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绘画
站在台阶上的方氏嘀咕道:“这会不会太过了?”
沈氏道:“之前春儿目中无人的时候,你也这么说。依我看,五娘做得好,要是五娘不赶她,我也会赶,卖身为奴还心比天高,白吃白喝还想当祖宗,这样的人留着也是气自己罢了。”
罗五娘叫来两个小厮,让他们把春儿拉出去。两个小厮应是,便黑起脸来一人架起春儿的一条胳膊,将她拉走。春儿破口大骂,奋力挣扎,也抵不上两个男人的力气,只能被拉着走。
她骂:“罗五娘,你个贱人,你不得好死!你们所有贱人都不得好死!赔钱货还想当家做主,做梦去吧!”
马氏扑过来,抱住女儿哭,还捂住女儿的耳朵,似是不想被她听见这些恶言。
“娘,我没事。”
解决了要紧事,平缓了心情,罗五娘跑柴房去,所有人都跟着,不知她要做什么,只见她从柴房里拎一把斧头出来,见众人皆是一惊,她如往常一样温柔一笑,拎着斧头奔到大门口。
“都站远点。”
所有人退到台阶下,罗五娘站在台阶上,望一眼大门上的匾额,咬牙挥起手中的斧头,斧头脱手,直劈匾额,轰隆一声巨响,巨大的匾额高高砸落在地,尘埃飞扬。
沈氏与方氏忙跑近去看,斧头插在匾额中间,在“罗”字与“府”字间劈出一道凹痕。
罗五娘上前,一脚踩在“罗”字上,俯身拔起斧头,对着匾额又一劈,一下、两下、三下,直到厚重的匾额“啪”地断裂,“罗府”再不存在。
她扔下斧头,有些无力道:“再也没有罗家了。”
在场的人无不震惊,罗五娘垂在身侧的手颤了颤,被她攥紧。
她叫来小厮,“你们找个车来,把这两块木头送到宫里去,就说是送给太子妃的礼物。”
一时之间,罗家女眷们都愣在原地,心惊胆战,还不大明白“再也没有罗家了”这句话。
罗五娘看着众人,道:“伯母、姨娘,你们让我当家,我做不来。我们是一家人,以后凡事都该一起商量,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我也会尽我所能,让我们大家都过上比以前更好的日子。”
比以前更好的日子,便是再不用依附男人,再没有男人压在头顶上,不用孝敬公公,不用服侍丈夫,不用隐忍父亲的刻薄。
劈了那块沉重如山的匾额,罗五娘觉得身子都轻盈了,一样如此感觉的,还有这些接连点头的女人。
沈氏鼻根酸胀道:“五娘说得对,以后我们大家是一家人,没有什么一家之主的,更没有高低贵贱,我们要互相帮忙,一起拼,一起过上比以前更好的日子。”
没有高低贵贱,这话从沈氏这个嫡长媳嘴里说出来,便是她们的关系,再不是一个男人的妻室与妾室的关系,而是家人,是姐妹。
郑氏与花氏都上前来握住沈氏的手,她们多庆幸,为一个男人的宠爱争风吃醋半辈子,好在都没有彻底翻了脸,对彼此都有怜悯和宽容,现在才能心照不宣地依靠在一起。
方氏与马氏、苏氏的关系更是向来平和,三人都是慢吞吞的性子,能作罢就作罢,从来都吵不起来,现在关系更是融洽。
余氏疯了,剩下张氏,正和几个小娘子手牵手依偎在一块。
大家都知道罗五娘心眼多,今天也是第一回见到她不同以往的面貌,但仍然愿意全身心地相信她,把她当一家之主,因为罗五娘真正把她们当家人,为她们高兴而高兴,为她们悲伤而悲伤,所有的喜怒哀乐都牵挂着她们,和罗老太爷,和罗恒是不一样的。
罗五娘搓搓手心,走近沈氏道:“伯母,你不是一直想去牢里看大哥二哥吗?现在禁卫军走了,能去看了。去大牢探望应该要打点的。”
她从衣襟里摸出五张银票,放在沈氏手里,是五百两。
沈氏看着银票,艰难地咽一口唾沫,“你怎么有这么多钱……”
“之前大哥和二哥为了安慰我,给我的。”
罗六娘恍然,连忙跑过来,也从衣襟里摸出一沓银票,是一千两。
“伯母,大哥和二哥也有给我的,还好我自己都忘了,没傻傻交出去。”
提及两个儿子,沈氏忽地落泪,将罗六娘的钱推回去,“够了,这些就够了。”
马氏哭着凑过来,“阿姐,你也带上我去吧,我想三郎了。”
……
几天后,热闹非凡的大街上人来人往,几座青楼楼上楼下招揽客人的媚声不断,更伴有靡靡琴音,丝丝缕缕飘向远方。
阴暗的后巷里,一个灰头土脸的黄衣女子被拉进碧玉阁的后门。
“你想卖身?”
