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绘画
南宫阿荣一脸绝望,心如刀割地接着说道:“他们在大将军营帐的地上发现了一枚系着红绳的银币。很多人都认得,那枚银币是冷宪一直戴在脖子上的,闲着没事就掏出来玩。他就这样被叫进大将军营帐里,然后……他也死了。”
冷懿生两手捂住嘴巴,悲恸的泪眼震惊万分地盯着柳昭星,柳昭星也在深深的震惊里,剑眉紧蹙,星眸含泪。
兰贺微眯起双眼,心里控制许久的杀戮欲望久违地蠢蠢欲动。
他很肯定不是冷宪干的。
南宫阿荣在阴风阵阵里回过神来,弃武从文后练就的察言观色的深厚本领令他在无尽悲痛中也记得开口澄清道:“你们放心,柳广湘大将军不是冷宪杀的,大将军很看重冷宪,冷宪也很敬重大将军,他们惺惺相惜,军营里所有人都知道大将军早就有要提拔冷宪的意思。但是为什么迟迟没有提拔,不用我说,你们也知道,官场嘛,前面有靠山的人还在,后面无依无靠的人哪里能挤得出头?就是这样。
“冷宪的银币,早在大将军被杀害之前几天,就不见了,他一有空就到处找。我们那个队的人都知道,还有人劝他别找,不就一个银币,等打胜仗了,朝廷赏赐下来,要千个万个银币哪里没有?可是他还要找。我问他为什么非要那个银币不可,又不是古董。他说那个银币是他女儿的平安符,有一回他回家,他女儿送给他的。平安符不见了,他就担心女儿是不是出事了……”
冷懿生泪流满面,咬着被雪冻得通红的手指只觉冷彻心扉。
父亲并非在与外敌厮杀中牺牲,而是被自己人杀害。这一事实令她的心如千刀万剐。同样心痛欲裂的还有柳昭星,他垂在身侧的手颤抖着,犹如无力,又仿佛有千斤重的力量在血脉中翻涌,急寻发泄的出口。
南宫阿荣唏嘘道:“结果是他自己出事了。”
柳昭星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问:“是谁杀了我父亲?”
南宫阿荣道:“这个……我也说不好。反正大将军死后,大权就落在柳蛰和费章两位将军手上。朝廷迟迟没有发兵,他们二人像山大王,这边命令我们去打图尔人,那边却使他们的爪牙去抓北珑的貌美女子,在营帐中日夜奸污!”
兰贺和刘怀棠越听越气,拳头攥得紧紧的。
“这个时候,我就认识了罗彩衣,她打扮成男人的模样。她来找冷宪,说她是冷宪的表弟,我说是媳妇吧。她没有喉结,装不像的。我怕她被人发现,要她赶紧走。但她不走,非要找冷宪,问我冷宪是不是死了。”
说着,南宫阿荣兀自哭着,“是我害死她的!我把冷宪的死因一五一十告诉她,还指望她回京城去申冤,把大将军和冷宪的死,还有柳蛰和费章的恶行都让皇帝知道!她说回不去京城了,大雪封路,回不去了。我让她去找刺史大人古涟帮忙,结果她被抓回大营里来,和那些被奸污的女子关在一块。他们审问她是怎么知道的,对她严刑拷打,把她打得半死不活,但她始终没有供出我……当天夜里,她们几十个女子都被拉到城外去……我们挖了一个大大的坑,她们一个个被割喉,被切腹,被杀死推进坑里去……呜呜……”
冷懿生无力地跌坐在地上,兰贺想扶着她都扶不住,蹲下身搂着她。
“呜呜……”冷懿生崩溃地哭起来。
罗延之和罗机紧攥拳头,根本没想到姑父姑母是这样屈辱死去。
罗延之问:“之后如何?”
南宫阿荣抽噎着道:“之后,之后你们来了。我们还以为终于有人可以主持公道了,柳广泰执将印,他是柳广湘大将军的亲弟弟,我们以为他会帮大将军报仇。我们队的执旗周英就去和柳广泰说。谁知道,他一去不回,还被冠上个以下犯上、意图行刺的罪名,就这样死了……
“我才明白,没有了,世上没有人能为大将军和冷宪,还有那几十个女子,那些女子一家,讨回公道……”
南宫阿荣抬起头,凝望兰贺,“我在心里想,在心里恨,我恨姓柳的,我希望皇后……就是柳太后,我希望她死,也希望你死,只要你们母子死,柳家和他们的狗就没法如此目无王法……”
话毕,他俯身磕了个响头,“陛下,罪臣有罪,不知陛下与太后之英明,臣罪该万死!”
