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绘画
她的侍女罗八娘也在望着城墙上奔来跑去的一个个小小的人影,而罗九娘蹲在一边,双手捧着小脸,耷拉着脑袋,神情恹恹。
凉风习习而过,空气里满是阴郁。
不知过了多久,罗九娘蹲得腿酸,直接往地上一坐,抱着冷懿生的腿,将脸埋在她的裙裾里,含糊不清道:“太子妃,我想家了……”
有外人在,就不能叫阿生姐姐,只能叫太子妃。
罗八娘目带防备地看了一眼楼小屿,忙蹲下身想拉开罗九娘,让她冷静克制点,但冷懿生先她一步摸了摸罗九娘的后脑勺,关切地俯身凑近她。
“小九想家了?”
罗九娘仍伏在冷懿生膝上,呜呜点着头。
她看热闹,看着看着就想起热闹的家,想起家里的姐姐们,想起母亲。冬去春来,她好久没见到自己的母亲了。
罗八娘摸着她的手臂劝道:“小九,别这样。”
冷懿生道:“没事,想家……是人之常情。”
冷懿生倒也希望自己有家可想。
罗九娘仰起头,一双眼睛泛着泪光,稚嫩的声音柔柔问道:“太子妃,我们什么时候能回家一趟呀?出嫁了,不还是可以回家吗?”
罗九娘天真的期盼让两个姐姐哑口无言,神情不自然地面面相觑。
楼小屿将这一幕看在眼里,心里只有一个想法,太子妃不想家,他也摸不着头脑,想家这种人之常情善良的太子妃原来没有?
罗八娘替冷懿生说道:“那是寻常人家,太子妃不一样,不可能随随便便回家去的。”她将罗九娘拉起来,拍拍她身上的灰尘。
罗九娘一脸懵懂委屈,“为什么呀?”
罗八娘想回答,还得下意识瞄了楼小屿一眼,斟酌着话语道:“太子妃若要回家省亲,得先得到太子殿下的同意,还要挑个吉日……总之不是能说回就回的。”
罗八娘不想回家,应付起罗九娘来得心应手,但她还是说得委婉了,碍于楼小屿在场,否则她能直接说,太子都不让太子妃走出东宫,怎么可能还让她回家。
等城墙处的热闹消退,冷懿生一路散步回到临华殿,心里还惦记着被困于东宫的事,因而闷闷不乐,心情沮丧,太子留在临华殿的书籍她也看下去。
她拿出养伤期间根据太子的旧衣尺寸裁剪缝制的中衣,继续在袖口绣上一株兰草,心思却飞到九霄云外。
当年新婚的她也缝过男子中衣,为罗韶缝的,不过她缝得慢,总是分神去看话本、下厨琢磨菜式,于是直到发现罗韶的秘密,缝了一半的心血就再没能完成,堆在犄角旮旯里积灰。
后来有一天,那抹纯白回到她的眼前,彼时她刚经历了在饭桌上给兰礼斟酒,却因不慎打破酒杯而被他掐着脖颈差点窒息,耻辱涌上心头,她发了疯似的将没完成的中衣彻底撕成碎片。
她痛恨罗韶给她设下的牢笼,痛恨罗韶给她带来的灭顶之灾——她逃不掉。
绸布被撕开的声音回忆起来犹在耳畔,宛若笼中困兽横冲直撞般惨烈。冷懿生沉浸在这嘈杂的声响中,手中的针线麻木地穿上穿下,碧绿的丝线在她眼前划出一道道碧绿的光芒,像一张柔韧的网将她紧紧包裹。
素月和罗八娘、罗九娘在旁边认真地学着缝制,忽然冷懿生大叫一声,吓得她们差点刺破自己的手指。
“娘子怎么了?伤到手了?”素月紧张地抓过冷懿生的手看了又看。
冷懿生遭遇梦魇似的浑浑噩噩一瞬间,回过神来忙放下针线,将柔软的衣裳扔回篮子内,像在甩掉什么。
隐隐约约,她想把这身新衣撕烂。
太子也在囚禁她,和罗韶没什么两样,也许早晚还会和罗韶一样,让她满头绿油油。
她目光闪烁,极为不安,这样的念头,无论面前是谁她都不敢与之提起。
在场三人茫然地看着冷懿生一惊一乍的样子,和平日的乖巧相去甚远,犹如鬼上身,顿时都有些畏惧。
“娘子?”素月大着胆子唤了一声,期望唤醒冷懿生。
冷懿生没有回应她,目光四下逡巡,内心愈发明了。东宫比起罗韶的宅院,不过是个更宽敞的笼子罢了。她的一生,到底逃不过被□□的命运。
可是为什么?
她低下头去,被泪雾朦胧的眼睛仿佛有了穿透力,穿过裙摆,穿过骨肉,看着后脚跟上方隐隐作痒的血痂,双手像在挠痒一样抓住裙子。
太子妃哭了——
这个消息很快从临华殿传开,不一会儿整个东宫的宫人们就都知道了。
这是个稀罕事,因为太子妃血流如注时都没哭。
楼小屿站在临华殿外,搔头弄耳地想探个究竟,心里笨拙地估摸着,太子妃不会是因为没能去凑热闹或没能回家才哭的吧。
殿内,寻雨和寻寒手足无措地站在一边,冷懿生躲进被窝里哭,边哭边叫素月把东西收好——针线、布匹、衣裳。
素月嘴里应着,和罗八娘、罗九娘手忙脚乱地收拾。
冷懿生把自己蒙在黑暗里,成亲后的点点滴滴走马灯般在眼前浮现。她不知道自己得怎么做才能让太子不禁锢她,也不知道,假如太子要禁锢她一生,又为何要她在校场挥汗成雨……
她连东宫都不能走出去,却要那么努力地操练自己,每天都累得半死不活,是为什么?徒劳无功的事情,她再无法接受。
“快点把它们收起来!”冷懿生咬着被子口齿不清地哭嚎。
“收了收了,收好了!”素月心情复杂,完全摸不到头绪。
这样莫名其妙发脾气的冷懿生,她根本没见过。
寻寒默然看着这一出,待素月忙完,她朝她勾勾手指头。
“你们是说什么惹到她了?”
