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绘画
……
刘怀棠敏捷的身影一路从屋脊上掠过。
整个皇城他很熟悉,闲来无事时就会到处游荡,认得一墙一瓦,一草一木,熟悉得就和自己的家一样。这些都是太子要求的,不过太子还要求他记住谁谁谁住在哪里,由于这是去年年末才吩咐的,又吩咐了很多事,一件一件令他忙得不可开交,他就把记住皇帝后宫佳丽住处的事暂缓,然后就忘记了。
很快到达暮春苑,暮春苑树木繁多,灌木丛葳蕤,都有半个人高,处处方便隐蔽。刘怀棠落地后钻进树林,从树林里朝西北的方向走。
刘怀棠的步伐很轻,轻得踩过泥土上的落叶,也没发出什么声音。他走着,灵敏的耳朵却听见窸窸窣窣的声响,他当即跃上近处的粗大树干,藏匿在树冠里,鸟瞰底下的景致。
就在他前边不远处,一个小宦官在卵石道上鬼鬼祟祟挨着灌木丛走,肩上背着包袱,两手提了个什么,四处乱瞟后,他钻进灌木丛,到林子里来,立刻跪在草地上,打开食盒。
刘怀棠眯起眼睛,看见食盒内还结着冰的猪蹄,他确定这是从东宫出来的。
小宦官从怀里摸出一个小竹筒拔开盖子,小心翼翼倒出一根针灸用的长针,转动着端详一眼,就低头往冻得硬邦邦的猪蹄上刺。
猪蹄上的冰还没化开,他刺得有些艰难,固定猪蹄的一只手又觉得冰冷,他干脆拉长袖子,握着拳头隔着布往猪蹄上砸几下,把薄冰砸开。
既要用力砸,又不能砸得过于大动静,辛苦一番后,他终于将长针刺进猪蹄肉,转动着往里刺得更深。蓦地,他专心致志的眼角出现一道阴影,他脊背一僵,后领子被揪着勒紧,危险的气息从四面八方猛地扑向他——
刘怀棠阴沉着脸色低声道:“好好的猪蹄,都让你糟蹋了。”
平静
“楼小屿,你怎么在这?”
冷懿生突如其来站在柴房的后巷口,将巷道内的楼小屿和管柴房和冰窖的宦官吓了一跳。两人战战兢兢挪到冷懿生跟前,发现只有她和罗八娘后暗暗松了一口气。
“太子妃。”
“你不是得去阮充仪那儿吗?”
“是这样的,小的忽然肚子不舒服,怕耽误太子妃的事,就叫福平去了。”
福平,对于冷懿生来说是个不算陌生的名字,但仔细一想她想不出来长相,不过她没放在心上,改而问道:“那你现在好点了吗?”
“好了,小的好了,多谢太子妃。”
冷懿生继续向厨房去,留下二人在巷口,心脏狂跳腿发软。
楼小屿睨着比自己年长许多的老宦官道:“看到没?我要是想背叛,我就供你出去了。”
老宦官露出阴狠的眼神,仍是半信半疑,“你明知和她说也没用,因为我随时能扭断她的脖子,让她半个字都说不出去!”
冷懿生叫楼小屿去给皇帝的阮充仪和十三皇子送吃的,这是个给东宫泼脏水的好时机,然而楼小屿装死不去送,显然是要叛变。
自从楼小屿从地牢里出来,他颇有洗心革面的样子,唯太子妃马首是瞻,跟在太子妃左右,却不趁机推这个毫无心机的傻姑娘一把,让人不得不怀疑楼小屿不值钱的忠心在朝东宫偏了。
“那你刚才怎么不扭?”
“你——”
楼小屿不和他多废话,连忙追着冷懿生不见的身影去了,他现在惶恐不安,福平会给猪蹄做手脚,等阮充仪和十三皇子将猪蹄炖煮了吃,好心的太子妃就跳河也洗不清了。
冷懿生在厨房里找到监工的钱依山,心情愉悦地和他说刘怀棠要留下来用膳,钱依山当即黑了脸,嘴上没说,心里却想着毒哑他。
“太子妃饿了吗?先来尝尝新做的珍珠冻如何?”
