眼睛一看,那根明明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折断的稻草杆像一支箭一样插在柳继德渗血的绷带上,就在他断了一条胳膊的伤口上!
……
柳昭星摆平了兵变之后,送妹妹和弟弟回家,顺便看了家里的情况,得知家中未遭连累,便暗暗嘱咐柳照珠将余孽清理干净。
柳照珠在家算是个小管家,柳家人里里外外的事她都清楚,也都有能力解决,只是一直都没有权力。
这回,柳昭星把权力给了她,也让柳昭实辅佐,要二人务必把柳氏一族的不忠一一清算,彻底扼杀,免得再来一回东窗事发。
然后,他进宫觐见。
得知柳昭星来,已经听闻他的事迹的钱依山客客气气将他请到前殿,客客气气让他等一会儿。
“皇上马上就来了。”
柳昭星面无表情地颔首道:“有劳公公。”
钱依山上下打量他一眼,私心想帮兰贺跟人套近乎,笑道:“柳校尉与上回见面时,真是大不一样了。”
对于兰贺的这位表兄,钱依山压根没印象,费劲地回想,才能想起一个跟在柳昭汉身后,话少但生得英俊的少年。
说来柳家儿郎个个俊俏,个个惹眼,但人一多,不说话的闷葫芦就会被比下去,自然没能给外人留下什么印象。
此刻对于钱依山的套近乎,柳昭星也只回两个字——
“哪里。”
钱依山笑着,继续恭维他几句。
就在这时,楼小屿咋咋呼呼地跑过来,叫人先闻其声再见其人。
“钱公公,钱公公,你在哪啊?出大事啦!听说国丈暗杀太上皇啦!钱公公!”
钱依山一僵,柳昭星也侧首朝殿门口望去,楼小屿一跑进殿内,“钱公公”三个字就猛地卡在嗓子眼。
柳昭星问:“你说什么?”
楼小屿扑通一跪,瑟瑟发抖。
钱依山缓过神来,道:“柳校尉问你说什么呢。”
楼小屿好不容易找回自己的声音,“国、国丈暗、暗杀太上皇……”
柳昭星微微眯起眼,“怎么回事?”
“小人听、听说的,太上皇去、去地牢里看国丈,国丈用稻草杆想射杀太上皇,还好太上皇身、身手敏捷,没、没事……”
柳昭星再没问什么,钱依山给楼小屿打手势,让他赶紧滚。
由于东宫久久没有闲杂人,冷懿生又宽厚随性,兰贺也莫名其妙心胸宽广,于是把仅有的几人纵得越发散漫。
其中以楼小屿为最,一天到晚跑外面去听人嚼舌根,再跑回来事无巨细地传达。
这不,终于传出事了。
楼小屿退下后,钱依山悄悄睨着柳昭星的神情,除了英俊,什么也没瞧出来。
这是一个不显山不露水的年轻人。钱依山忽然有点担忧,不知兰贺拿不拿得下这人,他和罗家兄弟是截然不同的。
屏风后传来沉稳的步伐,由远至近,钱依山道:“皇上来了。”便退立一旁。
兰贺带着水心出现,柳昭星怀揣着一团乱七八糟的忧心事单膝跪地,“罪臣柳昭星叩见陛下。”
兰贺径直走近柳昭星,想扶起他,“表兄请起。”
钱依山对兰贺的脸皮之厚心胸之广实在叹为观止,都已经和人长辈闹得满城风雨,险些被逐下皇位,还有心情在这表兄表弟。
他原以为罗家那事已经到顶了,没想到柳家这个后起之秀不逞多让。
柳昭星没敢起来,“罪臣担不起。”
出气
见状,兰贺仍是扶柳昭星起身,漫不经心道:“表兄何罪之有?若非表兄及时解围,我又怎能在此。”
柳昭星微微低着头,开门见山道:“不知陛下想如何处置罪魁祸首。”
钱依山瞄向兰贺,他装得人模人样,故作沉吟道:“此事还得与太后商议。表兄是有何高见?”
“罪臣不敢。”
兰贺改口赐座,抬手让一旁候立的二人退下,直到殿内剩下他和柳昭星,他正色道:“大表兄出行之际让我一定信任你,还留了一队锐士给太后,便是说此次兵变在柳家里并不算秘密?”
