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绘画
罗五娘听着冷懿生说，心里咧出一张喜上眉梢的笑脸，面上却波澜不惊，甚至微蹙眉头，佯装不安。
“这……”
“表姐，你们没事就好，你们好好休息，我再去一趟北院。”
冷懿生一早起来忙得像个日耕万亩地的农夫，一下跑这边，一下跑那边，看着不好好生长的作物，心都操碎了。
路上，冷懿生边啃包子边走，遇到说着笑的沈氏和方氏。两个舅母看见她孤身一人，忙问：“素月呢？”
冷懿生这才想起来，素月似乎去干什么了？
“真是的，怎么让你一个人，还边走边吃，等下噎了呛了可怎么了得！”
这时，端着托盘和碗勺的素月才从沈氏和方氏身后过来，无端被训一顿。
她茫然委屈道：“我是刚刚遇到八娘，和她说了几句，让她回去等太子妃……”
听得罗八娘没事，冷懿生也放下心。
沈氏清清嗓子道：“太子妃，昨晚的事，我们不知情。我们要是知道，一定会告诉你的。”
方氏也应和道：“是啊，这真是太胡来了。也是好在太子殿下和太子妃宽宥仁厚，不计较。”
自荐枕席的事冷懿生只想翻过去，多说无益，还伤两个表姐的心。她改而问道：“不知舅父们可有去北院？”
沈氏和方氏不约而同无话可说。
罗老太爷的三个儿子对自己亲爹都见死不救，她们不过是儿媳妇，能说什么？自然什么也不会说，什么也不会做。
方氏摸摸耳朵道：“你二舅父大理寺公务繁多，天没亮就回大理寺去了。”
冷懿生点点头，看向沈氏，沈氏平静道：“你大舅父这会儿应该在北院了。”
冷懿生赶着看热闹，便与她二人辞别，将素月端着的托盘和碗勺也塞给她们，拉着素月急急忙忙赶到北院。
罗家三兄弟，两个小的都公务在身，已回衙署去，剩下罗恒，无论是身为长兄还是身为户部侍郎，对于家中接待太子一职，他都责无旁贷。
罗恒凭借三寸不烂之舌说尽好话，总算让太子点头，他连忙命家中的小厮们把罗老太爷搀回去。
冷懿生到达时，正好看见小厮们在小心翼翼地把罗老太爷从地上提起来。
跪一宿，膝盖都生根了。
小厮们但凡不知轻重，都够让罗老太爷在起身时喝一壶。
春雨好得多，她年轻，还是自己上赶着来跪的，即便整宿动来动去扭来扭去，一会儿坐一会儿跪，都没人管她，所以她好端端的，只是站起来时双腿酸麻了点。
冷懿生一来，小厮们就要给她下跪行礼，好不容易被提起来的罗老太爷就又跪了下去。
冷懿生忍不住笑出声，“都不必多礼。”
春雨岔气，起身了愤然想走，却还碍于罗老太爷半死不活，她不能走得利落，否则看起来无情，到时罗老太爷心生嫌隙，秋后算账，她的名分就得飞，富贵荣华成了空梦，这些忍辱负重伺候他的日子也就白费。
见不到太子，让冷懿生看笑话，还不能翻脸，得兼顾一个残废老头的心情，春雨气得暗暗攥紧了拳头，牙根咬得发酸。
罗老太爷的心情也没好到哪去，冷懿生不急着去见太子，站在一旁，用一种难以名状的目光看着他。
罗老太爷在头晕目眩地挣扎中，仿佛看见冷懿生逐渐变小，傲慢无礼地眨一下明亮的大眼睛，稚嫩的声音字正腔圆地说：“风水轮流转，轮到外公跪烂膝盖了。”
然后她笑起来，笑声天真无邪，听来却异常诡谲渗人。
兄长
上一世的五年囚禁和折磨过于痛苦，还是新鲜出炉血淋淋的，在这巨大阴霾下，冷懿生对小时候的事其实忘得差不多，不存心抓点蛛丝马迹去回忆，没有人提醒着帮回忆，便不会回想起来。