“好啊。”冷懿生腼腆地应了,“珍珠冻是什么呀?”
“就是用琼脂做的小玩意,仆让人给你盛些来。”
钱依山转身去找厨娘,楼小屿正好气喘吁吁地跑来,差点和他撞了个满怀。
“钱公公……”
钱依山理理袖子和衣襟,没好气道:“跑这么急赶着投胎啊?”
楼小屿低着头,没好意思说,是阮充仪和十三皇子要去投胎了。他估摸着时间,阮充仪拿到猪蹄,会等它冰化了再洗净炖煮,也就是今晚,今晚母子会吃上香喷喷的猪蹄,然后就投胎去了。明日,母子的尸体被发现,皇帝追究下来,就轮到太子妃了……
他心里难受得仿佛揪成一团,恨铁不成钢地喊着太子妃,“太子妃啊太子妃,你千不该万不该给别人送食物!”
楼小屿陷入深深的愧疚和迷茫里,想说又不能说,竭力张开口却发现自己哑了的绝望如狂潮般将他掀翻,一个接一个的海浪打得他无力挣扎,溺毙的感觉如此真实。
平日只吃小夫妻二人,一直是摆张圆桌就好,今日来个刘怀棠,就得考虑尊卑有别,男女有别。钱依山吩咐小宦官们在玉德殿摆了三张案桌,厨房做的菜肴也分了三份,届时掌勺宦官要三份都试毒。
“钱公公,是不是少了什么?”
“少了什么?”钱依山觉得自己准备得十分妥当。
“酒。”
太子向来少喝酒,饭桌上就没出现过酒,东宫的藏酒一直以来都是钱依山在喝,没事就小酌几杯。
这会儿说到酒,钱依山思忖片刻,刘怀棠是肯定喝酒的,太子请他吃饭,怎么也得有酒,没有酒就不成样子,于是他勉为其难道:“备上三壶吧。”
“是。”小宦官领命去了。
冷懿生紧赶慢赶到玉德殿时,兰贺和刘怀棠已经入座。膳食这时方上,接着是几个掌勺宦官试毒。冷懿生已经习惯这场面,平静地看着,倒是她对面的刘怀棠好像第一回见,一眨不眨地盯着试毒的宦官看,把人家盯得瑟瑟发抖,看起来好像被逼服毒一样。
待所有宫人随钱依山走后,刘怀棠感叹道:“殿下,和你吃饭原来这么危险。”
兰贺垂眸道:“你可以不吃。”
“吃,我肯定吃。”刘怀棠给自己斟酒,“太子妃都敢舍命陪君子,我算什么呀!”
冷懿生唇角抽搐一下,眼睁睁看着他倒酒的动作,忽然感到自己吃不下了。
“殿下似乎不好喝酒?”刘怀棠举着酒杯对准冷懿生,“太子妃喝酒吗?”
冷懿生垂眸看了自己桌角的一壶酒,拿着玉箸的手不可避免地颤抖,玉箸掉落在琉璃碟上。
这时,她听见兰贺低沉的声音,温柔有力地说:“她不喝。”
冷懿生连忙拿好玉箸,顺着他的话尾道:“是,我不喝酒的,刘将军自己喝吧。”
刘怀棠在她对面,将她的慌乱看得一清二楚,他迟疑地看向正座的太子,他垂眸夹了一只剥了壳的虾,若无其事地吃。
刘怀棠悬着一颗心将酒杯送至唇边,迟钝地含了一口,却迟迟咽不下去。
三个人一起吃饭,另外两人都不喝酒,一个是身体不好不喝也罢,一个无缘无故也不喝,是酒有毒?可他们两个不至于害他啊。
或者是……钱依山在酒里放泻药了?
