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绘画
罗机闭上眼流下泪来,心痛难忍。
冷宪和罗彩衣的家后来被罗老太太卖掉,他们曾听母亲沈氏说,冷家一家三口的东西都被扔掉、烧掉,罗老太太半点不需要一样念想女儿的东西,也不给冷懿生一样有父母痕迹的东西。
冷宪和罗彩衣尸骨难觅,终究却连个衣冠冢都无法存在。
……
冷懿生醒来时,人在州衙厢房的床榻上,盖着厚实的锦缎棉被,被窝里塞着暖水炉,暖和得像睡在火坑上。
水心、寻雨、寻寒守在床边,一见她醒,忙拿来热水给她喝。
冷懿生哭得累了,一觉醒来什么都没改变,她深知父母都没有了,都找不到了,心灰意冷而呆愣愣的。
水心站在床边道:“陛下已经下令,要在那个地方立碑,就叫‘英烈碑’,悼念因那次战乱而死的人,无论是将士还是平民。还要设祭坛,往后每年,北珑刺史都将率众祭拜。”
冷懿生木然的眸中又流下泪来,“真的吗?”
水心应道:“是。”
冷懿生曲起双膝,抱膝埋首,肆意哭泣。
三人默默看着她哭,心里对她有无尽怜悯。
她们不知父,不知母。只知母是娼妓,除此以外什么都没有。她们无法体会冷懿生的痛苦,只能默默陪着她。
真的
夜,沉寂如水。
水心端了碗粥过来,冷懿生呆呆地看了一会儿,安静地接过手,安静地吃起来。
水心见她会吃,也就放心了。
冷懿生不是会一蹶不振的人,等她哭丧过后,她一定会变回之前无忧无虑的样子。
冷懿生吃完粥,水心用手帕给她擦拭嘴角,道:“还要吗?”
冷懿生一眨眼,摇了摇头。
“陛下在外厅,你要见他吗?”
冷懿生不知道水心为什么这么问,睁着通红的眼睛连忙点头。
过了一会儿,兰贺走进寝室,沉默着走到床榻边,冷懿生跪坐在床上抱住他的腰,如鲠在喉,低声唤道:“阿贺哥哥……”
只有两个人独处时,她会和小时候一样叫他阿贺哥哥。
兰贺颔首抚摸她的脑袋,轻声道:“冷懿生,你会怪我吗?”
“为什么要怪你?”
连南宫阿荣那贪生怕死膝盖软的人都知道,柳氏一族及其爪牙可以为非作歹十几二十年,皆是拜姓柳的皇后和流着一半柳氏血脉的太子所赐,南宫阿荣都知道最该被怨恨的是这对母子,这对母子是柳氏一手遮天的源头。
兰贺没有出声,冷懿生松开他,茫茫然望着他。
兰贺在床边坐下,轻抚她的脸颊,道:“真的不怪我?”
冷懿生懵懵懂懂,片刻后,她似乎明白了。
她从背后抱住兰贺,脑袋靠在他的肩上,脸颊紧紧贴着他修长的脖颈和利落的下颌骨,长睫挂珠,蹭在他脸上。
“这不关你的事,当年我是个孩子,你也是个孩子,我们都不会知道人心险恶。阿贺哥哥,我感激你,如果不是你带我来这里,我永远都和爹娘形同陌路,我永远不知道爹娘死得这么惨,我甚至还会一直怪他们……”
兰贺抬手握住冷懿生暖乎乎的玉手,微一侧身,将她拉进怀里,紧紧抱着。
他知道有些话,冷懿生一定不敢说,所以他要替她说,要提醒她。
“冷懿生,犯错的是柳家,但错得更大的,是父皇,是兰氏,而我……既是柳,也是兰。”
冷懿生在兰贺怀里平复心情,不以为然道:“我没觉得父皇有错,他一直待在宫里,宫外发生什么事,他都得靠别人告诉他,更别说是离京城万八千里地的地方了。常言道山高皇帝远,皇帝也是人,没有人能无所不知。”
兰贺没想到她还会反过来安慰自己。
“至于柳家,你不牵连无辜,我当然也不要牵连无辜了。就像昭星表兄,他比我还惨,父亲被杀害,家里都没有人跟他实话实说,而他还要尊敬他们,和他们住一个屋檐下,十一年,跟认贼作父没什么两样。如果我要因此都觉得姓柳的没有一个好人,那昭星表兄和昭汉表兄,还有他们被害死的父亲就太可怜了。”
冷懿生越说,只觉兰贺越将她抱得紧,像失而复得的宝贝一样难以释手。
冷懿生听着他的心跳声,破涕为笑,“阿贺哥哥,你说,如果柳大将军早就提拔了我爹,我爹会不会就不会死了?”
