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绘画
“这说来就话长了。”
“你就慢慢说。”
“我还没吃呢。”
素月关门时,还没回过神来,心里一半冷懿生的遐想,一半陈太医的诊断,有头有尾好像是那么一回事,她因此都不知道该信谁了。
……
“冷懿生……”
冷懿生混沌的脑海里莫名有了“太子要另娶”几个字,又听见隐隐约约有人在叫她,连名带姓,却没有压迫力,反倒像是温柔的呼唤。
她慢慢平息梦魇,缓缓掀开濡湿的眼皮,泪水滑落鬓角,兰贺忧郁的脸庞在迷雾中渐渐清晰。
“冷懿生。”
兰贺轻轻握住她伸出被子边沿的手,不自禁地收紧,仿佛把说话的力气都聚在掌心,想被她知道。
不要孩子,大不了一辈子都不要孩子,这没什么,没必要吓成这样。
他想这么告诉她。
他的脑海里还盘旋着陈太医的话,久久不能释怀——有这病的人都生过孩子——冷懿生到底是和罗韶有过孩子。
他缄默着,冷懿生呆呆地看着他,思绪万千上涌心头,一开口就忍不住大哭。
“殿下……呜呜……”
这会儿他还坐在床前看她,以后,等他以后登基,后宫佳丽三千,皇子皇女成群,哪儿还会记得她冷懿生是圆是扁。
兰贺因冷懿生大哭而不知所措,冷懿生却还将手从他掌心抽离,不讲道理地翻身爬起来,爬到角落背对着兰贺继续哭得肝肠寸断,又含糊不清地一个劲儿说着“对不起”。
兰贺心头抽痛,声音低哑,“你对不起什么?”
冷懿生没回答,仍在抱头痛哭着道歉。
“冷懿生,你安静点,听我说……”兰贺头疼,胸口也疼,在她稍微停歇时道,“不要孩子,我们不要孩子,没事的。”
闻言,冷懿生呜咽两下,接着彻底控制住了崩溃的心绪,猛地转过身来,粗鲁地揉掉眼里的泪水,睁大眼睛看着兰贺。
“殿下你说什么?”
不要孩子?这是真的连个母凭子贵的机会都不给她?那她这个太子妃当了有什么用?以后连皇后都做不成了?
疑问一个接一个飘在脑海里,冷懿生怀着可怕的心情得出一个结论:以后她连和别的嫔妃们争风吃醋的资格都没有。
她太天真了,接受不了和别人共侍一夫,不知不觉想独占夫君的宠爱,却没想到,夫君根本用不着她侍候,还随时会踹了她。
冷懿生两眼一黑,却没法再装死。
兰贺看她震惊的样子,以为她明白自己的意思。
确实,不要孩子是该震惊,何况兰氏江山还需要延续下去。但是,皇帝有那么多个儿子,太子有那么多个兄弟,到时将皇位传给一个侄子就好了。这种事,古时也不是没有过。
“孩子这种东西,有也未必合心意,所以算了。你大可放心,不必再担惊受怕。”
冷懿生痴痴呆呆的,兰贺想帮她擦擦眼泪,想想还是作罢,这个时候,别离她太近更好一些。他站起身,道:“宫里孩子是多了些,特别是暮春苑,他们喜欢在那里玩。要是下回你还要去那里,先让人赶走他们,就说是我的意思,没人会不从的。”
冷懿生愕然地看着他,明白他说的“他们”是他的那些弟弟妹妹后,她心里生畏,太子对孩子,对弟弟妹妹,原来这么冷酷无情。
“你还在想什么?”
不过,冷懿生很快就摸到一丝源头,她迟疑地问:“殿下,我是怎么了?”
为什么她一醒过来,太子三句不离孩子,还显露出厌恶之意?
“你不是被小孩吓晕了吗?”兰贺将她的神情尽收眼底,只觉她惶惶然然的模样和上辈子临死前无异,看来是根本还没走出上辈子的绝境,脑子早就被罗韶荼毒坏了。
他竭力想宽慰她,安抚她,便道:“放心,陈太医说了,这世上有人和你一样。”
冷懿生想,当然有人和她一样,想要夫君全部的爱,但是……这跟小孩有什么关系?跟陈太医又有什么关系?陈太医到底说了什么?
