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卉苗菁彩
眼见酒果然能哄住何稳婆,红枣心舒一口气——自古三姑六婆多是非,红枣可不想她弟洗三礼上的事儿被扬得整个村都知道。
第164章 君子一言(六月初十)
身为富家子弟,谢子安这辈子干得最多的就是吃席喝酒扯淡——现今谢子安坐席虽说不大扯淡了,但先前瞎扯淡扯的能耐却是还在。
对比李家,全是庄户。每回三房人难得的聚到一处吃席,即便其中最能掰唬的李满园讲的也多是城里城隍庙戏台演了无数次的粗糙戏文,又哪里能有谢子安引经据典出口成章的好口才?
故而当下谢子安不过随口讲了两句“相由心生,境由心转,命由心造,福祸自招”半通不通的偈子之后便就忽悠得一屋老少都竖了耳朵来听他念经。
谢子安道:“据《无量寿经》中记载神佛之身均具足之八十种好相。又称八十随形好。其中耳相便是‘耳厚广大修长轮埵成就’。”
“你们看满囤兄儿子的耳朵,可是厚实有肉,耳垂广大?”
闻言围拢过来的众人自是点头称是,然后便不由自主地抬手捏自己的耳朵做对比,同时还不忘留意旁人耳朵的形状大小——如此不看则已,一看就看出了谢子安的耳垂比他们在坐所有人的耳垂都大,不觉愈加深信不疑:有着大耳垂的谢大爷可不就是整个雉水城最富贵的人吗?
因为人围拢得多,议论得也多,襁褓里的婴儿嫌弃得哇哇哭了起来。
“桃花,”李满囤不知所措地问道:“我儿子咋了?我这动也没动啊!”
李桃花看着好笑,无奈地接过孩子抱到怀里拍哄道:“啊——哦,乖乖,不哭啊——我们还没有名字啊……”
“对,对,”李满囤恍然大悟道:“我儿子还没起名呢?”
“爹,”李满囤转头问李高地道:“您赶紧给起个名儿吧!”
今儿使桃花踩他继母面子抱孩子进屋原本是无奈之举——李满囤是真担心他继母于氏使坏,故意地摔了或者伤了孩子。
故而李满囤以为孩子名字还是当照着规矩由他爹给起——他二伯就在旁边看着呢,他敢说差一字,一准地拐棍当头落下。
李春山自李桃花进门眉头就没松开过。
李春山听李高地说过正月初二李桃花家来拍桌子打板凳的事,知道这事儿一准地还没完——打从那年李桃花甘愿嫁回她近山的舅家时,他就知道,这丫头的主意大着呢。
果不其然,今儿她果是抢了她继母于氏的先,抢抱了孩子来。
今儿抢抱孩子的若是旁的出嫁女,比如李杏花,李春山一准二话不说抡拐棍当头就砸——嫁出门的女,泼出门的水,敢来家坏规矩,他就能打得她再不敢进门不说,还要去找她夫家理论——问问他们安的是什么心?
但李桃花不是一般的出嫁女,她还是他弟舅家陈家的大奶奶——如此便就打骂不得了。
先他弟私自分家,并没经陈家的主,便是理亏。这理亏在先,腰杆子就是弯的,故而桃花不拘今儿干了啥,自家都没法子去跟陈家要理——没得自取其辱。
难怪古话都说“一步错,步步错”,李春山叹气,他弟自从去岁分家那步走错,一直到今儿,出嫁女敢家来和继母当众摔脸,也不过才一年的光景!
现听到李满囤开口让他弟李高地给孩子取名,李春山那一直堵着的心窝,总算松快了一点。
满囤总算还知道大面上的规矩,李春山无奈地想:如此倒也就罢了!
想当年于氏作贱满囤和桃花兄妹的时候,他曾不止一次地劝说于氏让她善待满囤桃花就当为她自己后世积攒福德,但奈何于氏一味不听,他也没辙,如今满囤桃花记恨于氏,兄妹携手找她寻仇,他即便想劝都没法张口——纵然他知道桃花是满囤故意请来拦阻于氏的又能如何?他两个是亲兄妹,还能不许他两个亲热走礼了?
所以啊,往后这样的事儿还多着呢!
或许这便就是刚谢大爷说的“命由心造,福祸自招”——于氏自己造的苦果,就由她自己尝吧。
今儿这事儿,他是不管了,也管不了!
生为族长,李丰收对于李桃花刚刚当众叫板于氏的行为也很头痛,但和李春山虑的一样,因为中间碍着一个陈家,他并不能管!
故而李丰收现便就只能和往常一样自我开解:村里娶填房继室的并不只他小叔哥一个;填房继室不贤的也不止于氏一个;其中继女凶悍,和继母扯头发滚打到一处的都有。
如此一对比,今儿李桃花不过抢抱了下孩子,似乎,好像也不算太过出格——毕竟俗话都说“一个巴掌拍不响”。
唉,这古话都说“”一报还一报”,小婶子先前对桃花妹子也确是太过了,不怪她记恨!