罗机艰难地呼吸着,“刺史大人,当初你何不与我说……”
南宫阿荣一边哭一边笑,摇摇头,“我知道柳广泰不喜欢你们,你们也不服他,跟你们说这桩事,你们一定会相信我,会站在大将军这边。可是,你们兄弟二人也才十几岁,还是孩子呢,他们要想弄死你们轻而易举,我不能害了你们。
“战后,你们的功劳荡然无存,我都不感到意外了。只是没想到,柳家明知大将军是被自己人杀害,他们却还说他是为了北珑被图尔人杀死。太上皇厚葬大将军,也愈发看重柳家。他们身为家人,是替大将军争来了死后哀荣,可这也是为了他们自己的荣华富贵,他们根本不在乎大将军死不瞑目!
“为了有朝一日帮大将军和冷宪申冤,我削尖了脑袋去奉承柳家的狗,去奉承柳蛰、费章,我一路下跪磕头,磕到了北珑刺史一职。就是这样,我还是没办法告诉天下人,城外那片荒原下,埋着一群死不瞑目的人……
“陛下,皇后娘娘,我实在没想到能有今日,能把这一切说出来。只可惜,我没用,得等到作恶的人死了,才有胆子说出来……我没有什么证据,但我知道那个坑在哪里,那里面的骸骨就是证据。我还可以发誓,我南宫阿荣所说,句句属实,绝无半句虚言,如有,就让我碎尸万段,永世不得超生!”
难觅
除了死人坑,南宫阿荣拿不出当年的证据,但他有这些年来驻守边关的以柳蛰、费章为首等百八十人强抢民女、收受贿赂等证供,全部被他藏在州衙的地下密室里,卷宗足有百斤重。
这份长长的名录里,像柳蛰、费章这样位高权重的,都在这次战乱中被刘怀棠和罗延之当反贼诛杀,还有一部分拿着鸡毛当令箭的,都识相地反水归降,重又回到晋军中。
兰贺受命罗机翻查这些旧案,柳温卿和南宫阿荣辅之。
南宫阿荣,无论是他老老实实跪伏在图尔军脚下,还是他曾盼着柳太后和兰贺死,兰贺都选择既往不咎,也不罢他磕头来的官,是因这个膝盖软的刺史铿锵有力说:“如果再来一次,我还是会向图尔人下跪,带着一城百姓下跪,因为只有这样才能保命,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我当这个父母官,就要我的子民都活命!”
他将平民放在第一位,君王都比不上。
其次,崩溃大哭的皇后拉着南宫阿荣,要他说她的父母的事,要他把冷宪和罗彩衣的尸骸找出来。
第一件事南宫阿荣办得到,他只要回忆起以前与冷宪在一起生活的日子。
第二件事难了,冷宪背着刺杀柳广湘的罪名而死,尸体被沉入北珑的黑河里,罗彩衣则葬在荒原下,和众多女子一块。后来北珑战乱平定,柳广泰也下令将死去的不计其数的将士都埋在那个地方。死人叠死人,十一年光阴,死不瞑目的人终化白骨,想挖出谁的尸骸已是不可能。
南宫阿荣亲眼见证两次埋尸,亲手埋了两回尸,他只有哭着给冷懿生连连磕头赔罪,对于冷宪与罗彩衣的死,他无能为力。
悲恸得近乎疯掉的人不只冷懿生一个,还有柳昭星、罗延之、罗机。
这一天,柳昭星走出书厅,就失魂落魄地跌一跤,跪在廊道边上,清冷的脸庞上两行清泪流下。
柳温卿单膝跪在地上扶着他的肩,久久说不出话来。
柳昭星的痛,也是他的痛,他没办法安慰他。
“这些年,我和大哥,都像条狗一样敬着他们……”
祖父和叔父,多么亲近的长辈,孤儿兄弟对他们尊敬又顺从,除了这一回造反,兄弟二人从未忤逆过长辈,从未说过半个不字。
天意弄人,令亲人既是亲人,也是仇人。
“父亲……是他的儿子,是他们的兄长,他们怎么可以做出这种事!怎么可以做出这种事!”
柳昭星的拳头重重地砸在面前光滑的楠木柱子上,柳温卿忙扣住他的手腕,怕他受伤。
一句话噎在喉头,柳温卿迟迟难开口。
柳继德和他的儿子从来就不是好人,像柳广湘那么正直的人,在他眼里定然不算他的儿子,所以他死了,柳继德不会震怒,不会心痛,只会趁机踩着他的尸骨往高处走。
如此一来,他们要造反,连柳枫也杀,也就一点也不稀奇,一点也不难下手了。
罗延之和罗机走出书厅,走了没几步,无力地扶着柱子稳住身形。
罗彩衣死后不久,尸骨未寒,他们就到了,也曾从那片荒地上经过,在大雪中留下痕迹。
他们都忍不住去想,如果那时他们知情,如果他们那时去挖,罗彩衣便还能被好好安葬,而她经历的悲惨,他们也会豁出命去为她寻回公道!