她下意识问:“我被小孩吓晕了?”
“否则你觉得你是怎么晕的?”
兰贺直直看着冷懿生,冷懿生怔怔地刚一启齿,就立马回过神闭上了嘴,泛红的眼珠子飘忽不定,带着心虚的意味,很快干脆低下头。
她不能说因为看见那三个小皇子,知道他们来自不同女人,联想到以后的太子也会妻妾成群,一时接受不了而失去意识……
她心虚悬浮地笑了两下,“我也没想到,我会被小孩吓到……呵呵,他们明明还挺可爱的……”
兰贺微微眯起眼,敏锐地察觉到不对劲。
他一直相信陈太医见多识广练就的精湛医术,但看着冷懿生这样,他不得不怀疑,陈太医这回失手了。
他毫无破绽道:“反正现在醒了,再让陈太医来给你看看。”
“好……”
陈太医刚吃了两根钱依山给的香蕉,又提着药箱而来。
这回,太子妃醒着,他当即问出自己的疑问,“太子妃可曾照料过幼儿?”
冷懿生不明所以但诚实地摇头,“没有。”
兰贺静静地观察着冷懿生的神色,她浑然不像说谎,眉眼也没有隐瞒的悲伤,极其乖巧认真地等着陈太医询问,很是配合。
从她的神情来看,她上辈子的的确确是没有过孩子的。
她的回答困住了陈太医,他摸着须子好一会儿,最后干脆问:“太子妃是受何惊吓而昏倒的?”
冷懿生一本正经道:“被孩子吓到了。”
陈太医顿觉呼吸有些困难,“微臣请问,那三位小皇子是如何吓到太子妃?”
冷懿生顿了顿,看向兰贺,又连忙收回目光,挠挠头,说不出来。
三个小皇子长得白净可人,毫不失礼,也根本没做什么举动,冷懿生实在没法给他们泼脏水,何况自己还在他们眼前晕倒,也不知会不会吓到他们。
她为难地从挠头变成挠脖子。
“太子妃是想不起来了?”
冷懿生绝望地顺杆爬,愁眉皱眼地哼几声,开始揪头发,泪光闪烁,“陈太医,我是不是失忆了?失忆严重吗?”
兰贺眼角一抽。
打水
一番询问过后,陈太医苦恼至极,看上去特别不想再为太子妃诊治。他指着太阳穴道:“太子妃可能是这儿病了。这儿,微臣有心无力,请太子殿下和太子妃恕罪。”
冷懿生眨眨眼,“怎么可能?我没病的。”
“太子妃,城里屠夫家的傻儿子也常说自己不傻。”陈太医语气有些冷漠道,“不过你放心,你看起来还算康健,接下来若是没有无故晕倒,便不用担心,你确实没有隐疾。若是还有晕倒的情况,微臣定会想尽办法,为太子妃医治。”
陈太医甩甩袖子走后,冷懿生对上兰贺的眼睛,慌忙躲闪,鬼鬼祟祟而可疑。
兰贺深吸一口气,倒也不忧心忡忡了,看冷懿生眼珠子乱瞟的精神气,一点不像有病之人,反倒是心里有鬼。
“听见陈太医说的了吗?”
