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绘画
兰贺提着她的领子把她拎起来。冷懿生没哭,坐在地上紧张地扫扫怀里被压到的衣物,扫去上面沾到的灰尘,松了一口气道:“还好还好,没蹭破。”
她抱的是一件兰贺眼熟的石板灰布衣,与兰贺被抓破的那一件是一样的颜色,一样的式样。不过,这件新衣的左肩下用红线、白线和黑线绣了一只堪为粗糙烂制的胖乎乎的“小鸡”。
这是兰贺自以为的,他不敢确定,因为理智告诉他,鸡不是这三种颜色。
但很快他又说服自己,这是鸡,是乌鸡,有红色的冠,白色的毛,黑色的爪。
是鸡没错了。
更绝的是这只小肥鸡的眼睛,一点没有小鸡崽童真无邪的眼神,是栩栩如生的诡异,堪称整个绣品最为鬼斧神工的地方,画龙点睛之笔不过如此了。
兰贺觉得,这就不是人穿的衣裳。
冷懿生奶声奶气地说:“这是赔你的衣裳。”
兰贺看着一言难尽的小肥鸡,看着不堪入目的绣工,并不想接受这个赔偿。
“我的衣裳……有这只鸡吗?”
冷懿生一本正经道:“这不是鸡,这是鹤,白鹤,你没看出来吗?”
“……鹤?”兰贺倒抽冷气,几乎听不见自己虚弱的声音。
“就是鹤呀!我娘都说看出来了,还说我绣得和名画上的一模一样!”冷懿生用小爪子如珍如宝地摸着自己的作品,灵动的眼角眉梢洋溢着骄傲和自豪。
她敢说,她娘也敢说,兰贺却不敢听。
哪幅名画上的白鹤长这样?
受到惊吓的兰贺脸色苍白地移开目光,无力道:“这是你做的?”
“不是,布是我娘剪的,也是我娘缝的,只有这只白鹤是我绣的。”冷懿生有点委屈,自顾自絮絮叨叨,“我绣了好多天的!你好久没有来,我还以为我要白绣了。你都不知道,绣这东西好辛苦的,绣着绣着我就想睡觉了,然后就扎到手指头流血了,好疼的。以后说什么我都不想学绣花了,一点都不好玩……”
兰贺默默听着她的牢骚,抓过她的一只手看,小女娃白嫩的指头上是有几个还没自愈的针孔。
他于是更不好意思直说这只鸡,不,是鹤,这只鹤就像会在中元节夜从某个漆黑角落里冒出来的一样。
“你为什么要绣一只鹤?”
兰贺估计她连寻常简单的花样都没绣过,一拿针就绣鹤,简直是没学会走就直接跑了。
冷懿生歪着脑袋看他,“你不是叫阿鹤吗?我就想,你叫阿鹤,我就给你绣一只白鹤,这样多好啊!对了,你没有姓,不如干脆姓白吧,就叫白鹤,我叫你白鹤哥哥,多好呀!”
冷懿生自说自话,笑容灿烂。
一直以来,阿贺都被她当成阿鹤。
兰贺不知道好在哪里,但听她奶声软糯地喊着“白鹤哥哥”,便觉得确实挺好的。
见兰贺端详着袖口的兰草,不过多透露喜欢与否,冷懿生悬着心鼓足勇气问:“殿下,你不喜欢吗?妾手艺不精,是比不得——”
“我很喜欢。”
冷懿生颓靡的话被打回喉咙里,明亮的美眸流光溢彩,熠熠生辉。
“殿下,你很喜欢?”
“嗯。”
“太好了!”
身为太子,向来锦衣玉食惯了的兰贺没有嫌弃自己初出茅庐般的手艺,明明白白地说着喜欢,冷懿生心里欢喜极了,仿佛得到天大的奖赏,无法遮掩自己的心情。
“殿下,你要不要试试合不合身?我是……拿你的衣裳裁量的……”
冷懿生就怕他不合身,这是她第一次做成一身衣裳,经验少得可怜,心里没什么底气。
兰贺伸手一拉,冷懿生抱着长裤跌坐在他的大腿上,整个人紧绷一瞬,又在他的气息里放松了。
“殿下……”
刚才的一瞬间,兰贺想到罗韶。
手中绸衣柔软细腻,缝制的针脚有多好兰贺看不出,只凭直觉,他确定冷懿生的手艺不逊于以此为生的绣娘。
绸衣袖口的兰草绣得细密,兼以银线,点缀露珠,使兰叶以假乱真,犹如清晨滴露,碧绿润泽。
单凭这株秀雅的碧兰,足以证明冷懿生的功底炉火纯青。
遥想当年那个绣出面目全非的白鹤的小女娃,那个委屈巴巴说自己永远不学刺绣的小女娃,再看如今鲜活的兰草,一切真是沧海桑田。
冷懿生在过去的五年里,给罗韶做了多少贴身衣物,绣了多少纹样,才有今日的功底?
罗韶,她会给罗韶绣什么图案?