自己的外祖父倒大霉，冷懿生在一旁看着，并非幸灾乐祸，也非看猴戏，只是她觉得自己应该站在这里，目送他被搀走，算是尽了尊老之意。
春儿狠狠剜了她一眼，罗老太爷看仇人般瞪着她，仿佛她抢他的生意，动他的家底，这就让她有点不明不白了。
她想，她只是没帮忙求情而已，外祖父也用不着她求情。外祖父的大儿子是户部侍郎，二儿子是大理寺少卿，三儿子是礼部郎中，个个都是官场有头有脸的大人物，向太子求情不过是一句话的事。
她是太子妃，究根到底也只是个依附太子的女人，日子过得好不好全仰仗太子高兴不高兴，她能帮着求什么情？
冷懿生理直气壮，为此更放不下那对老“夫”少“妻”充满怨恨的眼神，只能开解自己，是他们欲求太多，恐怕还觉得她这个太子妃该拉上太子尊称他们一声外祖父外祖母，这样也许他们就满意了。
“想吐……”
他们满意了，冷懿生反胃了。
“想吐？”素月一惊，脑袋瓜子里立刻想到那件事，倒抽冷气，煞有其事问，“怎么会无缘无故想吐呢？”
“没什么，我自己恶心自己。”
冷懿生暗暗庆幸，还好明天就可以回东宫，再也不用看见不想见的人。
她扯出一张笑脸，迎着守在门口的钟离黑和钟离白而去，换来二人尊敬的颔首行礼，一进门，她听见大舅父的声音和太子的轻咳。
罗恒紧张极了，忙问：“殿下可是受寒了？”
兰贺白了他一眼，眸光一沉，正要思索什么，一个纤细的身影带着熟悉的馨香扑到他面前来，跪在他的长腿间抓着他的手兀自急切道：“殿下受寒了？要不要紧？素月，关窗，生炉子，灌个热水炉唔——”
兰贺没好气地扣住她的脑袋捂住她的嘴，低声道：“我没事。”
兰贺的手大，将冷懿生的口鼻捂得严实，剩一双真诚的眼睛眨巴两下，兰贺放开她，她缓声问：“没事呀？”
“没事。”
罗恒看到这一幕，敏锐之力牵动脑筋，使他骇然地睁大眼睛。
阴晴不定的太子，那双沾满鲜血的玉手，正温柔地抚摸从不被重视的孤女，像摸着极其疼爱的猫猫狗狗，宠溺之意毫不掩饰。
刹那间，罗恒艰难地吞咽一下，意识到自己有眼无珠，竟一脑热听卢淑妃那妇人的话，不由分说就想给太子塞两个妾室。
太子对冷懿生这个草包的新鲜劲还没过，如何还会看得下别的女子。
罗恒还杵着，兰贺摸着冷懿生的耳朵，撩起眼皮淡淡看一眼罗恒，“罗侍郎，昨日宴上，孤记得还有令郎在？”
罗恒呼吸一窒，鬼使神差的，他好像懂了太子的心思。
太子也看上他那两个吊儿郎当的混账儿子了！
不等罗恒说什么，兰贺风轻云淡又不容置喙道：“今日，便由他们来陪孤与太子妃。”
罗恒心塞，作揖道：“殿下，犬子昨夜外出，至今未归……”
兰贺一顿，目光不善，“不会派人去找？”
罗恒硬着头皮道：“是，臣这就去把人找来。”
罗恒走出内室，与守在厅中的宫人等人打了个照面，心情复杂沉重，脚下如陷深雪泥塘。
昨夜才因给太子送自家闺女而和两个儿子吵了一架，结果闺女送不成，儿子也翻脸走人。
真是一失足成千古恨。
罗恒走后，素月偷偷朝内室望了一眼，冷懿生伏在太子膝前，两人不知在说什么，但看起来甚是亲昵恩爱，没有嫌隙，她于是安心窃喜。
冷懿生望着兰贺，憨笑着问：“殿下，原来你想见妾的大表兄和二表兄？”
她这话问得仿佛堂堂太子陪她来省亲就是为了这两个人。
兰贺轻轻捏着她的耳朵一笑，“你不想我见他们？”
冷懿生摇摇头，“不是，我也想见见大表兄和二表兄，昨天还没好好见过他们。”
像是因为见得少，远香近臭，在她的印象里，大表兄和二表兄都还很值得敬重。在她大婚前，大表兄和二表兄送的贺礼也是丰厚可观。