柳昭星嗅出一丝问责的意味,忙起身单膝跪地,“陛下英明,罪臣知情不报,是该死。”
兰贺一声轻叹,“我不怪你,怎么说他们都是你我的长辈,他们一意孤行做出这种事,就是太后也很难相信他们真会这么做。你们知情不报,也是在尽孝,像大表兄百般暗示,还有你及时解围,便是在尽忠。你们已经尽力了,自古忠孝两难,换了我,我是一定比不上你们。”
柳昭星缓缓抬头看着他,他的眼眸晦涩不明,眉宇间隐隐萦绕一丝悲悯,看起来孤高又落寞,与他唏嘘的语气般配得严丝合缝,叫人找不出丁点破绽。
如果跪在这里的是柳昭汉,大概会被他的这番“肺腑之言”打动得潸然泪下罢。
柳昭星天生冷心冷肺,何况有罗家在前,还有伪装成一二千的一万禁卫军,还有相王的一万兵力,还有进宫时他在禁卫军那里亲耳听来柳继德重伤断臂、柳广泰残废、柳广运已死的消息,这些一条条罗列下来,描绘出的是一个老谋深算、心狠手辣的少年天子,他怎会相信他的悲天悯人是真的?
他摇了摇头,黯然道:“无论如何,柳家已犯下滔天大罪,无需多言,一切但凭陛下处置,罪臣与家中亲眷绝无怨言。”
兰贺起身,负手走到他的身边,“表兄,我不喜欢牵连无辜,也不喜欢赶尽杀绝,我喜欢冤有头债有主,谁犯的错谁来担。你觉如何?”
柳昭星盯着玄石地板吐出四个字:“陛下英明。”
兰贺轻笑一声,微有自嘲之意。
“这是英明?不是心慈手软给自己留祸端?留下来的无辜之人,要是记恨我杀了他们的血亲,杀了他们的依靠,从而想杀了我报深仇大恨。这也不是无稽之谈,你说呢?”
柳昭星默然片刻,垂眸道:“罪臣愚昧,陛下已经很有心得了。”
兰贺轻挑眉梢,显然对柳昭星的态度很满意。
“有一点我到现在都没想通,表兄可否替我解惑?”
柳昭星不安地抬头望着他。
“大表兄带了二表兄去安西,却留下你,是因为只有你是我可以相信的?”
柳昭星是柳昭汉一母同胞的弟弟,二人父母双亡,在此次柳家叛变中,算是唯二最不受拘束的人。
柳昭汉去安西,也还带了一个柳昭瑞,但比起柳昭瑞这个还没成气候的柳广泰的长子,兰贺更需要考量已成气候的柳广南的儿子——柳家二郎柳昭盛。
“不!”柳昭星几乎是脱口而出,他十分清楚自己一旦迟疑,接下来柳昭盛会被猜忌成什么样。
“大哥带他去,是因为他以前常常和大哥去安西,对那里的一切都比罪臣熟悉。”
“嗯。那他知道他的父亲心中有春秋霸业么?”
兰贺越问越直白了。
柳昭星沉重地点了头,“他知道,也极力劝过,但身为人子,人微言轻。”
“嗯。要是他的父亲因此被处以极刑,你觉得他会恨我吗?”
柳昭星忙替柳昭盛摇头否认,“正如陛下你所说,谁犯的错谁来担,这个道理他是懂的。”
兰贺伸出手,柳昭星顺着掌心望向他,他道:“起身吧,表兄。”
柳昭星迟疑着搭上他的手站起身,“多谢陛下。”
“此次兵变围城,京城受无妄之灾的百姓不少。听说柳广运领兵攻打皇城之前在闹市大肆践踏屠戮而过,所经之处血流成河尸体横飞。你可有什么想法?”
柳昭星想了半天,没有想法。
行军打仗便是如此,总有无辜人惨死。
兰贺睨着他,道:“我已下令让刑部、大理寺和京兆府去查算有多少死人,一条人命按六十两赔,外加一副棺材,这笔账……”
他微微放缓了尾调,意味深长。
话说至此,柳昭星也明白了,接着道:“柳家赔。”
与柳昭星谈完,兰贺动身到清宁宫,顺道听闻太上皇去地牢看他的岳丈,险些被暗算的事。
此刻,太上皇也在清宁宫,兰贺走进前殿时,只见他和太后站在一堆碎瓦片旁边,望着屋顶的破洞,像两尊雕像一动不动。
兰贺看向一旁的飞薇和翠微,飞薇低声回道:“太后心情不好,太上皇在陪她。”
兰贺走上前,也跟着望一眼屋顶的洞,窥见一块灰白的天,清清嗓子道:“母后,节哀。”
太上皇回过神,不解道:“柳继德死了?”他刚从地牢出来,他走时柳继德还好好的,难不成是因为那稻草杆痛死了?
柳太后也道:“他不是还能暗算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