可是这终究只是如果,他们无法接受却也不得不接受的如果。
寻雨和寻寒站在门口,听到一些话,看着这四个年轻男人都像大山崩裂坍塌了一样,她们都担忧不已,也为冷懿生担心,为她那可怜的父母悲伤。
乌云笼罩,风雨已来,现在的他们脆弱得不堪一击,也愤怒得仿佛可以与天相抗。
刘怀棠走出来时,长叹一声,径直走到四人之间,望着院里的积雪,每呼吸一下都冷得胸口疼。
他开口,语重心长道:“我知道你们都不好受,但你们都该永远记住这一刻的心痛,以后你们都会像他们一样一手遮天,对你们而言最难的,是不变成他们那样。”
一个家很难出两种人,无论是柳家还是罗家,都是被权势宠坏了,而权势,恰恰是这里四位年轻人所最能轻易得到的东西,对别人而言可望不可即,对他们而言唾手可得。
刘怀棠很清楚,只要没到进棺材的一刻,任何人都无法笃定说自己可以永远不受权势蛊惑。
他自己亦是如此。
此时此刻能对恶行感到愤怒,能对弱者感到心痛,就是这辈子最该珍重的宝物了。
……
众人颓丧半日后,陪冷懿生到城外去。
澄澈的天空又飘落细雪,大地望去一片白茫茫,积雪足有一尺深,步步没马蹄。
南宫阿荣激动地滚下马,跑在最前面,惶然四处张望,许久未果而跪在雪地里哭嚎。
冷懿生丢下兰贺等人,艰难地跑到他身边去,忍着哭意问:“我娘在哪?”
“对不起,皇后娘娘,我真的不知道了……”南宫阿荣干脆趴在雪里哭,含糊不清地说,“十一年了,十一年了,我一步都不敢到这里来,我想祭拜都不敢,我怕被他们知道,我怕死,我怕死,呜呜……”
冷懿生像被抽走脊骨一样瘫坐在地,惘然的泪眼中,所见之处皆纯洁,皆素白,看不见一丝污秽,看不见一丝漆黑,一片雪落在她的眼里,很快融化而流下来。
“娘——”东南西北,她也不知能对着哪一处雪地呼喊,“娘——”
下马后,兰贺没有上前,站在有凌乱脚印的雪地中,马在他耳边嘶气,马嘴哈出的白雾朦胧了他的目光。
“娘——”冷懿生依然在哭喊,“娘,你回来好不好?我不怪你不来接我,你回来好不好?娘——”
冷懿生重复着这句话,声音随着朔风飘远,没有回音。
不知道喊了多久,冷懿生的声音渐渐沙哑,最后两眼一闭,顶着一头一肩的雪花昏倒在雪地里。
南宫阿荣措手不及叫道:“皇后娘娘!”
这一声喊叫,像天边而来的霹雳,在兰贺耳边震响,他迅捷地上前去,冷得麻木的手抱起冷得僵硬的冷懿生,雪花挥洒,他抱着她站起身。
朔风顿止,天地间沉寂如一方狭窄小盒,不通声,不通风。
兰贺顿在原地,耳畔忽有一小道一小道暖流拂过,细微得难以捉摸。
曾经一个寂静的傍晚,走了一整个下午的罗彩衣提了一叠布匹匆匆赶回家来,看见小乞丐,她扔下布匹轻抚胸口,欣慰道:“还好你还在,我都以为你回去了。阿生呢?”
“她困了,在屋里睡觉。”
“好。我现在做饭,你今晚留在这里吧?天都要黑了,外面不安全。”
“不了,我要走了。”
“那吃完再走?”
“不了,我现在就要走了。”
小乞丐自在地往大门口走去,还没跨过门槛,就被叫住——
“阿鹤,”罗彩衣跟上来,蹲下身真诚且温柔道,“谢谢你帮我照顾阿生。”
一瞬间,兰贺仿佛又听见罗彩衣温柔的声音,如凛冬中忽现的一缕暖阳,转瞬即逝。
他抬头遥望茫茫无边的穹苍,渴望再听一回这个声音。
“阿鹤,谢谢你帮我照顾阿生。”
“不用谢。”
这一回,兰贺不再如曾经那般忸怩,他的眸光深沉而悲哀,在苍白中寻找着鲜烈的红,凄然道:“对不起。”
如果他真能照顾冷懿生,他绝不会让她自幼丧父丧母,任人欺压。
如果他真能照顾冷懿生,他绝不会让她今时今日痛苦万分,面对含冤死去的父母尸骨无存而叫天不应叫地不灵。
兰贺抱着冷懿生转身离开,刘怀棠神情黯然地跟上。
柳昭星走近罗延之和罗机,颔首缓缓道:“身为柳家的一份子……对不起。”
罗延之摇摇头,“错不在柳将军你,无须道歉。”
话音一落,他径直走到冷懿生跪过的地方,罗机也跟着。南宫阿荣冻得瑟瑟地看着他们,他们就地跪下。
罗延之道:“姑母,没能帮你,没能保护懿生,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