穿金戴银、贵气逼人的女人蹲下身,执起肮脏散发臭味的女子下巴,一双犀利的眼睛透过尘土,依稀看见女子干净的模样,还算标致。
“叫什么?”女人嫌恶地放开她,起身走到桌边,拿起水壶往手上倒,洗手的水高高淋下,水珠溅湿她的裙摆,也溅到地上女子身上。
“春、春儿……”春儿有气无力道,“求求你,给我点吃的吧,我几天没吃了……”
“想吃还不简单?按个手印,吃的大把。我问你,你可是雏儿?”
春儿眼睛睁得大大的,蓦地点了个头。
但女人显然不信,她阴森地看着她,“要是买你初夜的恩客觉得不是,他砸我招牌,我可是会拿你的血重新染一回我碧玉阁的匾额。”
果不其然,春儿连忙摇头,“不是,我不是了,不是了。”
女人冷笑,反手一巴掌抽在春儿脸上,“还想骗老娘!说吧,被人用过几次了?”她看她年纪轻轻的,应该没什么经验,还得问详细,才好决定调/教几日再让她接客去。
春儿脸颊被抽得火辣辣地疼,忍不住回想起和罗老太爷的“恩爱”,哭哭啼啼道:“记、记不清了……”
“记不清了?”女人无言一瞬,转身从柜子里抽一张卖身契和红泥,“摁个手印,给你三两银,以后乖乖给我挣钱,少不了你好日子过。”
三两银,春儿饿得浑浑噩噩的脑袋里,依稀想起来罗老太爷的棺材才一两银,她莫名其妙地笑起来——她终究比那死老头金贵点,有用点,还值三两银。
劝说
孟检带人回来复命,顺便像见了世面的土包子一样,几个人忍不住绘声绘色地给太子和太子妃唱起罗家上演的一出戏,你推我我推你,孟检演罗五娘,说完罗五娘的话,感觉自己扬眉吐气,腰杆直耸入云。
钱依山和刘怀棠都捧场地笑着,太子也在轻轻地笑,笑着看太子妃。
冷懿生从不知哪一刻起,就僵如木雕,木然地看完听完,小脸上有什么东西塌了又塌,一双眼睛也失去光彩。
孟检等人唱完戏便告退,钱依山忙着去处理他们带回来的罗家财产,也退下,顺便拉走刘怀棠去帮忙清点入库。
兰贺在斟茶,摆弄薄瓷茶杯的动作轻易无声,只有茶水汩汩注满茶杯的声音,流淌在冷懿生的耳朵里,在她旋转翻腾的脑海里打着旋,像被卷起的屋顶瓦片一样在狂风骤雨中崩裂成渣。
“喝点水。”
兰贺将精巧的小茶杯放冷懿生在面前,淡不可见的白雾缓缓腾在冷懿生脸上,白雾散去,她的眼睛细微一动,慢慢恢复光彩。
她回过神来,看见殿内只剩自己和太子,忽而坐不住。
“殿下,孟校尉人呢?”