福灵心至,刘怀棠拉过案几旁的小铜壶吐掉嘴里的酒。
他相信钱依山干得出来这种事。
这顿饭,刘怀棠因此吃得十分煎熬,落筷时都在端详太子和太子妃的神色,结果这对夫妻完全没有注意他,各吃各的,他也慢慢随他们,他们夹什么他就夹什么,每吃一口都味同嚼蜡,心想以后不来了。
冷懿生低着头,边吃边平息自己的心情。
许是同为武功高强的人,举手抬足间都有一股相似的风范。刘怀棠倒酒时的样子,随意潇洒令她脑海里浮现出兰礼云淡风轻的样子。
“喝酒吗?”兰礼问。
可他也不是真的在询问,他会把酒杯送到她唇边,不容她不要,一杯接一杯地灌着她。
就连最后要她的命,也是一杯酒送到她面前。
刚才刘怀棠举杯问她,她还以为又要被灌酒了,若非兰贺开口,冷懿生想,她会失态,她会砸了这一顿饭,落荒而逃,再没脸见太子。
过后,冷懿生胸口仍然沉闷,也不想妨碍两个男人谈什么,她干脆起身告退,跑到外面喘口气,脸色羸弱的样子引起钱依山的注意。
“太子妃哪里不舒服了?”钱依山怀疑她中毒,很是谨慎地问。膳食由他一手监办,也让人试过毒了,所以步骤都和往常一样仔细,按道理来说不该出问题的。
“没有,我就是觉得闷了点。”
冷懿生兴致缺缺地朝钱依山笑。
“闷了点?嗯,有那刘怀——棠在,肯定闷。”
冷懿生散步回临华殿,身后跟着素月和罗八罗九,还有楼小屿。
素月在说及刘怀棠,还不忘问罗八罗九,“你们觉得他怎么样?”
罗八娘道:“刘将军看起来很好。”
罗九娘道:“他笑眯眯的,是个好人。”
素月疑惑道:“就是不知道,他怎么都不成家立室的……”
冷懿生想转移注意力,插嘴问道:“你怎么知道他没成家立室?”
“我问钱公公的。钱公公说他孤家寡人,没娶过妻,没生过子,没纳过妾。今年都三十好几了。不过看他的样子,还真不像三十好几。”
刘怀棠虽然佩剑,高升将军,但他身上不见一丝戾气血腥,有股纯粹干净的鲜活之气,就像朝气蓬勃的少年郎。
冷懿生不奇怪素月会被他迷倒,因为如果是她,在没有嫁给太子之前遇到刘怀棠,她也会迷恋他。如果能更早地遇到他,在上辈子,她也会沉沦得无药可救,别说罗韶,就是整个罗家都拉不回她。
刘怀棠就是她看话本子时最喜欢最神往的意气风发、仗剑走天下的少年郎。
楼小屿忽地也插一嘴道:“他可能不举。”
“啊?”素月惊叫一声,跳起来就想打楼小屿,“你在说什么!你才不举!”
楼小屿后退躲过,不依不饶道:“不然呢?他可是大将军,大将军不娶个貌美如花的妻子,不纳几门小妾,那算什么大将军?”
他就像不要命一样,冷懿生却被他逗笑了,抓住素月帮她顺气道:“好了,都别再说刘将军了。”
素月气极,狠狠指着楼小屿,“是他说刘将军坏话的!”
罗八娘和罗九娘捂嘴笑着,脸儿红红。
一时的闲话过后,冷懿生感觉没那么闷了,倒是跟着她身边的楼小屿还丧着一张脸,没放得下心里的大石头。
这一天,冷懿生在殿内休息,楼小屿在殿外惨戚戚地愁眉皱眼。冷懿生在校场拉弓射箭,楼小屿在不远处颓靡地扫着落叶。他找着各种机会跟在冷懿生身边,阴魂不散。
就像过了一百年,天色终于昏暗,楼小屿更加魂不守舍,站在临华殿外的长廊一角,望着天色一寸一寸变得深黑,星河璀璨,月光灼灼。
美丽的夜色下,临华殿内的烛光熄灭,楼小屿悲哀地闭上眼,无力地跪在地上。
世间万籁俱寂,只有他听见两只冤死鬼被鬼差抓走的凄厉哭喊。
失控
“叛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