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绘画
钱依山左右张望,“你不是有那王老头吗?”
很快,还没从小乞丐就是小太子的打击里恢复过来的钱依山又受到新一波打击。
他陪小太子在回隆福殿的道上遇见王常胜,王常胜和往常一样笑眯眯,自然而然地站到小太子身边,狠狠把钱依山挤开,露出小人得志的神气。
钱依山懒得和他争,却见小太子回头将王常胜从头看到尾,云淡风轻道:“王常胜,你在孤身边多久了?”
王常胜回道:“殿下,从你出世,老奴就在你身边了。”
他说得颇为得意,顺势也睨了钱依山一眼,有几分显摆自己“老”的意味。
钱依山在心里嗤笑,小太子不过五岁,能记得住多少人情多少旧事?小孩子本就没心没肺,忘性大,可能昨天夕食吃什么都记不得了,哪还记得住出世后的日子都是谁在照料自己?就算小太子天赋异禀,异于常人,今年以前的事他也绝对记不住。
果不其然,小太子不痛不痒“噢”一声,“也就是五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难怪孤越看你,越觉得烦了。”
“……啊?”王常胜显然没料到小太子会说出这样伤人的话,他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回过神来猛然跪在地上涕泪齐下,“殿下,殿下这是何意?殿下……殿下难道不要老奴了?”
莫说王常胜,就是钱依山也被小太子的话吓了一跳。
小太子盯着王常胜的眼睛,一字一句道:“你也还没老糊涂嘛,这样就懂孤的意思了。”
钱依山看见王常胜的眼睛大睁,满瞳惊骇,仿佛站他眼前的小太子是个什么可怖的邪祟。
小太子接着道:“你很忠心,”小手将插着鞘的匕首抵上王常胜的胸膛,缓缓上移,“但人心隔肚皮,孤看不见,”直到顶着王常胜的喉咙,“孤只能看你的脸,你人老色衰,孤也就看腻了。”
王常胜浑身僵硬,颤抖,喉咙犹如被扼住,叫他说不出一个字。
人心隔肚皮,他还暗怀鬼胎!
太子怎么会看不见?
太子又怎么会看见?
晴天霹雳惊雷滚,小太子让王常胜从此去校场搬砖头,东宫的大管事从此变成钱依山。
小太子转身走开,钱依山跟在后头,留下王常胜颓然跪在原地,耳边轰隆隆,脑子空荡荡,苍茫的眼睛里,一大一小两个身影越来越小,他从未见过这个景象,却觉得这个景象熟悉得很。
如何能不熟悉?
在今天之前,一大一小两个身影,大的那个一直都是他。
……
钱依山害怕了,小太子竟是如此不讲道理的人,奴仆的忠心,他居然一句“人心隔肚皮,孤看不见”就可以当做没有。
现在是王常胜“人老色衰”,五年后就是他钱依山“人老色衰”。
就快到隆福殿,钱依山腿一软扑通跪地,小太子闻声回头。
“你做什么?”
“太子殿下,哪天你觉得仆人老色衰,你就高抬贵手放仆出宫去,仆求你了!”