“走了。”
“我能不能去找他?”
“找他做什么?”
冷懿生自己也迷迷糊糊的,“五姐怎么会是他装的那样……”应该要找孟检论个明白。
兰贺忍俊不禁道:“那你的五姐是什么样?”
冷懿生困惑地挠腮,“五姐……”说不上来了。
兰贺提醒道:“喝水。”
冷懿生乖乖端起茶杯喝完茶水,便听兰贺揶揄道:“罗五娘应该是罗家上下最聪明的人。”
他继续往冷懿生的茶杯里添茶水。
“殿下,那一晚,你真的没有凶五姐和六姐?”
“我凶她们做什么?”
“第二天她们哭得那么凶,原来是装的?”
冷懿生逐渐恢复理智,兰贺觉得可喜可贺,添油加醋道:“不装难不成敲锣打鼓告诉所有人,她要继承家业吗?喝水。”
冷懿生乖乖端起茶杯一口闷,难以置信道:“殿下,那一晚,你就已经决定和五姐分了罗家的财产啊?”
兰贺一脸无害,纠正道:“是她决定和我分。”
一个拿根,一个拿花和果。
孟检刮回来的金银财宝拢共价值十万两,都是实的,一下子就能令东宫的账册充盈起来。
罗五娘拿着罗家生意的根,能不能再让其开花结果,兰贺完全不用操心,因为开花结果,他赚,苗而不秀,亏不到他。
冷懿生久久不能适应这件事,本以为重来一世,嫁太子就够天方夜谭了,没想到现在罗家还分崩离析,罗老太爷气得吐血而亡,当家人成了罗五娘。
这件事若不发生,无论重活几世,她都不敢想,也想不到。
兰贺气定神闲,由着冷懿生胡思乱想,清澈透亮的眼睛里满满都是疑惑和莫名其妙的畏惧,看起来傻兮兮的。
半晌,冷懿生问:“殿下,要是我没被刺杀,现在会怎样?”
兰贺轻挑眉梢,“和现在一样。”
“怎么和现在一样啊?”
“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你觉得你舅父三人为官多年,是两袖清风铁骨铮铮的清官么?”
冷懿生艰难地吞了口唾液,闭上嘴巴不说话了。
兰贺故作不解道:“怎么?心疼了?”
按理说,冷懿生不是待见外祖和舅父的人,如今见他们死的死,倒霉的倒霉,应该幸灾乐祸才对。也正是如此,他对罗家男人才不留情面。
当然,冷懿生不是什么铁石心肠的人,幸灾乐祸、落井下石,她做不出来,很正常。
冷懿生连忙摇头,道:“现在这样也挺好的。”
只是瞬息万变,沧海桑田,她心里隐隐沉重,说不上来自己在担忧什么。
晚些时候,侍卫搬来碎成两大块的匾额,说是太子妃娘家小厮送来的,冷懿生连忙跑出门去看,灯笼昏暗的光芒里,罗府二字成了惨遭斧砍的鸳鸯,再没往日高高在上需要人瞻仰的威势。
“那小厮说,这是罗五姑娘送给太子妃的礼物。”
冷懿生着实被不鸣则已,一鸣惊人的罗五娘震惊得说不出话,连刚得知家中噩耗的罗八娘和罗九娘也傻傻地看着被禁卫军放在地上的匾额——以前这是高高挂在大门上的。
兰贺终于意外了一把,罗五娘这是什么意思?
“罗”字一块上还有一个残缺的鞋印,看起来不大,是女子的鞋印。
冷懿生蹲下身去,伸出手想去摸一把残缺的边缘,又收了回来。
这一瞬间,她仿佛明白了罗五娘的心意。
她抬起头望向太子,太子的脸色隐藏在夜色中,晦暗不明,唯有一双深沉的暗眸映出灯笼的星火。
“殿下,你为什么愿意帮我五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