兰贺无从得知。
他嫉妒,唯有搂住冷懿生单薄的身子,才能压下这丢人又令人气恼的情绪。
他微微开口,声音低沉,带着几分沙哑,“合不合身,都没关系,我不会穿它。”
冷懿生脸上甜蜜的笑意瞬间消失,不安道:“为、为什么?殿下你不是很喜欢吗?”
兰贺一边嗅着她身上的馨香,一边克制着自己。
“如果我穿习惯了,你要一直给我做吗?”
低着头的冷懿生即刻清醒了,像是美妙的幻梦破碎,摆在面前的残酷现实让她为难起来。
“熬坏眼睛怎么办?”
一直做衣服,不停地做,做一辈子,给钱她都未必想做,绣娘不是她的人生大志。
而且太子人高,裁的布都得更多,这意味着就得多缝几针。
老实说,她做这身衣裳的这些天,眼睛是有不满的,一直都想闭上。
冷懿生很快就厚着脸皮顺着兰贺给的台阶下,主动地搂住兰贺的脖子,脑袋趴在他肩上虚情假意道:“殿下,你对我真好,我都不知道要怎么报答你才好。”
兰贺微仰下颌,脖颈被她似有似无地磨蹭过,喉结上下滚动,有难以名状的痒。
作为一个清醒克制的人,兰贺能感受到有什么东西正在燃烧,火热的滚烫从两人相触的地方悄然而至。
该把冷懿生推开了。
他呼吸一沉,拿着绸衣捂在冷懿生脸上,顺势将她的脑袋推开一点。
“说到此,你不觉得只有一株兰草过于单薄吗?”
冷懿生懵懂地抓着绸衣道:“单薄?可是……它要贴身,绣得太繁花锦簇会不舒服呀……”
“我不会穿它,所以它可以多些东西,才有观赏作用。”
冷懿生摸不着头脑,不知道太子在想什么。
“殿下不会是要把它挂起来吧?”
“不行?”
“行!”冷懿生点头如捣蒜,讨好地请示,“殿下觉得它还需要多添点什么?添在哪里?”
兰贺故作思忖,沉吟道:“既然有兰草了,就再添只动物吧。你喜欢什么?”
“我喜欢……”
冷懿生陷入沉思,良久,她蹙起眉头,愣是没想出来。
她的脑海里盘旋着金雕玉砌的龙和凤,金光万丈,是荣华富贵的象征。但这过于夸张,过于复杂,绣起来麻烦,还对帝后大不敬。
她不敢说。
可除此之外,她就想不到什么了。
“唔……殿下,绣只蟾蜍怎么样?”
以金线绣蟾蜍,再添以金元宝、金铜钱作衬,遍地金银珠宝,招财纳福,贵气逼人,寓意美好。
常言道:家有金蟾,财运绵绵。
冷懿生越想,脑海里的画越丰富,几乎都生动起来,金光照得她眼前一阵白。
但很快,两道刀光驱散光辉,冷懿生看到兰贺近在咫尺的凌厉眼神,幽深淡漠,眸中暗流涌动,宛若吃人的漩涡在伺机而动。
冷懿生红唇轻颤着闭上,艰难地咽了口唾液,霜打茄子似的一茬一茬蔫下去。
她耷拉着脑袋,嘀咕道:“妾实在想不到了……”
兰贺差点被她气笑,亏她能想出蟾蜍!
“兰和蟾蜍,很般配?”
冷懿生抱着绸衣,跟只缩头乌龟一样僵在兰贺怀里,听到兰贺的话,她摇摇头,老实巴交道:“不配。兰花高风亮节,是君子,蟾蜍……虽然是吉祥之物,招财辟邪,但是……”
她越说越小声,渐渐没了声音。
在兰贺听来,她就是舍不得说蟾蜍不好,比如长得丑。
“绣鹤吧,也是吉祥之物,还没蟾蜍长得繁琐,绣起来容易些。”兰贺用随意的语气说道。
冷懿生听着恍然大悟,原来兰贺在为自己考虑,当即重拾笑颜。
“你送了我这份礼,我是不是该回你什么?”
“不用的,殿下,你已经对我很好了,我都没什么能帮你——”
“总该礼尚往来的。”兰贺轻轻抚摸她的脑袋道,“说吧,你想要什么?”
冷懿生茫茫然,“我想要什么都可以吗?”
“嗯。”
“真的?”
“你觉得我会骗你?”
冷懿生恍然如梦地摇头,两个手指头互相戳着,心里盘算起来。
不一会儿,她离开兰贺的怀里,后退几步跪在地上,勇气可嘉地恳求道:“殿下,我伤好了,可不可以偶尔让我出去走走?”
兰贺眉梢一挑,冷懿生又怯怯地补充道:“是外面,东宫外面……”
兰贺知道她“贼心不死”,沉默了片刻,在冷懿生神色怯懦,就要不舍地退步时,他道:“也行,不过得等你把鹤绣完。”
冷懿生难以置信地露出笑容,抱着绸衣兴高采烈地俯下身,“谢谢殿下!我现在就去画个鹤图!”
皇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