小太子静默着没有出声,钱依山以额触地,看着近在咫尺的地砖,满目悲伤。
往后五年,钱依山仿佛在海里就要溺死时,上了一条贼船,为此时常感到庆幸,也时常感到绝望。
钱依山有家室,为了养家糊口,他可以挨刀子,不怕流血,只怕没命。有时深夜守在寝殿外,钱依山也为自己坎坷的命运唏嘘。
当真人各有命。寝殿内的小太子舒舒服服地沉睡,他那个“在东宫当宦官”的父亲实则坐拥后宫三千,坐拥江山无限。而与小太子年龄相仿的一对姊弟早已吃过苦挨过饿,靠着父亲在东宫当宦官才总算不愁吃穿。
钱依山只得庆幸自己心态好,眼界宽,看得开,放得下。他是为人夫为人父的人了,牺牲自己庇荫妻儿老小是他的责任。再往远了想,钱家若从此飞黄腾达,开枝散叶,连绵不断,千百年后出个姓钱的皇帝也不是不可能。
这便是传宗接代,一代要比一代好,一代是一代的垫脚石。
在东宫漫长的岁月里,钱依山看着小太子茁壮成长,犹如看着自己的孩子成长。他也从一个被生活压垮的颓唐青年变成一个圆滑温吞的大宦官,日子过得舒适,手里多少握着几根鸡毛,一颗耿直善心却仍如旧。
在钱依山眼皮底下慢慢长大的太子,随着校场宫殿慢慢竣工,一双逐渐有力的玉手也愈发冷硬,如那气势如虹的百层台阶高高在上,不近人情。
曾经,太子看下人不顺眼,只是让其干粗重活,诸如王常胜之流。但当宫殿完工,这些被摧残得再直不起腰、走路缓慢而蹒跚、苟延残喘着的下人命也跟着完了。
东宫血气浓如日暮时分的绚丽夕阳。
钱依山下意识地离太子远了。
直到太子在一天一觉醒来,把他叫到跟前,要他再在身边伺候。此时太子有一段时间没有杀人了,钱依山也有些忘了他那令人闻风丧胆的行径,心里想起那个喜欢偷偷出宫玩的小乞丐,对他的慈爱又在心口泛开。
但当太子问及他的家人,他还是怕了。
太子问一次,他就怕一次。
太子不是会关怀奴仆的主子,逞论奴仆的家人。
钱依山看不透太子的心思,也不想自个儿浮想联翩担惊受怕,偷偷瞄了眼太子的睡颜,钱依山知道他还没真正休憩,低声问:“殿下,你是不是在盼仆家里出事?”
兰贺不动声色,片刻后方道:“为何这么说?”
钱依山从善如流道:“仆入宫十余年,从未听你问及仆一家。自去年腊月起,短短个把月,你都问好几回了。”
上茶
此时,宫人来禀:“郑王殿下、信王殿下与怀王殿下来了。”
郑王行三,名籍,字承书;信王行四,名礼,字恭文;怀王行五,名琳,字子璋。
三人都是兰贺的兄长。
兰贺闻言直起身子,一眨不眨地盯着来禀宫人。
这是东宫里算得上精明能干的女子之一,名水心。兰贺本来还挺看重她的,对她喜怒不形于色的脸庞很欣赏,上辈子一直重用她,直到发现她身怀武功。
现在的水心还是那个样,泰山崩于前面不改色,明明她真正效忠的主人来了,她却如通禀生人一样。
钱依山嘀咕:“这三位殿下怎么来了?”
兰贺先挥手屏退水心,待她退出殿外,他看向钱依山。
“殿下,你还不起来见客?”
“孤的脸色,看起来如何?”
钱依山仔细端详,答道:“不大好,没血色,苍白。”
“那就见客吧。”
“欸?”
太子掀开薄被下地,钱依山赶忙拿来披风给他披上。
“一早那个人叫什么?楼什么?”
“楼小屿?”
“让他去上茶。”
“是。”钱依山应一声,而后才觉不对劲,“殿下,真要叫那楼小屿上茶?他手伤了,他去上茶怕会吓到三位殿下吧?”
楼小屿的手冻得紫红肿胀,与腕骨以上的皮肤泾渭分明。那样一双手,手指都未必弯得了,更莫说端茶盅。只怕端上去了,客人看了也不敢喝。
兰贺并没空和钱依山解释,重复道:“让他去上茶。”
“……是。”
经过早上差点坏了老腰的教训,钱依山不再多说。他虽看着太子长大,但从没摸对太子的心思。他把这怪在太子头上,太子是个想一出是一出的人。
到通光偏殿时,三位亲王的随从、东宫长史小吏等人都在外头候着,小宦官高声宣道:“太子殿下驾到。”一群人便跪了一地。
兰贺在步入龙涎香袅袅散开的殿内时,骤然停下,手掩口鼻地轻咳几下,惊得钱依山忙扶住他,也感觉到了殿内还没生火,窗门大开通风,一室凛冽寒气。
钱依山冷脸怒斥,“快把门窗关上!冻了太子你们全都得人头落地!”