李满仓一桌席上坐着。他自李桃花进门就将目光转到他爹、他二伯和族长身上,指望他们其中有人出面给她娘撑腰呵斥桃花——但现实里他等来的却是尊贵的谢大爷帮携他哥和他姐的言语遮掩。
李满仓不敢和谢大爷较劲儿,甚至不敢让他看出他的不满——李满仓只能低头看着自己面前的一小块饭桌悲愤地想:刚李桃花当众踩他娘脸的事竟就这么混过去了?
对比李满仓,李满园起初也因为李桃花当众伤了他娘的脸而气愤,但气不过三秒,他转眼就为谢子安的话引走了心神——他现正一手捏着他儿子李贵富的耳朵,一手捏着自己的耳朵做比较。
同样的还有李贵雨,他也捏着他弟李贵祥的耳朵想知道兄弟里他和他弟将来哪个更富贵?
听到儿子请自己给孙子起名,李高地方觉得自己先前被摔成八瓣儿的面子,又捡回来了一些。
“咳,”李高地清清嗓子,张开嘴想给自己这个长着神佛耳朵的长子嫡孙起个绝好的名字——起码,李高地暗想:不能比贵雨的名儿差。不然,满囤一准地又会觉得自己偏心,有意见。
李贵雨这个名字,还是当初李满仓拿着贵雨的生辰八字进城请城隍庙里的道士给取的。
据那道士所说:贵雨出生的时辰正好赶上瓢泼大雨,故而名字带个雨字才能以毒攻毒消了大雨带来的阴湿,不至于往后遇到诸如结婚、生子之类的人生大事时都赶上下雨天!
果然,自贵雨起了“雨”这个名后,再遇到事情,比如开年的结亲放小定,就是一个好天气。
李高地是真心想给李满囤的儿子取个好名字,但奈何脑中实在空空,怔愣半晌,也没想出一个超脱财啊富啊,福啊禄啊这个框框的名字。
李高地没辙,只能心中暗悔昨天没能趁满仓进城卖菜的时候去城隍庙求个名字家来。
心叹一口气,李高地只好强笑道:“满囤啊,今儿有谢大爷在呢。谢大爷家世好,福分大,自身更是秀才公,你请他给你儿子,我孙子起个好名字,沾沾谢大爷的福分,可不是比我起的要强?”
谢子安可不愿随便地与人结缘,帮人起名。他闻声笑道:“伯父,您真是太抬举我了!”
“满囤兄盼儿子盼了十来年,今儿一朝遂愿,必然是对儿子心存厚望,如此倒是让满囤兄自己来给儿子起名,更为适当!”
谢子安这话简直说到李满囤心坎里去了——他对他这个儿子可不就是心存厚望,望着他将来科举,能中个秀才甚至举人家来嘛?
“就叫贵中吧!”李满囤突然说道:“《中庸》的中!”
李满囤不好意思给人知道他对儿子的真正期望——以防被人批评轻狂,心大,便即指了中字的另一个读音说事。
“中,这个字好!”再一次的谢子安抢先夸奖道:“中这个字写下来不管上下左右都是一样,故而寓意中正平和,不偏不倚,乃是圣人所言的常行之道!”
屋里两桌人,除了李贵林外,其他都不懂啥叫常行之道,但一点也没耽误他们鼓掌叫好——秀才公都说好的名字能差?
然后便跟当初李兴文洗三一样“贵中”、“贵中”叫个没完了!
于是新鲜出炉的李贵中也跟那天的李兴文一样哭得更大声了!
站在堂屋门口看见她姑李桃花把她弟抱回了月子房,红枣赶紧地指挥四丫五丫进堂屋开坛倒酒,她自己则请了前廊下的高福去东房吃饭,然后便打算到东厢房给何稳婆斟酒。
想着酒坛子太重难搬,红枣想想又先去了厨房拿大勺子用来舀酒。
一进厨房红枣看到余曾氏端着托盘正准备给她娘送饭,不觉奇道:“怎么要两碗面?”
余曾氏道:“刚姑太太说她不出来坐席,让小人给她送碗面!”
红枣点点头,目送余曾氏出了厨房,心底却是叹息:她姑知道自己把族人全得罪光了,竟是连面也不露了!
但事已至此,多想也是无益。
拿了勺子回到东厢房,红枣先舀了一碗酒捧给了何稳婆,然后又舀了一碗酒捧给了她奶于氏,接着正准备舀一碗给陆氏,便听李贵林的媳妇江氏笑道:“红枣,今儿我们这许多人呢,要是倒酒都似你这样一勺一勺的舀要舀到什么时候?倒是我来倒吧!”