“听见了。”冷懿生点点头。
“这几天别乱跑了。”
禁足令才刚解除两天,冷懿生就因为晕厥而不得不又乖乖待在东宫。不过她不气馁,因为太子只说“这几天别乱跑了”,没说“以后别出去了”。
冷懿生安分下来,但当太子到临华殿时,她就无法安静,抓耳挠腮地想要太子一句话,想要知道太子心里在想什么。
虽然重生回来稀里糊涂和踩了狗屎运一样嫁进东宫,但这些日子下来,她也慢慢体会到被纵容被宠爱的感觉。没有过去的条条框框,没有冷酷男人残忍鄙夷的目光,她像深秋落叶般被人捧在手心里,既欢喜又不安,只因那人并未想好,一枚落叶能留下来做什么。
他随时会倾覆手掌,任她坠落在地。
几天来,太子妃在暮春苑晕倒的消息不胫而走。有人以为她怀孕了,有人却道她身子弱,是个病秧子,有人想得更惊骇,觉得明明太子才是病秧子,但娶妻以后日日早朝,辅政不怠慢,宛如吃了神药,这味神药想必就是太子妃,太子妃来冲喜,把太子冲好了,自己却衰败了。
一时半会儿没有别的大事,巍峨皇城内的所有注意力霎时间都盯着东宫里的太子妃,各种传闻传得热火朝天。
柳皇后获悉后,差人送了三根千年人参去东宫,给太子妃补补身体,对于宫内的流言蜚语一概不管。
在东宫里安安分分待了几天后,冷懿生又在一早出门了。这回坐着车,悠哉悠哉地到暮春苑去。六公主和她的小白狗和三位小皇子也在,小皇子们仍在打水漂。
冷懿生送出上回没送的见面礼,小皇子们收了礼,瞬间忘记她在自己面前不省人事的可怕样子,都开心地邀请她一起玩。
几枚铜板落在手心里,冷懿生才知道,他们在用铜板打水漂。她惊呆了,兰十一却碰着她的手臂要她看,“七嫂,你看,我能扔那么远。”说着,两指捏起一个铜板飞出去,在一丈开外的湖面上打出漂亮的小水花。
兰十三不到四岁,人还没桥栏高,小小一只蹲在栏杆空隙处,一堆铜板散落在脚边,捏起一个就伸出小手扔在湖里,即使看不见水花也玩得很开心,咯咯直笑。
冷懿生下意识趴在栏杆上,清澈的湖面波光粼粼,小鱼游来游去,都在铜板落下的地方聚集。仔细看,还能看见湖底有三五成群的铜板堆,落水后,它们便静静地躺在泥土上。
冷懿生感到自己的胸口在抽痛。
罗九娘也趴在栏杆上,指着湖底道:“那儿有钱,还有那儿,那儿也有……”
“七嫂,你能扔多远呀?”兰十一还在问。
六公主道:“七嫂肯定能扔很远!”
冷懿生捏着孩子慷慨给的铜板,迟疑道:“这钱……扔下去就没了……”
兰十一转身在小宦官手上的锦袋里抓了一把回来给冷懿生,“不怕的,我们有的是。”
铜板沉甸甸得压低了冷懿生的心,她问道:“你们怎么有这么多?”
“皇后娘娘赏的呀!”
“皇后娘娘?”
兰十一的小宦官上前一步笑眯眯道:“太子妃,是这样的,这些钱是皇后娘娘赏给小殿下们的,也是皇后娘娘教他们用来玩的。皇后娘娘还说了,没有了就去清宁宫找她要。不过,只要天气一暖,仆们会把钱捞上来,再晾干给小殿下玩,是不会浪费的。”
“对啊,七嫂,快扔吧,看你能扔多远。”
兰十一抓着冷懿生的袖子来来去去地扯,冷懿生神魂不定,在他的催促下捏起一枚铜板扔出去,小小的铜板飞了好远,才“咚”一声砸进湖里。
兰十一和兰十二都张大了嘴巴,趴在栏杆上极目远眺,崇拜不已道:“七嫂好厉害啊!扔得和皇后娘娘一样远!”
第一回拿铜板打水漂的冷懿生愣在原地,耳边是小孩子天真无邪的欢歌笑语,吵闹却不叫人厌恶。她迟钝地笑起来,发觉拿着铜板和拿着石子感觉一点也不一样,铜板扔出去的快乐也是石子不可比拟的。
孩子们怂恿道:“七嫂,再扔!”
冷懿生笑着点个头,再捏起铜板,奋力一扔,又得喝彩,欢呼雀跃回荡在源远流长的湖水上,小白狗也在欢快吠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