趁太子用早膳的空隙，罗恒派出一群小厮，让他们往京城有名的是非地去找，为了省些时间，还准他们去马厩牵马，兵分几路而去。
小厮们不负所托，在午时前，罗延之和罗机回来了。
兄弟俩还不知自己的父亲葫芦里卖什么药，一回来，昨夜引发的一脸冰霜还没消融，就被拉到北院。
回来前，罗延之和罗机已问过小厮家中的情况，小厮一一告知。太子没有收罗五娘和罗六娘，这让他们心里舒坦些，待太子还能继续平心静气。
北院的亭子里，太子一手支着脑袋，一手抚弄冷懿生的耳朵，神情慵懒，唇角似有若无的弧度很是惬意。
冷懿生坐在他身边，剥着鲜嫩多汁的葡萄，剥完了就塞进自己嘴里，一咬下去汁水四溅，她吃得唇角都是甜腻的水渍。
罗恒领着两个儿子来时，冷懿生刚把一颗剥好的葡萄送到太子唇边，娇声软语哄道：“殿下，吃嘛，很甜的。”
于是他们便眼睁睁看着太子微启薄唇，将冷懿生用指尖轻捻的葡萄含进嘴里。
罗延之和罗机别开眼，默契十足地对视一眼，对太子和太子妃旁若无人的恩爱感到钦佩之余，也嗅到一丝不详预感。
他们两个在野闲人，本没必要面见太子。
上一回罗恒让他们见客，还是他们辞官不久，罗恒带了相王来见他们，相王意欲与他们为友，收他们为幕僚，遭拒以后，相王仍有三顾茅庐之势，逮着机会要收拢他们。
相王心高气傲，能放下架子磨了三四回才放弃，实已算得上求贤若渴，诚意十足，奈何罗家兄弟心意已决。
朝中对年少成名的罗家兄弟从未忘记，每当兄弟二人从外地返回京城，都是一桩引人瞩目的事。
此时此刻，两人有理由怀疑太子陪太子妃省亲目的不纯。
父子三人行礼后，被甜得蹙眉的兰贺朝为首的罗恒道：“没你事，你可以下去了。”
罗恒犹不知太子在和自己说话，左右一顾，疑惑地看向太子，从太子深不可测的暗眸里清楚看到冷漠和嫌弃，他堪堪会意，忿忿告退。
罗延之与罗机看着父亲离去，忽有一种被卖了的感觉。
兰贺随和道：“两位兄长请坐。”
太子这一声“兄长”，叫得连冷懿生都措手不及。
兄长都叫上了，这大可不必。
罗延之当即明白过来，太子这是直接绕过罗恒来和他们谈，便是说太子知道并且不满罗恒与卢家与相王的亲近，但太子就想要一家父子分侍二主，假如今日他们像拒绝相王那样干脆地拒绝太子，说不定还会惹恼太子，牵连罗恒，事情倏而棘手起来。
“谢殿下。”
两人悬着心入座，在桌底下攥紧折扇，面上挂着春风拂柳般的浅笑，心中浓浓疑虑丝毫不显。
冷懿生脸上的笑容微微僵硬，尽管她什么都不懂，更不知太子为何要见她的两个表兄，但这一刻，她灵敏地感受到三个男人间有一股暗流涌动。
她也不敢剥葡萄了，收拢湿黏的十指，拘谨而不自知道：“大表兄、二表兄，好久不见。”
罗延之与罗机眉目清明，姿仪风雅，有几成相似，在万千世家子弟里尤为出色，年少扬名后便是京城万千少女属意的对象，即便他们常常出入城西的是非地，在坊间也仍有出淤泥而不染的白莲美名。
冷懿生曾经爱慕过罗机，但他十天就有九天不着家，像沈氏骂的那样“和脱缰野马一样”，让她的爱慕还没发芽就已闷死在土里，转头和罗韶日久生情。
猛然间，冷懿生发觉自己曾经真是朝三暮四，与罗韶相处时，她似乎还喜欢过一个小厮，也还对卖花灯的老板家的公子看得目不转睛，她凭看脸就喜欢过无数人，最后选择了罗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