说着话,江氏便抱起酒坛给两桌席上的长辈妯娌都各倒了一碗酒。
江氏和李桃花、王氏都不相熟——她进门的时候李桃花都已出门好几年了且家常并不回门,而王氏虽已先她进门,但这人日常活得跟个影子似的,人前都没言语。
江氏是真没想到这两个平时都没一丝存在感的人今儿有胆把她婆婆或继母的脸当众摔地上踩,还是一天两次!
族里出了这么大的事儿,江氏作为宗妇却并不敢出声——在公婆明确表态前,她啥都不能干!
但刚刚堂屋几乎要掀掉的欢呼和李桃花平安无事地抱着孩子从堂屋出来已表明了公爹、二爷爷和小爷爷的态度——洗三礼热闹继续。
故而江氏便就知道后续行动了。
红枣见状自是高兴笑道:“还是嫂子倒起来爽快!”
同一辈的妯娌原都视江氏马首,现她们见江氏神态轻松,便跟着安了心——横竖小奶奶、小婶子、桃花姑姑都是三房的人,事闹得再大,也碍不到她们二房身上。
这人心一定,屋里气氛瞬间就活跃起来。
钱氏也不用再死憋着自己的兴高采烈,当下便极欢喜地走过来热络问道:“红枣,刚我听你弟的名字可是定了,叫李贵中?”
“是啊,”红枣答应道:“是我爷让我爹给取的!”
其实李高地本意是让谢子安给取的,但前世职场滚过的红枣却极其通晓语言的艺术,当下便故意的省略了谢子安的居中传导作用。
红枣原不想赶在今天再刺激于氏,但奈何于氏一直拉脸坐着,摆出来的“我不高兴谁也不许高兴”的面孔实在破坏她弟洗三礼的喜庆气氛,故而她无法可想就只能拿她爷的态度来消除她奶的高辈分对屋里其他人的影响了!
闻言众人里除了于氏、郭氏,都禁不住跟着追问:“满囤叔为啥取这个名字?有什么寓意吗?”
红枣说道:“谢大爷说……”
自从李桃花抢走孩子闯进堂屋后,于氏就一直期盼着李高地能替她做主——即便碍着谢大爷在,不能当场发作桃花这个死丫头,但也不该给她和满囤好脸啊!
故而现听说孩子名字还是李高地让李满囤给取的,于氏心里便分外难过,心说:老头子今儿是怎么回事?怎么就看不出今儿桃花踩我脸的背后全是满囤的坏主意吗?
似这么明显的事儿,即便老头子他看不出,那么族长和二哥也看不出来吗?
于氏不信,但转即想到一种可能,便就似被孩子一脚踢炸的猪尿泡一样瞬间萎了——族长、李春山、甚至还有老头子,他们都站到继子那方去了!
郭氏看着先前都众心捧月一般围着她婆婆说话的侄儿媳妇们现都捧着红枣一个丫头殷勤,不觉心寒:这可不就是俗话里常说的“墙倒众人推”吗?
郭氏心里气苦,但接到江氏递来的酒碗却还是强颜欢笑道:“倒是多些你了!”
何稳婆端起酒碗。她看那酒液橙红透亮,酒香扑鼻,也不必人让便端碗饮了一口,然后赞道:“好酒!”
“不过,这酒比咱们家常喝的都厚,酒劲一准的大。咱们可得悠着点儿,慢慢喝!”
闻声陆氏自是立刻附和笑道:“何嫂子是惯会喝酒的,既然您都说是好酒,那一准儿就是好酒。”
“来,来,来,酒碗都端起来一起喝一杯,咱们就算开席了啊!”
陆氏见李桃花一直不露面,于氏还在生气,而红枣年岁小,不会喝酒,便就主动担起了席面上劝酒的职责——堂屋男席劝酒的笑声都传过来了,她们女席这边也不能拉下!
如此酒过三巡,菜过五味。红枣想着该上面了,便就去厨房让余甘氏下了面条,然后又盛了卤蛋,使四丫五丫端进了堂屋。
俗话说“酒壮英雄胆”。李高地平素原不是个多话的人,但他一喝酒就会话多。加上今儿酒席上,他被谢子安连敬了三杯酒,恭维得有点找不到北,竟就没话找话地和谢子安拉起了家常。
“谢大爷,”李高地带点醉意问道:“你家里还有啥人啊?”
谢子安好脾气地笑道:“我家里有祖父、父亲和儿子!”
其实李高地现也不算醉——他头脑清醒,除了脑子转得有点慢。
李高地想了好一刻,方才说道:“你爷,我知道,是咱们雉水城的这个,”说着话,李高地比出大拇指来夸赞:“头一号大人物。”
“你爹,我也知道,现在在做官!”
“你,不用说了,现都是秀才公了,将来也是当官的料!”
“你儿子?”这个李高地还真不知道,于是他随口问道:“你有几个儿子?”
“哪儿有几个?就一个!”
“就一个啊!今年多大了?”
“十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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