这很难说,至少要看提拔到什么位置,如果权位不高,而周遭依旧群狼环伺,悲剧终究没那么容易中止。
但兰贺不想扫她的兴,他道:“也许吧。”
顿了顿,他道:“如果大舅父早有提拔爹的意思,证明爹是有功绩的。明日我让二表兄去查,文书记载必然早已被毁,但只要找出当年大舅父麾下的人,就一定能与南宫刺史所说对上。虽然已经晚了,但绝不能因此就算了。”
冷懿生微愣,心中波澜起伏,一时不知是为堂堂天子那一声“爹”而触动,还是为他的最后一句话而触动。
她带着哭腔道:“阿贺哥哥,谢谢你……”
兰贺叹息道:“谢我做什么?我所能做的,已经都迟了。”
他本是想来哄冷懿生的,结果却反过来被她哄,被她安抚。
接下来的日子,大理寺卿罗机收敛悲恸,紧锣密鼓带着柳温卿和南宫阿荣等一行人开始审查北珑十多年来由官吏将士犯下的众多无尾旧案,先后抓了上百人。
与此同时,罗机拿着昔日柳广湘部下的将士名册,也一并开始打听十一年前的这些人的下落。
他比当日刚上任不久查自家案子时还要忙。
冷懿生平复伤痛,带着水心、寻雨、寻寒自告奋勇帮忙看卷宗。一人一天兢兢业业,废寝忘食,最多看十个案子。在众多查案的小吏中,她们四人的速度最快,差错最少。
柳昭实也带人跑来帮忙,需要时就动身去抓人归案,不需要时就看卷宗。
牢里养不下那么多罪犯,罗机也是拿出了铁腕之力,对于证据确凿、人赃并获的案子,他都无需迟疑,手起令落,就是斩立决。
正月还没过,北珑的刑场已经开始血染白雪,每天都有人头落地,百姓纷纷叫好。
皇帝皇后兵分两路,冷懿生在州衙,泡在未结旧案中,兰贺在军营,与刘怀棠、罗延之、柳昭星商议进攻图尔一事。
相王差人快马加鞭送来的文书也到,里面还有远在南方的兰希彦上禀的军情。
兰希彦在信中问及攻打歧音一事,也提及兰煜和兰礼夺回南武城之功。
他们会面了,兰贺心头的石头落地。
正月末,在安西的柳昭汉接到兰贺的密令而轻装赶到北珑城。
安西战事早已告捷,柳昭汉一直等着兰贺的命令,班师回朝还是进攻图尔,他一直在等。
但他一来,兰贺没有和他说话,只叫柳昭星接待他。
柳昭星一五一十同兄长说明自家父亲的死亡。
经过这段时间,罗机找到的柳广湘的部下,他们都据实说明柳广湘和冷宪交好,冷宪战功累累,也据实说明柳蛰曾与柳广湘吵架,与冷宪干架还输了的种种往事,更加确定南宫阿荣所说无假。
柳昭汉默默听完,眸中光芒奇亮,沉默片刻,他道:“我早该猜到是这样。”
柳昭星道:“你知道什么?”
柳昭汉闭上眼道:“当年我看过父亲最后一眼,我知道他的伤口根本不是在战场上来的,这道剑伤是利落的,在他没有防备的时候,从他背后一击致命。不是亲近的人做不到。
“可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也不知道该相信谁了。所以这些年来,身为长兄,我一直都告诉你们,不要轻易听信他们的话。唯一没和你们直说的是,你我都不知道在他们眼里,我们究竟是他们的亲人,还是他们往上爬的垫脚石。幸好,你们都有各自的警觉之心。”
往事已过,柳昭汉唯一欣慰的是弟弟妹妹们都不像自私独断的长辈,他们每个人有自己的想法和决定,每个人都懂得互帮互助,每个人心里都有一处柔软的地方。
当天夜里,兰贺设宴为柳昭汉接风洗尘。
此时此刻的州衙里,罗机和冷懿生一行人忙得团团转,但也算有条不紊。
歇下来用膳时,冷懿生连连打哈欠,趴在桌上昏昏欲睡。
罗机给她倒一杯清茶,用搁在盘子中的干净筷子给她夹一片酱牛肉放在碗里,温声哄道:“皇后娘娘,先吃,吃完便可去睡了。”
他带着笑意看她此时此刻迷迷糊糊的样子,和伏案查阅卷宗时的肃然正色判若两人。
他清楚,冷懿生是真的聪明,学什么都快,和罗五娘一样,奈何她们是女子,想要有出路,难如登天。
但好在如今,罗五娘扬眉吐气,如愿以偿。而冷懿生贵为皇后,倒也不必躲藏于深宫,她还能尽她所能,做她想做的事。
当初他觉得兰贺逼他们重回官场的手段卑劣,甚至还无理取闹要他们净身,但现在回想起来,他觉得一切都合情合理,水到渠成。
兰贺运筹帷幄之能可怕却又令人不得不心悦诚服。
冷懿生哼声扒饭,蓦地作呕,将一小口饭吐出来。
罗机一惊,“怎么了?”
水心上前来,神色担忧地帮她顺背。
罗机回过神来,抓起冷懿生的手号脉。
“罗大人,怎么样?”
罗机神色舒缓一笑,冷懿生也仰起小脸笑。
“恭喜皇后娘娘。”
水心眸光一凝,抓起冷懿生的手亲自把了一下。
“你有身孕了!”
冷懿生笑弯眼,“两个月了。”
“两个月!你知道为什么不早说?”水心要吓坏了。
罗机一想她这段时间的操劳,也露出忧色道:“是啊,这关乎你的身体,怎么不早说?”
冷懿生腼腆地挠挠头,“我本来是想到北珑后就找钱大夫帮我把把脉,看是不是真的,但是事情一多,又没见到钱大夫,我就给忘记了。”
水心气不打一处来,咬牙切齿道:“祖宗!这都能忘!”
罗机道:“这么说来连陛下也不知道?”
冷懿生笑嘻嘻道:“是啊,我也不知道有没有,就没告诉他。”
罗机默了,而后他立刻叫来几名禁卫,命令他们快马赶去大营,把钱同财找来,以及把皇帝请过来。
为柳昭汉接风的宴席酒过三巡,众人还在谈笑风生。这时,敞开的帐门外传来匆匆的脚步声,一人进帐通禀:“禁卫军有急事求见陛下。”
兰贺让他们进来,几人进来后眸光飞快找到钱同财的所在,然后道:“罗大人命我们前来找钱大夫,还请陛下也回州衙去。”
他们这么说,在场所有人都自然而然想到一块去——冷懿生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