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绘画
太子年纪尚轻,辅佐朝政不出几个月,前头又有数个劲敌,被轻视也不足为奇。
只是罗延之没料到,官场水深浑浊,竟是浊成这样,让人觉得自己可以浑水摸鱼不被逮个正着。
兰贺再怎么比不上兰煜兰敏之流,他也还是当今太子,有得天独厚的优势。在一切未成定数时,怎么能把一个这样举足轻重的人当成傻子糊弄呢?
罗延之头疼极了。
他最厌恶官僚风气和倚老卖老,偏偏自家长辈把这两样学了个十成十。
兰贺依然没发作,勾着唇,皮笑肉不笑地推杯交盏,谈笑风生。
他越是这样不动声色,罗延之就越感到不安。
行走江湖多年,他深知,脾气火爆一点就着的人最不必防备,最最危险的,是那些忍字当头的人,明明已经想把眼前人大卸八块了,他们还若无其事地把欲念再缓一缓,等挑个良辰吉日,沐浴焚香,再动手算总账。
届时必叫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今夜,罗恒安排得甚有风尘气息,还有一群异域舞姬弹曲献舞,裙裾飞扬,身段如蛇,眼波流转,妖娆妩媚。
飘着酒香与女人香的氛围渐渐温热起来,暧昧的气息缓缓流动,愈发浓烈。
兰贺不动声色,但胸口已窒闷得令他喘不上气,脸色悄无声息变得苍白。他蹙起眉头,静心品尝这久别的滋味,一时间想不起来上回是什么时候,因而也不确定,是否如心中所料。
在罗家长辈还在为自己的绝妙安排感到沾沾自喜时,年轻的太子忽地起身,“楼小屿,孤乏了。”
正舞得热火朝天的舞姬们骤停,专为权贵起舞的她们很懂分寸,纷纷下拜,心中惊喜万分地期待着,等待着,被选中的时刻。
今夜的贵人是名副其实的贵人,是当今太子,年轻俊美,那张脸叫人看一眼便再也忘不了。无论能否被他选中,这都将是她们终身难忘的夜晚。
罗恒与罗桓赶紧凑上前去问:“殿下,可是有哪个喜欢的?”
兰贺闻言困惑一瞬,随即明白过来,可怒又可笑,叫他差点没气死。
他冷冷一哂,“原来在罗侍郎与罗少卿眼里,孤是如此饥不择食的人。”
话音刚落,他面如冷霜,径直越过一干人离席,楼小屿只觉脖子凉凉,忙不迭跟上去。
罗延之出声屏退一干闲人,压着怒气道:“爹,你们这是想干什么?”
罗恒与罗桓对视一眼,对于太子似乎愤然离去的样子,并不感到担忧,只觉装模作样罢了。
太子说,他不是饥不择食的人,便就是说,异域来的女子他嫌弃,也或是嫌弃她们出身风尘,不干净。那么罗五娘和罗六娘作为本朝女子,还是未出阁的姑娘,干干净净,想来必然合他心意。
他们老谋深算般似有若无地扬起得意的嘴角,罗延之心中的不安越是浓重,几乎是铺天盖地而来。
“你们到底干了什么?”
“延之,怎么能这样与你爹说话?”罗老太爷把胡子一横,威严十足。
……
兰贺回到北院,心口微微舒畅些,却见灯火通明,水心和宫人们见他回来,都目光闪烁,眼中星光如灯烛摇曳,虚浮飘然。
“怎么回事?”
他边问边迈进门槛,朝内室看去,两个女子见了他扑通跪地,怯懦道:“民女拜见太子殿下。”
经过先前可任挑任选的舞姬,再见这二人,对罗家的伎俩,兰贺心如明镜。
他看了一眼,知道这两人是罗家的姑娘,算起来就是冷懿生的表亲。他讥诮地冷笑,罗家还挺舍得下本的。
兰贺刚想开口赶人,耳畔冷不防响起一个脆生生的声音在说:“罗家不缺我们两个姐妹。”
罗家不缺女儿,女儿都是廉价的。
亲女儿都如此不珍视,逞论冷懿生一个外姓女。
兰贺让水心关上门,寝室里剩下他和两个罗姓女。
门板阖上的声响,让罗五娘和罗六娘心里一沉。接着太子踱步到桌边坐下,没叫她们起来,她们也只得挪着膝盖,爬到他面前去。
太子倒了一杯水,杯子送到唇边,一滴水没沾,又放下。
午后,罗三郎送来的鱼粥很合他的口味,想来应该是罗延之熬的,否则今夜的鱼粥就不会如东施效颦般让他难以下咽。
这一天下来,他过得很煎熬,就像欠了罗家几辈子债一样。
他忽然很想念钱依山。
如果钱依山在,就不必他自己面对这些蠢货了。
他靠着椅背,白皙的手掌扶着脑袋,低沉的声音问道:“你们是冷懿生的表姐还是表妹?”
他开口就连名带姓地叫冷懿生,却叫人莫名听出一丝宠爱之意。
罗五娘思忖着,罗六娘回道:“民女是太子妃表姐,她行五,民女行六。”
“你们来这做什么,冷懿生知道?”
罗五娘摇着头,大着胆子抬头,“太子妃不知道。”
兰贺似笑非笑,冷玉雕琢的容颜在昏暗烛光中如梦似幻,风轻云淡的神情轻易惹人迷醉。
可惜这男人再好,也已是冷懿生的。
他叫着冷懿生,听来也是情深似海。
罗五娘清醒地垂下眼眸,低声轻语哀求道:“殿下恕罪,我二人并非有心惹太子妃不痛快,亦自知粗鄙卑贱,不敢对殿下有任何妄念。”
兰贺微挑眉梢,有些讶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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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如此,你们还来做什么?”