宫人们脸色骤变,如鸟兽散各自关门关窗,霎时间几个大窗几扇高门就关得严严实实,将外面众人的窃窃私语隔去,殿内的光线也微微暗了。
兰贺一眼对上信王兰礼的目光,兰礼笑着朝他走来,道:“钱依山如此耸人听闻,看来太子殿下的风寒是还没好全了。”
兰礼的眼睛熠熠生辉,不次于外面的青天白日,脸上的笑容也真诚坦荡,叫人见了如沐春风。
兰贺也对他笑,“看来是兄长让人门窗大开?”
兰礼不否认,“今日也不算冷,吹点风凉快好。”说着,从钱依山接过兰贺的手臂,扶他上座。
兰礼是本朝皇子中最不拘小节,也是最放荡不羁的一位,和谁都玩得来,包括兰贺。
兰贺童年时,一回出宫回来,被兰礼发现,兰礼答应他不告诉别人太子出宫的事,从此就成了他的好兄长,时常聚一起,偷偷带他去民间各个好玩的地方,给他看些作为储君没法看的话本子。
兰贺自认是个多疑的人,但他从来没怀疑过兰礼。
甚至有时,兰贺踌躇着,不知道在兰礼面前是否也要竭力装病。好在他连皇后都瞒着,瞒着兰礼不算什么,便若无其事装下去,一直到散漫的兰礼露出真面目,一杯毒酒逼死他。
忘却前尘往事,现在他们还是一对要好的兄弟。
郑王兰籍和怀王兰琳与兰贺生疏些,也讲究礼节,他们拱手称一声“太子殿下”,兰贺淡淡笑道:“兄长不必多礼。”
四人坐定,仅剩的一扇门走进来一个人,瓷器在亮漆托盘上抖动的清脆声响在偌大的殿内如一曲断断续续的奏乐。
楼小屿端着托盘,从肩膀到裹着绷带的手掌都在颤抖,托盘上的三个精美盖碗和一壶从壶口冒烟的滚烫热水因此发出咯咯声响,从眼睛,从耳朵传入他的脑海,挥之不去,无端像一场酷刑折磨着他。
他走得极其缓慢。
自楼小屿进来,兰贺便扫了三个兄长一眼。兰礼神色自若,如往常。兰籍有些诧异,但很平静。而兰琳,他的眼睛显然瞪得过分了。
兰贺悠然看着楼小屿,唇角噙着一抹笑,眼底却冷若冰霜。
“兄长们今日怎么有空来我这?”
兰籍道:“听闻七弟昨日从校场被抬出来,不知是为何故?昨日本该来看望七弟,但一想太医还要静心诊治,便没来叨扰,今日方来。”
兰礼靠着椅背,手肘抵着扶手,身子微微倾斜,仍是慵懒闲散的做派。他笑道:“前日才成亲,昨日就到校场去,就是想要身体好也不必这么拼。栉风沐雨的,实则过犹不及,还冷落了新娘子。”
兰籍微妙地笑一笑。
当朝太子成亲次日就上校场习武,结果被抬回寝殿,这传出去,就是个笑话。
兰贺乐得当个笑话。
他轻叹一声,“兄长说得甚是。”
兰籍又道:“本来大皇兄也要来的,奈何公务繁忙,他且让我代他问安,改日再来。”
众所周知,楚王煜为皇帝长子,崔贵妃所出,自幼温和勤勉,文武兼备,深得皇帝宠爱,是储君之位当仁不让的唯一人选。早些年,皇帝立长子为太子的心意人尽皆知,奈何柳氏跋扈,只能作罢。
而楚王常年辅佐朝政,有心为社稷,无心恋龙椅的忠厚之心倒也是青天可鉴,再加之他宅心仁厚,端的长兄风范,对各个弟弟向来和气纵容,有求必应,便有个大好人的名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