素月摇摇头,“没有,我们什么都没说。”
明明好好地在绣花,还是冷懿生自己要拿起针线的,安静平和,结果就出事了。
罗九娘从罗八娘身后探个脑袋出来,小声道:“太子妃会不会想家了?”
罗八娘往她脑袋上拍了一下,“别胡说,不是的。”
素月也点点头道:“是啊,她不可能想回家的,那个家里又没有她至亲的人。”
寻寒没想到,这三个人居然对自己主人的心情变化毫无线索。
寻雨凑过来插一嘴,“太子妃是不是不喜欢做女红?”
素月否认道:“她喜欢啊,刚才还是她自己要拿出来的。”
五个人你看我我看你,大眼瞪小眼,最终都没能猜出个所以然来。冷懿生的哭泣慢慢平息,但她仍躲在被子里面不出来,不吭声。
就在临华殿众人都无所适从时,隆福殿的侍女水心走过来,带来一个消息。
“太子殿下回来了,等会儿要陪太子妃用膳。”
水心以一贯的淡漠态度说完,敏锐地在眼前人脸庞上嗅到一丝异样。
寻寒和寻雨朝她点头致意,她多嘴一问:“出事了?”
寻寒摇头道:“没事,太子妃在休息罢了。”
水心没说什么,转身离开,在廊道上截住佯装若无其事的楼小屿,漠然问道:“太子妃出什么事了?”
水心在太子跟前伺候了好几年,在宫人都活不长的东宫里,地位仅比钱依山低一些。
楼小屿不敢得罪她,不敢隐瞒,道:“你还不知道?太子妃哭了。”
水心没懂他的意思,“哭了?”
“是啊,莫名其妙就哭了,劝都劝不住。”
水心垂眸思忖片刻,“太子妃是想太子殿下了?”
近来兰贺忙,除了夜里留宿临华殿,白日都不见人影。而之前,他白日都会抽空陪伴冷懿生,这段时间对她却是冷落了。
两人也鲜少一块儿到校场去了。
楼小屿不明就里,“倒是很有可能。”
水心走后,寻寒和寻雨回到殿内,干巴巴道:“等会儿太子殿下就来了。”
她们像平常一样说,确保被窝里的冷懿生听见,但隆起的被子像座尘埃落定的小坟茔,静静地没有翻覆。
倒是素月和罗八娘罗九娘焦急起来。
“太子殿下要来了?”
“来陪太子妃用膳。”
素月恍然,“这、这么快就午时了!”
“叫醒太子妃,准备接驾吧。”
太子好几天没在临华殿用膳了,如今要来,素月却来不及为冷懿生高兴,她匆匆在床边定住,难以下手地缩起双手。
“娘子哭着哭着睡着了,这会儿叫醒她,会不会不太好?”
寻寒无语凝噎,寻雨道:“那太子殿下不管了?”
素月下不去手,过去太子对冷懿生的宽宏大量在不知不觉中让她有了一种松懈的直觉——
“太子殿下也不会计较这些……”
相处
素月悬着心嘀咕的时候,床上的被子被掀开,头发凌乱的冷懿生爬起来,一言不发地下床。
几人不再言语,默契十足,有人上前帮冷懿生梳发,有人将被褥铺整齐,有人去打水给冷懿生洗脸。
梳洗完毕,冷懿生有些难为情地叫素月再将针线拿出来。
素月看着她抹了胭脂般的眼眶,忽闪的睫毛还留着涤荡过后的濡湿,越发显得乌黑。她生怕那些针线活再不为人知地刺痛冷懿生,使这双动人的眼睛再度泪如雨下,犹豫不决道:“娘子,太子殿下就来了,你还要忙什么?”
冷懿生微微羞耻地低下头,嗫嚅道:“就剩几针了,我想绣好,殿下来了正好让他试试。”
大哭过后冷懿生就冷静下来,太子除了不让她出去以外,也没什么对不起她,何况她是他的太子妃,一切都还得仰仗他的施舍,无端闹脾气没用。
素月谨小慎微地在冷懿生脸上寻找蛛丝马迹,说不出来该注意什么,但她就是仔仔细细地把冷懿生打量了一遍,直觉告诉她眼前人应该不会像刚才那样失控,她才去把收进箱子的新衣和针线拿出来。
残缺的兰草很快在冷懿生的手中完整起来,剪掉细线后,她用拇指在针线细密、颜色鲜活的兰草上轻轻摩挲,呼吸不知不觉变得深沉。
君子如兰。
太子的姿色配得上以兰作衬。
罗九娘一直看着,终于忍不住问:“为什么要绣一株草啊?绣朵花还是绣条鱼不好吗?”
罗八娘忙道:“这是兰草,不是寻常的草。太子殿下一定会喜欢的!”
冷懿生淡淡地笑着,换了情绪,不带上一世留下的怨恨看自己多日来努力缝制的心血,由衷感到胸腔腾起一股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