两个姑娘低着头,其中一人声如蚊蝇道:“民女也只是听话而来,望殿下开恩。”
罗五娘的温声细语,轻飘飘,但每一个字都不缺力量,夹杂着一丝商酌的意味。
细听她的话,不难猜出她是被迫来的,她却又不能说逼迫她的人的坏话,但她来了,她也无心获得临幸,所以事情该如何解决,收不收她,全凭兰贺心思。
兰贺睨着二人,一时拿不定主意。
直接赶人走,再给脸色看——只是这样,那也太便宜罗家了。可如果撕破脸,也许就会失去收拢罗延之和罗机的机会。
思及此,兰贺意味不明地冷笑,“孤当然可以开恩,让你们哪儿来哪儿去,不过以后你们的名声可就没那么好听了。”
罗六娘一听可以走,心里踏实下来,“那倒是虚的。”
罗五娘抬头望着太子,“殿下,也许有折中的法子呢……”
兰贺对冷懿生这两个表姐刮目相看,一个挺干脆,一个看起来柔柔弱弱,心思却不薄。
“说来听听。”
罗五娘抿了一下唇,仍是轻浅温柔地说着,“如果可以,民女可以帮殿下做任何事情,殿下只要施舍民女一点点小恩小惠,这样,今晚民女们也不算见不得人。”
罗六娘面露不解地看着罗五娘,但来之前罗五娘信誓旦旦和她说,“不用怕的,到时候由我来说,我们会没事的。”她于是相信,此刻也只能相信。
兰贺洗耳恭听,“你能帮孤做什么?小恩小惠又算什么?”
这还是第一次有人自己主动和他谈买卖,还是个女子。以往,是他主动去买刘怀棠,买钱依山。那都是他自己看着合眼缘的。
罗五娘道:“民女会做生意,会做账,就是不知殿下需要钱否。”
正是国库吃紧的时候,身为储君,未来的皇帝,不需要钱才怪。
“至于小恩小惠,民女要的的确不多,只要能为自己做主,不必再有今晚这样让殿下见笑的时候,便已足够。”
她要脱离罗家的掌控。
兰贺再看她,深邃的眼眸都不禁敬佩起来。
这明明是个深谋远虑的女子,偏偏困在一个蜉蝣般的身份里,半点不由己。兰贺确信,她若生为男子,现今不是入官场,便是继承罗家的产业了,用不着这么卑微。
兰贺未开口,罗五娘担心自己失策,眼里蒙上一层微不可见的不安。
她又道:“若是殿下不需要钱……民女知道太子妃儿时的趣事。”
兰贺目光微烁,显然是感兴趣了。
“殿下可愿意成全民女?”
罗五娘一个女子,就算她千真万确有做生意的能耐,也未必能有大成,她的路会比男子艰难得多。兰贺再如何急需钱财,也是不会病急乱投医,指望一个两袖清风的女子给他生出巨大财富来。
“你想孤帮你断了罗家的关系?”
除了六亲不认,兰贺想不到还有什么办法让她不用听从罗家的安排。不过办法也还是有的,像他的胞姐那样远离皇城,远离父母,自由自在如闲云野鹤。
但过这样的日子,需要钱财、胆识、本事。他的胞姐身为嫡长女,大公主,天生胆识过人,纵使帝后不情愿,在她离宫时也得双手奉上钱财、侍卫,先护她一路平安无虞。
罗五娘自然比不得大公主。
见太子问得这么直接,罗五娘微微睁大眼睛,作惊讶状,接着摇摇头,艰涩道:“这万万不可呀,这……民女绝非白眼狼,父母生养之恩,是不得忘的。”
“你想如何?”
“罗家家大业大,民女身为罗家女儿,若能在殿下的帮扶下分得一二布庄、桑蚕园,便知足了。”
罗六娘惊愕地张大嘴巴。
罗家的家业哪轮到她们这些女儿继承。尽管她知道五姐心眼多,不是表面那样老实巴交,但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五姐居然想分家产一杯羹。
可怕的是,太子也不多想,还点点头若有所思道:“就只要这么点?一二布庄、桑蚕园,未免少了点吧?”
罗五娘不经意间给兰贺指了一条路,罗延之和罗机能肆无忌惮在外游荡,说到底靠的是罗家做后路,哪天混不下去了回来还是罗家大少爷二少爷,有丰厚老本吃,再加上两个弟弟仕途清明,以后官商勾结罗家长盛不衰。
想要买他们,就得先断了他们的后路,让他们进不得退不得,那时再开个价,不怕他们不卖。正如刘怀棠和钱依山,那两人也正是进不得退不得,一穷二白,轻易就把自己卖给他。
窗外夜色沉沉,有细微的蝉鸣声,像从远处飘来。
守在门外的水心和楼小屿眼观鼻鼻观心。
一时间,楼小屿不知自己该不该摸黑跑去给太子妃通风报信,太子恐怕正和她两个表姐珠胎暗结,等回宫之日,表姐妹就亲上加亲。
屋里静谧,烛光透过窗纸,一动不动撒在楼小屿肩头。他平心静气,耳朵像夜里的猫一样警惕灵竖起,稍有风吹草动,都能叫他心下大骇。
不过半晌久了,什么都没有。
当他正诧异着男女情/事原是一点都不激烈时,门开了,出来一个罗六娘。
罗六娘和门口的人点头致意,默默站在一旁,再无动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